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芳
8月7日,2016里约奥运会赛程第二天,男子举重56公斤级决赛上,中国选手龙清泉最终以307公斤的总成绩夺冠,并打破世界纪录。国内群众陷入一片欢呼沸腾,但大概很少人知道,龙清泉双手举起的杠铃来自中国河北一家举重器材生产公司。
实际上,不论是地铁列车、场馆建设、安检设备,还是体育器材、运动员服装、吉祥物玩具等,中国制造遍布这场体育盛会的角角落落。对大多数企业而言,只要顺利搭上这辆奥运列车,不啻一块金牌加冕。
然而,本届里约奥运会在还未开始前就已充满争议与槽点,寨卡病毒肆虐,奥运筹备工作缓慢糟糕,当地治安堪忧……8月6日正式拉开2016奥运帷幕后,吐槽批评依旧不绝于耳。除了“金牌加冕”,中国制造在里约面对的还有形形色色的困惑与难题。
20秒。这是里约奥运会开幕式上,裁判员站在马拉卡纳球场中央,穿着361°服装宣誓时,央视直播画面给出的镜头时长,相当于一支电视广告的时间。
在这次奥运会上,运动品牌361°是官方供应商,为参加里约奥运会、残奥会正式比赛和所有测试赛的技术官员、医疗人员、赛会服务人员以及火炬传递等参与者,提供整套专业运动装备。
20秒背后,付出的代价不小。2014年10月正式签约成为供应商前,361°在评测阶段就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从产品质量到供应体系,全方位接受里约奥组委的严格检测。
北京华江文化有限公司的里约奥运征战时间更为漫长。2009年里约申奥成功时,华江文化就开始与里约奥组委进行接触,表达其希望竞争获取奥运会特许商品经营权的意愿。它是本届里约奥运会的特许经营商之一,获得了徽章、吉祥物毛绒玩具、工艺品三大类独家特许经销权。
“在争取吉祥物毛绒玩具的特许经销权上,我们遇到了一些波折。”北京华江文化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吴晖告诉记者。按照奥委会招商的规定章程,特许商品经营商要根据销售比例向当地奥组委上交一定的特许权费。而企业在竞标成为特许商品经营商前,招标书上就需要考量市场规模,先向当地奥组委承诺一个最低的保证金数额。“在报价阶段,我们提出的保证金数额低于巴西当地的一家企业,那家企业获得了吉祥物毛绒玩具的经销权。”
然而,一段时间后,巴西奥组委主动找到华江文化。“他们与那家企业在正式沟通时就发现,双方不在一个频道上。”吴晖说,“奥组委提出的一些规范、要求,巴西的这家企业根本无法理解,更别提做到了。”经历这个小插曲后,华江文化最终在2014年春天成为里约奥运毛绒玩具的独家特许经营商。
浙江华鹰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则为里约奥运会提供了赛艇产品。创始人熊樟友表示,“最后的环节中,我们的竞争对手包括了德国、意大利、美国、澳大利亚的赛艇公司,其中德国和意大利的企业拥有120年的赛艇制造历史,实力强劲。”里约奥运赛艇供应商的选拔环节包括运动员的盲选和专家组的专业评选。在盲选环节,不作任何标记的候选赛艇在水面一字排开,运动员逐一使用后,选出使用感觉最好的,结果华鹰赛艇获得第一。
当然,并非所有中国企业都能顺利乘上里约奥运会的经济列车。浙江金耐斯体育用品公司是2012伦敦奥运会蹦床项目的器材供应商,里约奥运会在2012年正式开展招商工作,金耐斯开始与巴西奥组委进行前期接触,并按流程提交竞标申请。但长期未获回应,最终金耐斯从第三方处获知,里约奥运会三项竞技体操项目进行了打包销售,三家来自欧洲的体育用品企业捆绑合作,联合投标拿下了供应商资格。
“在蹦床项目上,金耐斯提出的竞标条件实际上是优于那家欧洲公司的。但在一些国际性体育赛事的招商竞标上,有时组委会为了挡住一些企业进入竞争环节,会采取捆绑联合招标形式。”浙江金耐斯体育用品公司的董事长黄拥军告诉记者。金耐斯的强项产品集中在蹦床项目,在其他两项竞技体操项目上并不具备竞标资格,也就是说,还没正式进入竞标流程,金耐斯就已经被宣判出局。
“整个过程中,巴西奥组会甚至都没有坐下来跟我们谈判的意愿。”黄拥军说。对比伦敦奥运会的竞标流程,黄拥军认为,巴西在这方面缺乏透明度。
成功获得供应商授权资格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
华江文化重新接下里约奥运毛绒玩具特许经营商的工作,但经过竞标工作的拖延、临时更换经营商等一系列行为,此时距离吉祥物正式发布时间仅剩三四个月时间,华江文化面临的第一项紧急任务就是在正式发布前,将吉祥物从平面设计图变为实体玩偶。“巴西当地的沟通效率太低,做出样品后跟他们交流修改意见都需要等上好几天。”吴晖说,最后他们直接把巴西的设计师叫到中国,直接在工厂关了两个礼拜。
实体玩偶的各种细节制造也颇具考验。里约残奥会的吉祥物汤姆头顶上长满了代表巴西的黄绿色系树叶,这些树叶转向实体化玩偶时到底有多少片?设计图上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华江文化就需要一点点摸索,根据玩偶脑袋尺寸的大小,计算覆盖满头的树叶数量。此外,每片树叶的尺寸有多大?树叶有三种颜色,每种颜色如何分布?布料如果太软,每片树叶就会耷拉在吉祥物的脑袋上,太硬又会全部竖起来。“设计平面图跟三维实物还是有差距的,我们要进行二次创作。从面料、填充物到细节制造,几个环节上我们都进行了上百次的打样实验。”吴晖向记者表示。
按期完成实体设计后,华江文化遭遇了巴西奥组委的一次“不靠谱”。原定的吉祥物发布时间是2014年七八月间,巴西奥组委却几次推迟发布时间,从夏天推到了冬天。“对我们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保密问题。正式发布前的所有工作都是有保密协议的,巴西一方推迟,产品、工作人员的保密期都要相应延长,对我们的管理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吴晖说。
巴西在奥运筹备工作上的“拖延症”同样让其他中国企业饱受困扰。
里约奥运的场馆建设严重滞后,距离正式开幕仅剩两年时,还有部分场馆没建设。格力作为里约奥运会的空调供应商就曾表示,因为场馆建设未能如期交付,自己也只能被动推迟空调安装进程。
此外,没有获得独家合作商授权的格力,在里约奥运赛场上还需要面对其他同类企业的竞争。
2016年5月,格力和美的相继宣布自己的空调产品竞标成功,成为里约奥运会的企业合作伙伴,竞争对手再度狭路相逢。实际上,美的在2015年11月刚中标时就已经发布过官方声明,5月11日再度发声,就是针对前一天格力董事长董明珠在自媒体公号推送的文章,文章中董明珠表示,格力家用、商用空调全面入驻里约的各大奥运场馆。
在宣传点上,两家企业也互不相让。美的在声明中说自己已经包揽了里约奥运会全部场馆的中央空调,是奥运场馆中央空调的唯一中国供应商。格力则毫不示弱地提出自己是“唯一以100%自主品牌入驻奥运会的中国产品,唯一一个产品覆盖了比赛场馆、奥运村、媒体村、配套酒店和机场等所有项目类型的品牌,唯一一个家用空调和中央空调均进驻奥运会相关项目的品牌”。
家电业资深观察人士刘步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分析,“人们内心有一个逻辑:能进入顶级赛事的产品,一定也是顶级品质。”
因此,对于同样成为奥运赞助商的同类企业来说,竞争不仅仅在竞标前。
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是奥运史上毋庸置疑的关键转折点。此前的22届奥运会都被举办国视为形象工程,只有金钱付出而没有相应的经济收益。洛杉矶奥运会上,市政府禁止动用公共基金,公众对借债举办奥运也出现抵制情绪。时任奥委会主席的彼得·尤伯罗斯为此首创奥运“私营模式”,让洛杉矶奥运会成为第一届盈利的奥运。
从此,可观的利润规模和巨大的全球影响力让企业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奥运赛场。
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被视为韩国现代化进程的转折点,其举办的目标之一就是带动“经济起飞”,三星等韩国企业也借由这个契机迅速成长为国际性品牌。
2008年北京奥运会则是无数中国企业的发展契机。
奥运会的赞助商等级由高到低分为奥林匹克全球合作伙伴(TOP赞助商)、赞助商、供应商。国际奥委会TOP赞助商计划实行严格的精英主义,高昂的赞助费仅仅是进入的门槛之一,奥委会在挑选TOP赞助商时会要求入选企业具有高品质和良好形象、居于世界领先地位、能够协助推行国际奥委会营销计划。赞助商的总数会控制在10至15名间,同一行业只能挑选一家企业,因此TOP赞助商享有的权利也具备排他性。迄今为止,中国仅有联想一家企业因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机缘,曾加入到奥林匹克全球合作伙伴计划。
联想集团在2001年提出国际化战略,如何打开国际市场是当时企业发展转变的重点。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后,联想内部成立了一个专门研究北京奥运商机的组织,代号“007小组”。这个小组由联想高级副总裁俞兵牵头,召集了公司内部负责品牌、大客户、技术研发、系统集成、政府关系的部门负责人,定期讨论如何把握北京奥运这个机会。
彼时,体育经济不像现在这样泛滥。据“007小组”的前核心成员成果回忆,那时根本没有体育营销概念,掌握的信息非常不充分,项目组给当时的集团总裁杨元庆做汇报,杨元庆听到赞助北京奥运会要6500万美金,勃然大怒:“这么大一笔钱要花,你们居然连一个专职人员都没有!”
遗憾的是,北京奥运会后,联想就退出了TOP赞助商计划。面对当时盛传的联想集团无力支付高昂赞助费的说法,创始人柳传志予以否认,表示这是联想发展道路上正常的战略调整。
尽管唯一的一家中国企业没能在TOP赞助商行列长久停留,北京奥运会却也直接带动了一批现在“承包”里约奥运会的中国企业。格力、华江文化等都是借由2008北京奥运会进入到这个国际性平台,总结了初步的发展经验。
“北京奥组委当时对参与的企业没有设置很高的门槛,鼓励态度居多。徽章和非贵金属这一类别就有三家企业获得特许经营权,包括华江文化,毛绒玩具的特许经营商则达到七家。”吴晖回忆当时的情况。
但从倾全国之力举办的北京奥运,到筹备途中就状况百出的里约奥运,这批在2008年就进入平台的企业已经感到了不小的落差。
“里约奥运会的实际市场规模是低于我们最初预期的。”吴晖告诉记者。实际上,与2012年伦敦奥运会相比,华江文化此次在徽章、毛绒玩具、工艺品种类上的生产数量已经调低了不少。2012年,华江文化为伦敦奥运会设计了2012款徽章设计,但在里约奥运会上,华江文化一开始就没打算沿袭上一届的经营思路,一来是不希望重复,其次是因为“巴西就没有那么大的市场体量”。
2015年以来,巴西本国经济不振,政府的赤字超过了国内生产总值的9%,加上巴西政局的动荡,其经济实力大大萎缩。对中国企业而言,受到最直接影响的就是以加工贸易为主的义乌小商品城。
多家义乌商户反映,今年的“奥运经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销量亢奋增长。浙江义乌小商品城市场部负责人张先生在媒体采访中指出,“我们的总体感觉是,比不上两年前巴西世界杯的热度。”
此外,义乌商品在这场奥运盛宴上,分得的蛋糕也少得可怜。据测算,在义乌市场,一面国旗的利润只有几厘钱,全靠跑量赚钱。随着原材料、劳动力上涨和国际汇率变化,销量增长未必能带来更多收益。
格力电器(巴西)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张海阔对记者表示,巴西是一个经济、汇率和市场容量都经常波动的国家,市场环境非常复杂,每一个因素的波动都会对当地企业的销售、利润造成很大影响。“去年巴西GDP下滑3.6%,家电产品消费萎缩30%以上,因为巴币贬值,当地空调企业的成本迅速增加了近50%,个别空调公司甚至因为扩张太快,负债增多而申请破产保护。这些不稳定因素都对企业在当地的经营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对华江文化而言,里约奥运会订单的利润虽然低于预期,但总体还是保持盈利的。当地办事的“不靠谱”才是吴晖对巴西最深刻的印象。
华江文化拿到了里约奥运会三大类产品的特许经营权,并围绕三类产品拿出了上千种设计。每项设计都需要呈交巴西奥组委专门的负责小组审批,同意后才能进行正式的量化生产。“过程太痛苦了。”吴晖说,“按照签订的合同,他们应该在几天内就给出意见,说明是修改还是通过,但巴西那边通常一个月都没有音信。”他们只能派员工驻守在巴西,每次呈交设计稿,就让人等在办公室外,催着巴西工作人员提高效率。
巴西奥组委对入选的奥运会合作企业还有一条规定:企业在巴西当地必须有注册公司。确定拿到奥运会特许商品经营权后,华江文化就开始着手注册巴西分公司,花了两个月时间才走完所有流程,拿到注册证。“在中国哪需要这么久啊。可是巴西当地的工作人员知道我们花了两个月,还恭喜我们这么快就成功注册公司了,一般情况下都需要一年的。”吴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注册公司后仍有难题,巴西海关处一开始只给华江文化审批了一万巴币的进口权,之后才能慢慢增加额度。“奥运在即,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慢慢增加啊,一万巴币也根本做不了什么生意。”然而,经过多次沟通推动,巴西方的工作依旧没有动静。华江文化无奈只能给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写信反映情况,巴赫办公室又给当时的巴西总理写信。“最后是通过巴西总理一级级往下,层层协调才解决了问题。”
以义乌小商品企业为代表的中国制造在海外市场趋冷下,思考的是看起来更长远的问题,例如,如何转变以代工模仿为主的发展模式。但对于里约奥运会大大小小的供应赞助商来说,努力适应巴西的工作方式,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