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萱
由东京审判结束算起,到现在已经快68年了。但这场审判,仍然影响着日本社会。
2015年2月26日,稻田朋美赶到BS朝日电视台参加电视节目录制。录制过程中,她提到了东京审判,认为这场审判“法律上存在问题”。今年8月3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改组内阁,稻田朋美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二位女性防卫大臣,她对东京审判持批判态度,在南京大屠杀中杀人比赛、慰安妇等问题上也持否定立场,还曾参拜靖国神社。
安倍晋三本人也曾在国会表达过类似态度:“对于这一场大战的总结,并不是日本人自己作出,应该说是联合国一方的战胜者们作出的定罪行为。”
日本政治人物的这些表态,不仅是对东京审判的反动,更进一步影响着日本国民的态度。但日本社会也存在另一种声音,在与之对抗。一场观念的对决,仍在持续。
东京审判结束后,日本政府对各级战犯的处理依照国内法进行,他们不但没有投票、选举权,其家族也不能享受国家的经济补助。在公众眼里,东条英机等甲级战犯的形象如过街老鼠一般,其后人也受到牵连,东条英机的家人不仅被扔石头,在避难所领取救济食物时,还多次遭到拒绝。
不过,情况很快发生转变。1952年,日本与其他48个国家的代表齐聚美国旧金山,签署了《对日和平条约》,这不但结束了盟军在日本长达七年的占领状态,也恢复了日本在国际社会的正常地位。
条约生效后,日本政府便正式发表声明:东京审判所判之刑不该受国内法之罚。在上海交通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翟新看来,这无异于架空了东京审判后对战犯政治地位的限制,“从法的角度对所有战犯的地位和名誉,作了实质性恢复”。
在日本自治厅给法务省的通知中,明确战犯的选举权与《旧金山和约》生效同时得以恢复。因此,选举期间,东京关押战犯的巢鸭监狱特地给战犯安排了外出人员投票活动——这通常是选举服务机构为因公出差人员举办的。
同一时期,日本还相继修改实施了《战伤病者、战死者遗族等救护法》、《未归还者报酬法》等法令,不仅乙、丙级战犯在押期间能以未复员军人的身份继续领取工资,在押战犯的家族或去世战犯的遗族也能根据相关法律,领受各种规格的国家补助金。
政治地位的恢复,也给很多甲级战犯回归政坛扫清道路。日本战时的外务大臣、甲级战犯重光葵,原本获刑7年,但很快美国在战略政策上出现转变,1950年3月7日,盟军的最高司令部颁布了一份“战犯假释”指令,规定在刑期终了前,释放所有日本国内在押战犯。重光葵等甲级战犯因此被释放或减刑。
1951年重光葵出狱后,仅过两个月就重回政界,先后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及改进党总裁、自民党副总裁。三年后,他的身份已变成鸠山一郎内阁的外务大臣。
1984年,“中归联”会员举行抗议游行,反对日本歪曲历史事实的“教科书案件”
与重光葵相似,曾任东条英机内阁大藏大臣的甲级战犯贺屋兴宣——他是日本实施战时统制经济和对中国华北进行经济侵略的主要政策推手——虽然被判无期徒刑,但他只服刑到1958年就获释。当年,贺屋便得到自民党众议员席位,而后入池田勇人内阁任法务大臣。
曾以甲级战犯嫌疑人身份被逮捕,但最终未被判刑的岸信介(也是安倍晋三的外祖父),还曾两度组阁,出任首相。
据帝京大学法学部教授日暮吉延2002年的统计:东京审判前被美国占领当局作为主要战争犯罪嫌疑人逮捕、后又免予起诉的共有八十余人,他们获释后,约有四分之一仍在日本社会各领域大显身手。“其中任内阁总理(即首相)及副总理2人、内阁大臣4人、国会议员6人、政党及政治团体负责人4人、驻外大使1人、大学校长1人、全国性非营利组织负责人4人、主要企业负责人4人。”
在翟新看来,无论日本保守的党政精英集团还是社会的主流民意,并未对出狱的甲级战犯、有战犯背景的政客表现出强烈抵制态度。这一方面是人们认为就算战犯曾经被判有罪,但如今“刑尽罪灭”,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希望能掀过充满屈辱的“政治审判”这一页。
1956年,日本战犯高桥哲郎和其他1000多名战犯一起,由中国天津塘沽港出发,坐船返回日本。这一程,他们走了四天。
二战结束后,除了东京远东军事法庭外,对日审判还在中国、苏联、马来西亚等国进行。高桥哲郎就是经由中国特别军事法庭,获得免予起诉的裁决的。他和同伴们登上“兴安丸号”,返回日本。
回到日本第二天,这些战犯就发表了一份《告日本国民书》,呼吁国民反省战争。第二年,他们还成立了以和平、反战、日中友好为宗旨的“中国归还者联络会”(下称“中归联”)。但当时,无论是日本政府还是民众,对他们的《告日本国民书》都反应冷淡。
2015年3月10日,日本京东,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出席东京大轰炸70周年纪念活动
此时,二战已经结束11年,东京审判也过去8年了。日本国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战犯”这个称呼已经从主流政治语态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中性的“战争服刑人员”。
东京审判结束后,日本社会很快就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据《朝日新闻》的数据资料,1945年至1984年间,该报提到“东京审判”或“远东军事法庭”的文章共1270篇,但大部分是1949年前发表的(共有1138篇),1949年全年只有12篇。19世纪50年代,因为盟军占领状态结束、日本战犯相继出狱等事件,文章数量增加到61篇,但随后的六十、七十年代,都只有各16篇而已。
“对东京审判的普遍不感兴趣是可以理解的,”日本学者、联合国大学研究人员二村円香认为,“人们的关注点已经转移到国家进一步发展上面。”由于盟军的占领状态,日本民众对战败和东京审判的态度颇为微妙,他们对东京审判的态度“是一个接受、漠视、嘲讽和沮丧的复杂混合体,每个人都怀有千差万别的情绪”。
驻日本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也觉察到了类似的情况:“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而且继续顺从地接受,即使是不情愿的。”
对军事将领的审判,还使很多日本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这场战争是由领导人和日本军事集团不顾后果而发动的,日本人自己也是受害者。二村円香分析道,“这样做的结果是加强了日本人民作为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的自我定位。”尤其是天皇没有接受审判,“对日本人理解战争责任,发出模糊不清的信息”。
二战结束后,将裕仁天皇列为日本军国主义头号战犯的意见一直很强烈,战争结束前,美国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超过70%的民意要求绞死或严惩裕仁。但以麦克阿瑟为首的美国战略家认为,如果天皇被起诉,日本社会将承受强烈冲击,甚至有分裂、动乱、“赤化”的危险。最终,日本天皇逃过审判,并在麦克阿瑟主导下,通过《人间宣言》,由神变为人。
日本社会欣然拥抱了这一系列变化。远东军事法庭裁决书宣布当天,日本民众从《朝日新闻》上读到了这样的呼吁:“我们需要记住的是,这个审判要求把被告培育的军国主义的旧日本完全埋葬。这个审判还规定,我们这个民族未来应该建设一个和平的国家。”
阔别10多年后,高桥哲郎回到了宫崎县老家。“当时父母和亲戚都在等我。”高桥说。返乡一个月后,他回到了战前工作的贸易公司,从事国内业营销、管理等方面的工作。
“东京审判中,甲级战犯以及甲级战犯嫌疑人大都身居高位,有些甚至是财阀,他们掌握的社会资源远多于底层士兵。”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学者龚志伟接受本刊采访时说,甲级战犯被控罪名、被判刑罚相对更严厉,但乙、丙级战犯出狱后的生存境况却并不一定比他们好。
高桥还算幸运,很多常年关押在海外的乙、丙级战犯,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非常困难。尤其是“冷战”开始,在苏联和中国有改造经历的战犯,常被怀疑为“存有异心的日本人”。
松本千代男,现居千叶县,战败回国后,经熟人介绍,参加了一家大型钢铁公司的就业考试。他通过了考试却没有获得录用,公司没有说明任何理由。
由于担心从中国归来的这段经历会被人问及,他当了一阵子不需要出示履历书的临时工,之后进了亲戚经营的药品批发公司。但是,每次调转工作,当地警察都会问他:“听说你曾在中国逗留过?”
这些被视为异类的战犯归国者陆续加入了“中归联”。据1959年日本政府公布的调查结果,当年日本家庭平均收入为3.2万日元,而“中归联”会员在1960年的平均收入才为2.4万日元,显然,他们的生活处于社会的中下水平。
也正是这些生活中屡屡受挫的战犯,却有着比其他人更强烈的自省意识。作为“中归联”的1014名成员之一,高桥始终没有放下对战争的悔意。几十年中,高桥与其他成员一起在日本各地演讲,揭露731部队实验、无人区作战、强征慰安妇、南京大屠杀等日军曾犯下的罪行。
对这些日本老兵来说,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2002年,“中归联”活着的仅剩100多人,其中最年轻的也已年逾80,很多人目前已卧床不起。2002年最后一任会长富永正三去世,“中归联”不得不面临解散的命运。
如今,95岁的高桥哲郎是少数几位思维仍清楚,能回忆过去战犯经历的日本人之一。让他欣慰的是,“抚顺奇迹继承会”又将“中归联”的传统沿袭下来。据媒体报道,2002年“继承会”成立时,规模约百人,尚在世的“中归联”成员担任“继承会”顾问。队伍参差不齐,会员年龄最大的90多岁、最小的18岁。
在日本明治学院大学准教授、历史学者张宏波看来,“中归联”这样的组织在右翼抬头的日本社会影响力日渐微弱。“右翼政府执政时,左翼的研究就不太受欢迎。”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很多“中归联”老兵“回忆战争”的行为甚至得不到子女们的支持。“子女不常常回家看望他们。所有相关的演讲、集会、接受采访或调研,也都得不到儿女的任何支持。”
他们的行动亦举步维艰。日本右翼势力将他们作为对手或争取对象,时常阻挠。一些日本媒体甚至认为,这些曾经在中国关押的军人已经被洗脑。其成员还曾被政府要求,交代他们在中国的言行。
在备受歧视的境况下,很多人不得不合伙租房,靠打短工维持生计,同时也勉力维持自己对战争的记忆。
1983年,由小林正树执导的纪录片《东京审判》在日本上映。小林说,之所以要做这样一部影片,是为了“在一个历史背景下检视东京审判对日本人的重要意义……以便思考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但上映后的结果,却令他大为吃惊。
“那18个被告(指甲级战犯,编者注)值得赞扬”;“东京审判是一个政治审判”;“东京审判充满了种族主义”等评论向小林涌来。日本国际法学者大沼保昭认为,对影片的这种反应,是过去三十五年里,日本民众对东京审判压抑感情的大爆发。
社会的讨论也引起了学界的反应。一系列关于这场审判的研讨会在日本召开,现场的氛围充满火药味。1983年5月在东京召开的“东京战罪国际审判研讨会”上,现场情绪激荡,以致会议主席不得不一再强调,与会者不要采取“民族主义立场互相对抗”。1996年举办的另一场“思考东京审判”的研讨会上,激烈程度更加严重,甚至不时有人站起来大喊大叫。会议的组织者、历史学家五十岚武士感慨道,东京审判在日本人的理解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这种裂痕,随着日本右翼势力的崛起愈加明显。他们利用远东军事法庭帕尔法官认为战犯无罪的异议意见书,试图否定东京审判,在慰安妇、南京大屠杀等历史问题上,也极力回避,甚至涂抹。自1985年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参拜供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始,一再引起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国家的强烈反对,也令日本社会争论不已。
安倍晋三上台后,日本官方对东京审判的质疑态度更加明显。龚志伟观察到,最近两年作为首相的安倍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否认“战犯有罪”。2015年,他甚至罕见地出席了“东京大轰炸70周年”纪念活动,这被外界解读为,试图用这种方式强化日本战争受害者的角色。
东京审判不仅从法律上为日本的侵略行为做出了定性,同时它也在塑造着日本人的历史观。“东京审判继续与人们如何看待战争的特性紧密相连,这个问题至今还被人们激动地辩论”,二村円香分析道,即便到现在,日本社会还在讨论战争的定性、战争的责任问题,在这种局面下,“大多数人一直采取一种既不完全否认,也不完全接受东京审判”的态度。
乐观而言,包括“中归联”和“继承会”在内的日本左翼与右翼,在东京审判问题上的争论,反而给大多数模棱两可的民众直面这个问题的机会——这原本应该是东京审判前后就进行的。二村円香也由此认为,“也许,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推动了日本社会近年来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参考资料:二村円香:《对东京审判的日本社会态度:当代视角》,
墨尔本国际研讨会发言稿整理,2008年;
小熊英二:《生还的男人: 一个日本兵的战争和战后》,岩波书店,2009年出版;
《超越胜者之正义——东京战罪审判再检讨》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
感谢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的资料支持。感谢杜雪雅提供翻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