中国是个大国,因此,某些中国人酷爱“大”,以及跟大有关的所有东西。写文章要大气,用大词,排比句,重修辞,有时候还要配上惊叹号,一口气读下去,换气都没工夫,气短的要给憋死。在某些历史场合,只能在大喇叭里头放,听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那就只有缴械投降的份了。
上荧屏的玩意儿自然要大,据说是要大气。纪录片来不来就航拍,长江、黄河、长城、高山大川,人在里面只是一个小黑点。电影电视剧,尤其是战争片,上百门大炮,成千上万的士兵,成片的火海,震耳欲聋的炮声,一开演就吓煞个人。现在则变成了万马奔腾,野牛纵横,上万的群众演员,铠甲鲜明,颜色不是红得刺目,就是黄得耀眼。
盖楼房也要大,每个城市都比着美国的纽约来,摩天大楼,钢架结构,大玻璃明晃晃一片。害得无论走到哪个地方,在大街上都找不着北,照张相谁也猜不出是哪儿,反正都是摩天楼、都是大玻璃,连霓虹灯广告都一模一样。老房子,老建筑,就是一个字:拆!管它是否是文物,有无历史文化价值,盖楼的和拆楼的,一样的大手笔、大气魄。
大学必须大,几个中专和进修学院合起来就是大学,原来的大学则要合并,块头越大越好,恨不得一个城市就一个大学的巨无霸,学生见面,只问是哪个校区的。是个大学,就要硕士点、博士点,要上档次。
搞工程绝对大,从前是人多,成千上万,彩旗飞舞,口号震天,移山倒海。现在换了,成群的人变成成群的钱,动辄几十亿,上百亿,“给长城装瓷砖,给喜马拉雅山镶金边”的民间歌谣,就工程的“大”而言,并不是笑话。更有意思的是,工程已经不仅仅限于破土动工,什么都是工程,治安工程,道德工程,诚信工程,关心某一代工程,凡是人能想出来的事都有工程,而且相互攀比,规模巨大。学界也不甘落后,所有爬格子的事都能变成工程,动辄上百万、千万、几个亿。全国社会科学所有一百五十个学科,从前编的教材全不算数,重新编写,一本三四十万字的教材一百万编写费,讨论一个千把字的提纲要花去四十万,真是一字千金,大手笔,不服怎么行。
之前出来个政论片《大国崛起》,一下子挠到了不少人的痒处,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大国之民,跟随电视一道崛起了,兴奋得看不够,说不够,网上铺天盖地,光盘卖到脱销,弄得老外神经兮兮,草木皆兵。
当然,我们可以理解,近代中国虽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却总是被人当作弱小国家来看。在清末,所有国家甚至包括拉美的秘鲁,设在中国的常驻使节都是公使衔的(苏俄十月革命之后,才派来第一个大使),所有在华的外国人连同西方的殖民地国家的人,全部享有领事裁判权。
旧上海的租界,虽然居民多数是华人,也靠华人来养活,但几十年华人一丁点儿权力都没有,无代表不纳税的西方民主原则到了西人统治的租界,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四万万人口,上千万平方千米土地的大国,没有哪怕一点点大国的尊严,连国人一直以来感到有点儿安慰的有关拿破仑“睡狮”的神话,仔细查一查,发现人家也没说过。
终于,中国人手里有了一些可以骄傲的东西了,某些先富起来的国人,也可以一窝一窝涌到巴黎,一打一打买名牌手表和XO了。刚刚体验到站起来感觉的人们,马上就急匆匆地想要拉出一个大的架势来,表现自己的“大”,好像某些动物一样,碰到敌手的时候,就把浑身的毛直竖起来,看起来好像膨胀得很大。其实,这种“大”只能是上海人所说的“大兴”。
这样的“大”,骨子里毕竟透着虚,内容不实在。真的大,真的大国,不在于形,而在于神,在于内涵。大不是用来吓人的,而是用实实在在的自豪,赢来实实在在的尊重。要实现这一点,需要我们实实在在地从小做起,一步一个脚印。
(摘自《张鸣说历史:大国的虚与实》群言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