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路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专题论文·
蒙元军将领刘深考实
朱建路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元史》未为蒙元军将领刘深立传,依据新发现的刘深为迁葬母亲所立墓碑的碑文,并结合现有文献可知,刘深字仲渊,籍贯为大都路宝坻县,于1259年蒙元军渡江攻鄂之役中脱颖而出,平定李璮之乱后进入水军,被任命为百户,攻襄樊期间先后被任命为千户和管军总管,焦山之战后被任命为万户,此后,他继续参加追讨南宋残余势力的战斗。征讨八百媳妇国是刘深人生的重大转折点,此次出征虽为刘深首倡而以失败告终,但其罪责不应归于刘深一人之身。
刘深蒙元军八百媳妇国元成宗完泽
刘深是在征宋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战功赫赫的蒙元军著名将领。他首倡征讨八百媳妇国,却因战败而被元廷诛杀,《元史》不为其立传。目前学界对刘深的了解,仅局限于散见在《元史》及元人文集中关于他的征宋、征八百媳妇国的零星记载。1983年天津市宝坻县城关镇史各庄乡陈甫村出土一块与刘深关系密切的墓碑,杨新先生撰写《宝坻区刘深墓碑考释》*《天津博物馆论丛2012》,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04—110页。一文,对此碑释录并参以正史列举了刘深参与的主要战役,分析了刘深征讨八百媳妇国失败被杀的经过。但杨文所录的刘深碑文不完整,对碑主是谁、立碑时间、刘深被杀的深层原因等问题的考证分析也不准确。邹万霞以此碑为依据撰写的《浅析金头将军刘深卫国之功过》*邹万霞:《浅析金头将军刘深卫国之功过》,《黑龙江史志》2015年第5期。一文,也只是粗略、通俗地向读者介绍了刘深这位重要的蒙元军将领。笔者认为此碑的价值尚未得到充分发掘,故从碑刻内容出发,勾稽文献中关于刘深的记载,对刘深的身世、征宋历程及其征八百媳妇国被杀原因等进行重新考证,以期还原这位蒙元军将领的真实面貌,为深化蒙元军历史研究提供新的参考。
一
天津市宝坻区学者宋健先生为笔者提供了墓碑的碑刻拓片,通过对碑文的考释,可初步了解刘深的身世及其早期征宋的历程等。为研究方便,现将碑刻拓片与重新释录的碑文展示如下:
(元刘母太夫人迁葬碑)
1.(前缺)翰林直学士奉议大夫刘元撰,承事郎大都路总管都同提举前翰林兼国史院编修□□(后缺)
2.(前缺)至元十五年岁次戊寅秋七月,昭勇大将军、前沿海经略使、行征南左副都元帅刘公率海舰七百艘追捕余烬,获文武□□□□□□□□
3.(前缺)太夫人黄氏易葬有期,帅府僚佐张彬文卿与予有梓里之好,因彬以文为请,曰:“天下之事,未有无所自而遽至于大者,□□□□□□□
4.(前缺)世□□,其来也有源,其积也有渐耳。况惟不肖崛起布衣,猥登帅阃,上膺旌(?)节之荣,下拥貔貅之众,出入行阵,鏖战海洋,脱万死,获一□□□□□
5.(前缺)□获□□,其何能至于此哉。愿因太夫人之襄事之日,表扬潜德,著之文石,以示来裔。兹人子之至情也,先生幸留意。”其辞切,其情哀,其言婉,□□□
6.(前缺)弗□辞,乃用其所状之行而撰次之。公讳深,字仲渊,世为大都宝坻人。自大父以上,遭金源板荡,失其名次。父讳子成,性恬憺,不乐仕进,□□□
7.(前缺)兵南下,尝扈从充监军。河南平,脱身归乡里,悠游年岁,隐居以自适。今享寿八十,身其康强矣。母黄氏,系出名族,克闲妇道,其检身垂教,□□
8.(前缺)享年七十有九,终于□坊私第之正寝,实至元十年岁次癸酉十一月之晦日也。次母杨氏,终于至元五年岁次戊辰十一月之五日,俱藁葬于□□
9.(前缺)□□有子三人,皆黄氏出焉。公其仲子也,幼尚气节,颇兼吏能。己未之渡江,公在部伍中,遇敌转战,为师长奇之。中统三年,从攻逆璮于济南,力□
10.(前缺)□□□物货甚厚,寻
11.(前缺)□□水军万户府□□,由是□知水战之利。至元六年,师围襄樊及百丈、鹿门二山,公首取其襄城外堡,又以舟师克敌于罐子滩,遂升千户,□□
12.(前缺)□□□出伐,我师不得□,公率麾下力□之□,加武略将军,佩金符,继命公守鹿门,屡却宋援兵。然自围襄,历四年不下,盖襄之所以持久者,倚
13.(前缺)□□□□□□□□上取樊之策,仍□□临冲钩梯之具,且曰:“谋人之兵,败则死之,如所言不效,请以死罪从事。”省府从之。连拔其城,擢管军
14.(前缺)□□□□。至元十一年,大举南伐,公在诸将中,每战有功,如沙洋、新城、渡江之役,以功加武义将军。焦山之役,以功升万户,佩金虎符。越明年,攻
15.(前缺)□□□□□□以功授获远大将军,寻改授昭勇大将军、和州达鲁花赤。至元十四年以宋孽未殄
16.(前缺)□□□□以公为沿海招讨使,俄授改沿海经略使、行征南左副都元帅,仍锡两台银印绶,遂率白鹞舟舰自庆元遵海而南,与逋寇张世杰等
17.(前缺)□□□□□中数战,世杰仅以身免,生获文武官百、军二千,有司奏其功
18.(前缺)□深加□□□八月□□
19.(前缺)□□□□□使□□两台银章,其金虎符如故,以公宿将望重,仍敕巡镇诸江口,故以旧率水军肄焉,别赐其官属金虎符一,金符六。
20.(前缺)有三□□□是从公给付之。将赴任,□□开平,遂有是请。予因询诸将佐,签云:公处心刚明,治军严整,宽而猛,威而惠,故士卒乐为之用。
21.(前缺)□□古人□□□之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又曰:君子之不可及者,其惟人之不见乎。□者刘氏先世修其德,
22.(前缺)者不然何□□公□□康宁,子孙□吉,出良将于畎亩之中,表表有如是哉!况春秋鼎盛,极它日所□又未量也。监军公诸子:长曰海,
23.(前缺)□。孙男八人:曰世英,□武略将军、千户、兼和州路总管府军民达鲁花赤;曰世昌,曰世隆,公之子也。曰世伟,曰世雄,曰世杰,海之子□
24.(前缺)女孙一人,□□□□□□□□□□□□□是月廿有八日,奉太夫人黄氏及杨氏之柩附葬于县□王村之先茔,□□□□□
25.(前缺)□□□□□□□□□□□□□之□起□□□而不辞,朝为白屋之烈士,暮为细柳之将军,譬□□木区以□□□□□□□□□□□□
26.(前缺)□公□□□元□□□□不充□□□乎□□□□有如是者,吾□列宗。亦云:
27.(前缺)□□□
这篇碑文残缺较严重,影响了对其解读。杨新先生认为这是刘深的墓碑,且其立碑时间应在元大德七年(1303年)刘深被诛之后。但碑文第3行说,“太夫人黄氏易葬有期,帅府僚佐张彬文卿与予有梓里之好,因彬以文为请”,碑文第24行说,“奉太夫人黄氏及杨氏之柩附葬于县□王村之先茔”。笔者认为,这应该是至元十五年(1278年)刘深因迁葬其母黄氏、杨氏,而通过“僚佐张彬文”请来翰林直学士刘元撰写碑文,此碑为刘深母亲之墓碑而非他自己的墓碑,可定名为“元刘母太夫人迁葬碑”(后文简称“迁葬碑”)。*依据敦煌吐鲁番文书整理的规范,对一些没有标题的文书要拟定一个题目,为研究方便故将此碑定名。一般来说,撰写碑文与立碑时间不会相差太久,因此立碑时间应为撰写碑文后不久,即碑文第2行所说“至元十五年岁次戊寅秋七月”之后不久。*《中国文物地图集·天津分册》中说此碑立于至元十九年(1282年),但没有说明理由。见《中国文物地图集·天津分册(文物单位简介)》,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第121页。碑文第19至20行说:“以公宿将望重,仍敕巡镇诸江口,故以旧率水军肄焉……将赴任,□□开平,遂有是请。”刘深在离开上都将去赴任前请刘元撰碑文,可见撰文的地点为上都。《元史·刘元传》载有元代著名雕塑家刘元传略,撰“迁葬碑”文者与雕塑家刘元是否为同一人呢?《元史·刘元传》记载刘元于至元年间“行幸必从”,*宋濂等:《元史》卷230《刘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4546页。“行幸”专指古代皇帝出行。元代实行两都制度,皇帝于每年春夏北巡上都,秋冬返居大都。“行幸必从”指刘元每年跟随皇帝往返上都与大都之间。笔者推测,至元十五年在上都为刘深母撰碑者刘元,即是《元史·刘元传》记载的雕塑家刘元。
《元史》中关于刘深的记载分散在一些本纪和列传中,且主要是关于其征战的纪录,目前学界对刘深的籍贯、家世与名讳等所知甚少。清张之洞《宝坻县志》卷10《墓塚》载:“刘元帅墓,为中书行省左丞讳刘深之墓,在县西八里,石兽碑碣尚有存者。”*《乾隆宝坻县志》卷10《封表·冢墓》,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第482页。刘深的墓碑与其母之墓碑一样,也在宝坻县,说明宝坻县应是刘深家族墓地之所在。“迁葬碑”碑文第6行明确记载:“公讳深,字仲渊,世为大都宝坻人。”由此可知,刘深,字仲渊,其籍贯为大都路宝坻县。
关于刘深的家世,碑文也有一定的介绍,第6行说:“自大父以上,遭金源板荡,失其名次。”可知刘深家族在金代并没有什么人担任显赫的官职,否则不会名讳尽失。碑文第6至7行说,刘深之父“讳子成,性恬憺,不乐仕进,□□□(前缺)兵南下,尝扈从充监军。河南平,脱身归乡里,悠游年岁,隐居以自适。”“兵南下”在元代史料中多指蒙元军队南下攻打金军,“河南平”指公元1234年蒙元灭金。刘深之父刘子成为宝坻县人,能在蒙元军队中任职,应为较早投降蒙古的汉人,“尝扈从充监军”,说明后来他在蒙元军中充当监军。*唐代后期的监军一职,主要负责监视军队将领的行动,多以宦官充任。《金史》记载金代设“元帅左右监军”,正三品,但没有注明职掌。蒙元军进入中原,归顺的汉地世候沿用金代官职,多设置监军,具体职掌亦不清楚。但推测其主要还是一种监视军人将领的官职,如《康熙束鹿县志》卷10《耿氏先世碑铭》记载世候耿福归顺木华黎后,劝降金恒山武仙,武仙即“恳请一人监治军事。公曰:君仗义来归,岂反复者,何以监为?固请不已,遣董善为之佐。”这则材料记载武仙请求派监军监视自己,以此求得对方信任。刘子成投降蒙古后肯定不能立即充当监军,至于后来如何充当监军,碑刻简略,不得其详。第22行有“出良将于畎亩之中”之句,“畎亩”说明刘深出生于农家。第25行有“朝为白屋之烈士,暮为细柳之将军”一语,“白屋”指茅屋,代指寒士的住所。上述说明,当时刘氏家族并不是阀阅之家。
“迁葬碑”碑文第9行说:“己未之渡江,公在部伍中,遇敌转战,为师长奇之。”“己未”即宪宗九年(1259年)。史载,宪宗八年(1258年)忽必烈受命代替塔察儿统帅左翼军,攻击长江中游重镇鄂州,以接应主力东出四川。“己未之渡江”应是指公元1259年蒙军渡江攻鄂州之役。由碑文可知,刘深参加了这场战争,并在此战中脱颖而出,受到重视,为以后晋升打下基础。
“迁葬碑”碑文第9至11行说:“中统三年,从攻逆璮谈于济南,力□(前缺)□□□物货甚厚,寻(前缺)□□水军万户府□□,由是□知水战之利。”这段文字缺漏较多,但还是可以看出大意:中统三年(1262年),刘深参加了讨灭李璮的战役,*李璮是金末红袄军首领李全养子,1231年袭父职为治益都行省,专制山东30余年,是金元之际著名的汉人世候。中统三年,李璮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无暇南顾,献涟水等三城予南宋,发动叛乱,进据济南。忽必烈命亲王合必赤、史天泽率军平叛,李璮投大明湖未死,后被俘处死。此次叛乱对元代政治影响很大,平叛防止了汉人世候的分裂,巩固了忽必烈的统治;此后忽必烈对汉人的猜忌也加重,各地汉人世候纷纷交出兵权,汉人官僚也被元廷疏远。此后参加了水军万户府,由此开始了在水军中的征战。蒙元军擅长马战,随着战线向南方推进,河流湖泊越来越多,训练一支水军变得越来越迫切。蒙元水军最早由易州人解诚创建。*王风雷:《元代水军训练及军事科技教育》,《蒙古史研究》第11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91页。《元史》卷165《朱国宝传》载:“朱国宝,其先徐州人,后徙宝坻。……宪宗将攻宋,募兵习水战。国宝以职官子从军,隶水军万户解诚麾下。己未,世祖以兵攻鄂,国宝摄千户。……(中统)三年,围李璮于济南,佩金符,镇戍东海。从征襄阳,摄四翼镇抚,督造战船,筑万山堡。”*宋濂等:《元史》卷165《朱国宝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876页。朱国宝与刘深都是宝坻人,都因父职入官参加水军,两人后来的攻鄂、征李璮、征襄阳等经历都相同,刘深初期可能也是隶属于水军万户解诚麾下。碑刻漫漶,“水军万户府”后二字不清,联系后文主要记述刘深从千户到总管再到万户的升迁,笔者推测此处漫漶文字可能为刘深任水军万户府的“百户”或“弹压”。
平定李璮之后,至元四年(1267年)安抚使刘整献策,*刘整为宋荆湖制置使孟珙部将,累迁潼川十五军州安抚使,知泸州军州事。中统二年(1261年)以泸州降元,为夔府行省,兼安抚使。至元四年(1267年)建议先攻襄阳,使蒙元军进攻重点从四川转移到荆襄,这加速了南宋的灭亡。建议集中攻打汉水流域的襄樊城。襄阳和樊城跨汉水两岸,攻下襄樊后水军可以顺汉水抵长江,顺流而下到达临安,攻灭南宋。襄樊地位的重要性使蒙元与南宋对襄樊都极为重视,双方在此进行了长时间的对峙。攻打襄樊期间,蒙元军大建水师,至元七年(1270年)刘整“与阿术计曰:‘我精兵突骑,所当者破,惟水战不如宋耳。夺彼所长,造战舰,习水军,则事济矣。’乘驿以闻,制可。既还,造船五千艘,日练水军,虽雨不能出,亦画地为船而习之,得练卒七万。”*宋濂等:《元史》卷161《刘整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787页。作为水军将领的刘深在水军迅猛发展时期也得到快速升迁,“迁葬碑”碑文第11行说,“至元六年,师围襄樊及百丈、鹿门二山,公首取其襄城外堡,又以舟师克敌于罐子滩,遂升千户”。蒙元军在襄樊周围鹿门、白河口、百丈山、万山等处修筑城堡,围困襄樊,宋军也展开反包围的战斗,碑文中所说的罐子滩之战,即史载至元七年(1270年)宋将范文虎援助襄阳的战斗,刘深在夺取襄城外堡后,又率领舟师取得罐子滩之战的胜利,因此而升千户。
襄樊战役是宋元之间一场耗时5年的围困战,襄阳与樊城守军互为唇齿坚持抵抗蒙元军的围攻。至元九年(1272年)三月蒙元军攻破樊城外郭,次年正月攻破樊城。不久宋军守将吕文焕即以襄阳投降蒙元军。“迁葬碑”碑文第12至13行说:“然自围襄,历四年不下,盖襄之所以持久者,倚(前缺)□□□□□□□□上取樊之策,仍□□临冲钩梯之具,且曰:‘谋人之兵,败则死之,如所言不效,请以死罪从事。’省府从之。连拔其城,擢管军(前缺)”。“上取樊之策”,此句所指应为攻樊城之事,“省府”应该指河南等处行中书省,属于临时执行军事征伐任务的行省。*李治安:《元代河南行省研究》,《蒙古史研究》第6辑,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3页。碑刻漫漶,但大致可以看出在攻取襄樊的战略战术上,刘深主张先攻取樊城,后来也取得成功。《元史》卷7《世祖纪四》也记载:“(至元九年十一月)癸酉,以前拔樊城外郛功,赏千户刘深等金银符。”*宋濂等:《元史》卷7《世祖纪四》,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143页。可见刘深在攻克樊城之战中确实立下大功。元制“万户之下置总管,千户之下置总把,百户之下置弹压。……万户、千户、百户分上、中、下。万户佩金虎符,符趺为伏虎形,首为明珠,而有三珠、二珠、一珠之别。千户金符。百户银符。”*苏天爵:《元文类》卷41《杂著·经世大典政典总序·军制》,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591页。如前文所述,刘深在罐子滩之战后升千户,在焦山之役后升万户,佩金虎符(后文有述),而樊城之战发生时间正处于这两场战役之间,依据蒙元军制可知,刘深在攻取樊城后应该擢升为管军总管,即蒙元军制中万户之下的总管。
“迁葬碑”碑文第14行说:“至元十一年,大举南伐,公在诸将中,每战有功,如沙洋、新城、渡江之役,以功加武义将军。焦山之役,以功升万户,佩金虎符。”至元十一年(1274年),忽必烈任命伯颜为征宋军总统帅,大举南伐。大军自襄阳而下,首先到达郢州,伯颜观察地形,大军在黄家湾堡绕道汉水,放弃攻郢而去。《平宋录》载:“丞相遣数将率兵进黄家湾堡,即日克之,总管刘二、李劳山首获战功。”*刘敏中:《平宋录》卷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41页下。据“迁葬碑”碑文记载,刘深之父“有子三人,皆黄氏出焉。公其仲子也。”刘深在家排行第二,《平宋录》所提“总管刘二”应是刘深。渡江之役,指阳逻堡渡江战斗。关于渡江的地点,伯颜颇费心机。《元文类》卷41《经世大典序录二·征伐》载:“(至元十一年)十一月廿三日,大军至蔡店,伯颜大会诸将,议渡江,遣总管刘深、千户马福观沙湖水势,令诸将皆趋汉口。诸将曰:汉口水急且有备,不若由沦河转取沙武口以入大江。伯颜遣觇沙武口,宋将夏贵坚守,其势难犯……”*苏天爵:《元文类》卷41《杂著·经世大典政典总序·征伐》,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556页。此后蒙元军攻占沙武口,进至阳逻堡,伯颜秘令阿术趁夜自阳逻堡渡江,顺利到达长江南岸。在焦山之役中,刘深“以功升万户,佩金虎符”。《元史》卷8《世祖纪五》记载:“(至元十二年秋七月庚午朔)辛未,阿术、阿塔海登南岸石公山,指授诸军。水军万户刘琛循江南岸,东趋夹滩,绕出敌后。董文炳直抵焦山南麓,以掎其右;招讨使刘国杰趣其左,万户忽剌出捣其中。张弘范自上流继至,趣焦山之北。大战,自辰至午,呼声震天地,乘风以火箭射其篛篷。宋师大败,世杰、虎臣等皆遁走。”*宋濂等:《元史》卷8《世祖纪五》,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168页。刘深绕出敌后,与诸将合围取得焦山之战的胜利。《元史》记焦山之战前刘深已经是万户,但据“迁葬碑”碑文记载,焦山之战后刘深才升为万户,笔者认为《元史》的记载应属事后追述,“迁葬碑”碑文为一手材料,刘深应是在焦山之战后才升为万户。
“迁葬碑”碑文第14至15行又说:“越明年,攻(前缺)□□□□□□以功授获远大将军,寻改授昭勇大将军、和州达鲁花赤。”“越明年”指至元十二年(1275年)。《元史》卷59《地理二》记庐州路下有和州:“和州,中。唐改历阳郡,后仍为和州。宋隶淮南西路。至元十三年,置镇守万户府。明年,改立安抚司。又明年,升和州路。二十八年,降为州,隶庐州路。”*宋濂等:《元史》卷59《地理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1411页。“迁葬碑”碑刻文字残缺,但基本可以推测,刘深被任命为和州达鲁花赤应在至元十二年(1275年)或之后不久。
至元十四年(1277年),刘深自庆元南下征伐南宋流亡小朝廷。“迁葬碑”碑文第17行说:“与逋寇张世杰等(前缺)□□□□□中数战,世杰仅以身免,生获文武官百、军二千,有司奏其功。”《宋史》卷47《瀛国公纪》记载:“(至元十四年十一月)元帅刘深以舟师攻昰于浅湾,昰走秀山……(十二月)丁丑,刘深追昰至七州洋,执俞如珪以归。”*脱脱等:《宋史》卷47《瀛国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43—944页。碑文中所提到的“世杰仅以身免,生获文武官百、军二千”,应是《宋史》所记载的七州洋之战。《宋史》中记载“执俞如珪以归”,大概刘深在浅湾、七洲洋之战后回军庆元。
《元史》卷10《世祖纪七》记载:“(至元十六年十一月)戊辰,命湖北道宣慰使刘深教练鄂州、汉阳新附水军。”*宋濂等:《元史》卷10《世祖纪七》,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217页。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一月,已是湖北道宣慰使的刘深受命教练鄂州、汉阳新附水军。《元史》卷11《世祖纪八》载:“(十八年十月)立行中书省占城,以唆都为右丞,刘深为左丞,兵部侍郎也黑迷失参知政事。”*宋濂等:《元史》卷11《世祖纪八》,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 235页。刘深在至元十八年(1281年)十月被任命为新建立的占城(亦称占婆)行中书省左丞。后占城反叛元廷,元廷以唆都为将征伐占城,《元史》卷12《世祖纪九》载,至元十九年(1282年)“戊戌,以占城既服复叛,发淮、浙、福建、湖广军五千、海船百艘、战船二百五十,命唆都为将讨之。”*宋濂等:《元史》卷12《世祖纪九》,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243— 244页。《元史》卷129《唆都传》亦载,唆都于至元“十八年,改右丞,行省占城。十九年,率战船千艘,出广州,浮海伐占城。”*宋濂等:《元史》卷129《唆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152页。此时刘深作为占城行省左丞,应该也随同唆都一起参加了至元十九年(1282年)征占城的战争。此后史籍对刘深的记载较少,《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记载:“(大德)五年,同列有以云南行省左丞刘深计倡议曰……”*宋濂等:《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293页。可知,到了元大德五年(1301年),刘深已是云南行省左丞。
二
刘深前半生战功赫赫,但大德年间征八百媳妇国是他从辉煌走向灭亡的转折点。大德初年,八百媳妇国经常进攻云南边境。《经世大典》记载:“大德元年,八百媳妇国与胡弄攻胡伦,又侵缅国,车里告急,命云南省以二千或三千人往救。二年,与八百媳妇国为小车里胡弄所诱,以兵五万与梦胡龙甸土官及大车里胡念之子汉纲争地相杀,又令其部曲混干以十万人,侵蒙样等。云南省乞以二万人征之。四年,梁王上言,请自讨贼。”*苏天爵:《元文类》卷41《杂著·经世大典政典总序·征伐》,第581页。《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载,元大德五年(1301年)“同列有以云南行省左丞刘深计倡议曰:‘世祖以神武一海内,功盖万世。今上嗣大历服,未有武功以彰休烈,西南夷有八百媳妇国未奉正朔,请往征之。’”*宋濂等:《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第3293页。这里的“同列”指右丞相完泽,《元史》卷156《董士选传》记载:“时丞相完泽用刘深言,出师征八百媳妇国。……完泽说帝:‘江南之地尽世祖所取,陛下不兴此役,则无功可见于后世。’帝入其言,用兵意甚坚,故无敢谏者。”*宋濂等:《元史》卷156《董士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678页。可见,征八百媳妇国是由刘深首倡,丞相完泽对此支持并上奏成宗皇帝。蒙古帝国是黄金家族的共同财产,每位大汗都有扩大这份财产的责任。此时的元成宗即位时间不长,他也想借此次征战来建立军功、树立威信,这次出征被赋予了很多的政治意义。
但这一建议遭到左丞相哈剌哈孙和御史中丞董士选的强烈反对。哈剌哈孙认为:“山峤小夷,辽绝万里,可谕之使来,不足以烦中国。”*宋濂等:《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第3293页。董士选进言:“今刘深出师,以有用之民而取无用之地。就令当取,亦必遣使谕之,谕之不从,然后聚粮选兵,视时而动。岂得轻用一人妄言,而致百万生灵于死地?”*宋濂等:《元史》卷156《董士选传》,第3678页。哈剌哈孙自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至大德二年(1298年)任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对西南边疆的状况较为了解。他总结世祖朝对外夷征战的经验教训,在谏止征交趾发湖湘富民屯田广西一事时,曾提出“往年远征无功,疮痍未复,今又徙民瘴乡,必将怨叛。”*宋濂等:《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第3293页。元世祖忽必烈的数次海外征伐,有半数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有的甚至还损失惨重。哈剌哈孙和董士选的反对不失为远见卓识,不幸的是他们的意见并没有被一心开边建功的元成宗采纳。
大德四年(1300年)十二月,元成宗“遣刘深、合剌带、郑佑将兵二万人征八百媳妇,仍敕云南省每军十人给马五匹,不足则补之以牛。”*宋濂等:《元史》卷20《成宗纪三》,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433页。以刘深为主将开始征伐八百媳妇国。《元史》卷20《成宗纪三》记载:“大德五年二月丁亥立征八百媳妇万户府二,设万户四员,发四川、云南囚徒从军。大德五年二月己卯……以刘深、合剌带并为中书右丞,郑佑为参知政事,皆佩虎符。大德五年五月丙寅,诏云南行省自愿征八百媳妇者二千人,人给贝子六十索。丁卯,太白犯井。”*宋濂等:《元史》卷20《成宗纪三》,第433页。
西南地区地势险要、交通不便,军需筹措不易,“江汉、湖湘之民饷军,率用米三十石不足致一石。父子皆行,困踣道路,累百人无一二还者。”*虞集:《道园类稿》卷37《董忠宣公家庙碑铭》,《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197页。这次出征还未到达八百媳妇国,即因征调军需激起了土官蛇节、宋隆济的叛乱。《元史》卷20《成宗纪三》载:“(大德五年五月)壬戌,云南土官宋隆济叛。时刘深将兵由顺元入云南,云南右丞月忽难调民供馈,隆济因绐其众曰:‘官军征发汝等,将尽剪发黥面为兵,身死行阵,妻子为虏。’众惑其言,遂叛。”*宋濂等:《元史》卷20《成宗纪三》,第435页。《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载:“道出湖广,民疲于馈饷。及次顺元,深胁蛇节求金三千两、马三千匹。蛇节因民不堪,举兵围深于穷谷,首尾不能相救。”*宋濂等:《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第3293页。宋隆济叛乱之后,刘深未能立刻控制住局面,反因溃逃而被朝臣弹劾。大德六年(1302年),江南行御史台中丞陈天祥针对征八百媳妇国上《征西南夷疏》说:“深欺上罔下,帅兵伐之,经过八番,纵横自恣,恃其威力,虐害居民,中途生变,所在皆叛。深既不能制乱,反为乱众所制,军中乏粮,人自相食,计穷势蹙,仓黄退走,土兵随击,以致大败。深弃众奔逃,仅以身免,丧兵十八九,弃地千余里。”*宋濂等:《元史》卷168《陈天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3984页。由上可知,此次叛乱的主要原因是征集军需导致民不堪命。
除因征集军需引发叛乱外,军队将领间的矛盾可能也是这次出征失败的重要原因。参与这次出征的还有著名的水军将领张弘纲。据《张弘纲墓志》载:“右丞刘深任开边,夙忌憾公,故挤挽有是行。公愬于淮东宣司曰:刘右丞不知兵,贪功勤远,使隶麾下,必挟隙沮我,身不足惜,系国事匪轻尔。即就道,深果督军务深入,公策皆不听。道当由八番进,八番赂深,改道鬼州,顽苗先叛,虽所向无前直抵蛮穴,继而粮尽兵疲,伏发桫树,箐断险要,弮空鼓竭,公挥刃大呼曰:吾效命今日矣。遂殁于陈,实是年十二月七日也。”*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元铁可父子墓和张弘纲墓》,《考古学报》1986年第1期。陈旅《安雅堂集》卷5《张武定庙堂诗序》载:“深与公有宿衅,迫公同行,公年六十五矣,计不得脱,则曰:‘即死深手,不若死于戎行,吾其择死所乎?’至鬼州画计,深皆不从,驱兵入险阨,餽运不继,士卒饥惫不能战,深弃军宵遁,公遂力战以死。”*陈旅:《安雅堂集》卷5《张武定庙堂诗序》,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1970年,第205页。许有壬《左丞张武定公挽诗序》记这次征八百媳妇国说:“主帅憸人,且夙有隙,公策可决胜,皆捍格不行。”*许有壬:《许有壬集》卷30《左丞张武定公挽诗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91页。由上述史料可知,刘深与张弘纲“夙忌憾”“有宿衅”“夙有隙”,二人之间矛盾突出。出征军队将领间不能和衷共济,反而矛盾重重,这必然影响征战进程。
蛇节与宋隆济的叛乱,被平章刘国杰平定。大德六年(1302年)二月“罢征八百媳妇右丞刘深等官,收其符印、驿券。”*宋濂等:《元史》卷20《成宗纪三》,第440页。刘深得罪,遇天下大赦应赦免,但被哈剌哈孙以“徼名首衅,丧师辱国,非常罪比,不诛无以谢天下”*宋濂等:《元史》卷136《哈剌哈孙传》,第3293页。而拒绝。大德七年(1303年)二月乙巳,“以征八百媳妇丧师,诛刘深,笞合剌带、郑祐,罢云南征缅分省。”*宋濂等:《元史》卷21《成宗纪四》,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点校本,第450页。征八百媳妇国的失败,挫伤了元成宗即位之初希望像世祖皇帝一样建立赫赫武功的雄心,从此他再没有发动对外夷的大规模战争,元成宗终成一代守成之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杀掉刘深也是元成宗转变对外政策所释放的一种政治信号。
对于刘深的评价,元人均持否定态度。陈天祥在《征西南夷疏》中认为:“此乃得已而不已之兵也……军劳民扰,未见休期,只深一人,是其祸本。”*宋濂等:《元史》卷168《陈天祥传》,第3948页。元人揭傒斯和虞集分别在《寄题张齐公庙》*揭傒斯著,李梦生标校:《揭傒斯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32页。和《道园类稿》卷1《万户张公庙堂诗并序》*虞集:《道园类稿》卷1《万户张公庙堂诗序》,《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5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290页。指责刘深“射功利”,鼓动成宗开边。清人汪辉祖不同意将征八百媳妇国的罪过加诸刘深一人的说法,其所著《元史本证》针对《元史·完泽传》给予完泽“能处之以安静不急于功利,故吏民守职乐业世称贤相云”的评价,指出:“案《董士选传》,‘丞相完泽用刘深言,出师征八百媳妇国,’‘由是民死者亦数十万,中外骚然。而完泽说帝‘江南之地尽世祖所取,陛下不兴此役,则无功可见于后世,’‘帝入其言用兵意甚坚。’是完泽固急于功利者,《传》讳之太深矣。”*汪辉祖著,姚景安点校:《元史本证》卷35《完泽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92页。汪辉祖认为完泽是征八百媳妇国的重要推动者,《元史》对完泽的评价并不客观。汪辉祖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上文也提到这次出征得到元成宗批准,其中隐含有重要的政治意图。笔者认为,大德初年八百媳妇国常挑动战争,征伐八百媳妇国的决策是正确的。只是战前准备不足,行军中途在当地征索军需激起民变,加之将领之间矛盾,作战中指挥失当,才导致征战失败。胜败乃兵家常事,并不能将责任都推在刘深身上。丞相完泽与元成宗希望通过战争建立功业,草率发动战争,才应该对此负主要责任。刘深被杀,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元成宗和丞相完泽的替罪羊。
上文通过将出土碑刻与文献相结合进行研究,使我们对蒙元军将领刘深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和了解。刘深在己未年参与渡江之战,平定李璮之乱后进入水军,被任命为百户,攻襄樊期间先后被任命为千户和管军总管,焦山之战后被任命为万户。此后,他继续参加追讨南宋残余势力的战斗。征讨八百媳妇国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出征失败而被杀,成为元成宗的政治牺牲品。由于史料缺乏,目前学术界尚不清楚至元后期到征八百媳妇国前近10年里刘深的人生历程,这有待于今后新史料的发掘。
(责任编辑张陈)
Study on Liu Shen, General of Mongol Army of Yuan Dynasty
ZhuJianlu
(School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TheHistoryofYuanDynastycontains no biography of Liu Shen, general of Mongol Army of Yuan Dynasty. Existing literature plus newly discovered tombstone inscriptions for Liu’s mother reveal that the native place for Liu Shen, also named Zhongyuan, was Baodi County, Dadulu. In the 1259 Battle of Hubei in which the Mongolian army crossed the river, Liu showed his talent. After Li Tan’s Rebellion was suppressed, Liu entered the navy and was appointed asBaihu(百户). During the attack at Xiangfan he was first appointed asQianhu(千户) and later as general head of the troop, and after the Battle of Jiaoshan he was appointed asWanhu(万户). Henceforth, he continued to participate in fighting the remnant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expedition to the 800-Women Kingdom marked the major turning point in Liu’s life. Although the expedition initiated by Liu Shen met with failure, but the blame should not have been solely and entirely put on him.
Liu Shen; Mongol Army of Yuan Dynasty; the 800-Women Kingdom; Temür, Emperor Chengzong of Yuan; Wan Ze
2012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元代北方金石碑刻遗存资料的抢救、发掘及整理研究”(12&ZD142)
朱建路,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邯郸市博物馆文博馆员。
K247; E292
A
1009-3451(2016)03-0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