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良忆
夏至节气已过,亚热带岛屿又是盛夏。午后三点,我戴着墨镜,扛着大布袋出门,到邮局寄一箱书。或许是肩挑重物之故,不过五六分钟的脚程,就走得我汗涔涔,枉费我还撑着洋伞。
好不容易解脱重担,离开设有空调的室内,再次投入火炉般的街头,才一会儿便忍不住掏出手帕,抹去额头新冒出的汗珠。返家路上,该右转时没拐进巷里,直直向前行。暑热太难耐,决定到夜市旁那家下午就营业的冰果店吃冰去。
冰店门面是开放的,一部冷气轰隆隆,制造出的凉风聊胜于无,幸好刨冰机不时便飒飒有声地刨出细碎的冰花,看得我冰尚未入口,心中就沁凉了三分。酷暑的冰果店和刨冰,应该是台北人的小确幸吧。
柜台上的保冷玻璃橱里,排满了形形色色的刨冰配料,大、小红豆和绿豆是基本款,芋圆、地瓜圆、圆仔、粉圆等“圆家班”也少不了,还有薏仁、煮生花、爱玉、仙草……哎呀,我再一一列举就像在灌字数、骗稿费了。
一如大多数的冰店,到这里吃盘刨冰,也是一个价、任选四样料,想要多加一两样料也行,多一样就多给一样的钱。如此计价方式似乎全台皆然,这种“四样冰”的食法,到底始于何时?
至少在我儿时,也就是1970年代,还没有“四样冰”之说。不过那时有四果冰,亦即四种蜜饯加刨冰。记得当时北投故乡菜市场的冰店,配料的种类并没如今那么繁多,除了四果和红、绿豆外,就只有粉条、爱玉、仙草和“豪华”的鸡蛋布丁,客人上门来,一般都是挑一样配料,或吃爱玉冰、仙草冰,或来碗红豆冰、粉条冰。记忆所及,大伙吃冰顶多也就配两样料,好比绿豆并红豆。口袋稍饱满的,可能会请店家淋点炼奶,手头更阔绰的,就再加颗布丁吧。可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比不上一碗最便宜的清冰,那才是最美味的刨冰。
那年头的清冰,指的是浇了糖水和酸梅汁的刨冰。梅汁装在玻璃酒瓶里,瓶口罩着塑料盖,盖上戳了几个小洞;老板刨好一碗松松的冰花,淋上一勺用砂糖熬的糖水,拿起酒矸,连盖子都不必打开,瓶口向下,朝着刨冰甩两下,梅汁就穿过洞口,洒在冰上,把白花花的冰花染成酡红,也把原本无滋无味的碎冰,化为又酸又甜的凉品。我从老板手中接过清冰,先不搅匀,从梅汁最集中、色泽最红的地方,直接舀下去,送入口中,一股酸甜的冰流从喉咙一路下滑到胃部,太痛快了。
然而,我并不是经常能吃到心目中最好吃的这一碗刨冰,原因无他,母亲不许,“那个酸梅汁根本就是人工色素、人工糖精再加上不知道是什么的酸东西,简直是毒药。还是吃碗绿豆冰,天然的比较好,又清热退火。”她总这么说,于是,我只有在跟着玩伴偷偷跑去市场吃冰时,才能瞒着妈妈吃她口中的“毒药”。
现在想想,我那当了半辈子老师的母亲,可真是先锋人物,那么早就留意到食品安全问题,偏好天然的食品,少食人工化合物。而我那么爱吃清冰,一来是因为儿时玩伴零用钱不多,只吃得起清冰,家境稍好的我不想与众不同,二来或也有“不给吃就偏要吃”、越是禁忌越要尝试的小小叛逆心理。
多年之后的这个炎夏午后,我站在夜市边上的冰果店柜台前,望着琳琅满目的配料,毫不犹豫地点了绿豆、红豆、花生和薏仁,至于旁边那五颜六色的草莓酱、百香果、芒果青等等,颜色太鲜艳,少吃为妙。
瞒着妈吃清冰的童年悄然远去,天上的母亲看着她这早已中年的小女儿,说不定会含笑地说“这才是我的乖女”吧。
那年头的清冰,指的是浇了糖水和酸梅汁的刨冰。梅汁装在玻璃酒瓶里,瓶口罩着塑料盖,盖上戳了几个小洞;老板刨好一碗松松的冰花,淋上一勺用砂糖熬的糖水,拿起酒矸,连盖子都不必打开,瓶口向下,朝着刨冰甩两下,梅汁就穿过洞口,洒在冰上,把白花花的冰花染成酡红,也把原本无滋无味的碎冰,化为又酸又甜的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