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整合与庙会

2016-08-22 05:58庞倩华
关键词:香客庙会情感

□庞倩华

文化的整合与庙会

□庞倩华

社会中的人具有两种属性──生物性和社会性。生物属性是自然赋予的,它以自身的最大满足为目的;社会属性是社会赋予的,它要求人按照社会的规范(社会的总体利益)行事。所以,人首先是高级动物,具有所有动物的本能,其次才有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谓的本我、自我、超我的转化。社会越发达,社会规范和要求就越复杂、繁多,人的自然属性也越容易受到压抑和强制,人们便越会感到生命异化的痛苦[1]。因为作为具有社会性的高级动物要在社会中生存下来所靠的并不是单纯的生理欲望和冲动,而是一套传统规则和相关物质文化活动的结果,这就是英国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提出的 “文化的迫力”。 “文化的迫力”,指文化是人类所建立的一个新环境,包含着一套社会认可的行为准则,每个社会成员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受文化规则的约束和制约,文化不可避免地成为强加于人的强制因素根源。“文化的迫力”是一种集体的需要,是以牺牲个人兴趣为代价的,从而使个人服从集体的共同目的和利益,文化迫力与生理上的需要不同,人类的生存有赖于文化的维持。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人从未出生就被母亲的“祈子仪式”套上了必须遵守一生的各种礼俗枷锁,从此,人的一生就被对他进行人格塑造的文化规范所禁锢,这就使个体的生物本能在社会生活中、在群体合作中受到必然的压抑,对人的这种根深蒂固的二元分立困境,费孝通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说:“人既是动物而又已经不是动物,人想当神仙,而又当不成神仙,是个两是两不是的统一体。社会总是要求‘满街都是圣人’,把一套行为规范来套住人的行为,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是甘心情愿当圣人的,即便是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也是到了快要离世的70岁时方才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但是人又不能不在社会结构里得到生活,不能不接受这个紧箍咒,小心翼翼,心猿意马地做人,所以我用了Freud所说的三层结构来说明人的心理构成:一是id(生物性的冲动)、二是ego(自己)、三是 Super-ego(超己),id 就是兽性,ego是个两面派,即一面要克己复礼地做个社会所能接受的人,一面又是满身难受地想越狱当逃犯。Super-ego就是顶在头上,不得不服从的社会规定的身份。我当时指出神兽之间发生的形形色色的矛盾正是精神病医生要对付的园地。神兽之间有其难于调适的一面,但是普通的人并不是都是要挂号去请教精神病医生的。那就是说神兽之间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做人的办法的。”[2]

虽然说个体受压抑的程度有大有小,但是无论是生理冲动的压抑还是精神需求的压抑,对个体来说都是一种破坏身心平衡的力量,如果不在某种程度上以某种形式得到宣泄,一旦积郁并由量变达到质变然后集中爆发,那么不论是对社会还是对个体都将造成严重的后果。因此,民俗作为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人工体系,作为文化的一个方面,就应这种需要而产生。如古希腊罗马的酒神节,人们在节日里饮酒狂欢,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禁忌在这时被完全打破,任何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那些平日里被礼俗和道德所禁止的事情[3]。《周礼》所载的中国古代的上祀节:“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这种在群众性的文化活动中表现出来的突破一般社会规范的非理性的狂欢,正是对压抑人的自然本能的文化约束的反抗,对人本来所具有的生物性释放的渴望和呼唤。

庙会,作为一种传统、典型的民俗活动,更是发挥了单调生活、辛苦劳作和传统礼教束缚下人们被压抑的心理的调节作用。当一个人的情感到了他自己不能控制的时候,他的言语举动,以及他的身体内部和相关的生理作用都会让那被迫遏制的紧张情绪释放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替代的动作便产生了一种必须而有益的生理功效。这种使生理的不平衡得到发泄的替代动作有一种主观的价值:在这种动作中,人们会觉得已近于达到所向往的目的,因此人们又得到了身心的平衡[4]。在这里庙会与西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狂欢节一样是作为社会结构的 “反结构”存在的,发挥了与西方狂欢节一样的宣泄功能[5]。然而,庙会的宣泄功能也并不仅仅指那种无所顾忌、满足久违食欲的大吃大喝,也包括那种不计后果、满足压抑的生理冲动的自由交媾野合,那种针锋相对、解决情感矛盾的破口大骂的替代行为,更包括以各种宗教信仰般“非理性”举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情感流露和释放。

二月二到三月三的淮阳庙会是供奉人祖伏羲的庙会,琳琅满目的商品、擦肩接踵的香客、日达20万人次的上香朝拜使它成为中国最大的庙会。虔诚的信徒来自周边各省市、各县乡、各村庄,交通的发达、运输的便利、住宿餐饮的提供使香客们来此烧香还愿成为一件容易的事情,来来往往的人群几乎把太昊陵的门槛踏平。庙会在香客们那里发挥着它的各种功能,满足香客们的各种需求和愿望。然而,宗教作为一种

文化活动,是社会整合的手段,庙会上它的心理慰藉和情感宣泄功能被香客们用激烈或缓和的行为表达得淋漓尽致。

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见到一位农村老大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边唱边骂边哭诉,表现出一种失态的行为,我相信你我的反应是一样的──这个人的精神有问题。然而,人类学研究范围中的文化的同一性是,要求把一活动放在其特定的文化布局中去考察它所具有的功能而非其形式。在熙熙攘攘的太昊陵的大门前,这样一位、二位、三位……人的举动结合了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目的、他们所处的环境却又是那样的合情合理、那样的易于接受。站在她身旁仔细听才明白她是在向人祖爷哭诉,哭诉心中因在生活中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却得不到解决的压抑,哭诉那些挥霍百姓血汗钱却逍遥法外的贪官们的罪恶行径,哭诉那些不孝儿女不善待老人的丑态。同时,她也是在向人祖爷求助,乞求人祖爷还她公道,严惩贪官污吏,惩罚不孝儿孙。不难理解,是庙会给她提供了最佳的宣泄场所。在这里,她可以旁若无人地哭诉怒骂,发泄心中积攒已久的情绪。她遇到的问题在社会中的正常渠道得不到解决,在这里她求助于神灵的帮助,求助于幻想中的途径来解决,心中压抑的情感得到了释放,来赶庙会的目的也达到了。这一过程是她有所准备、独自完成的,因为内心积压的并不是一天、两天所产生的情感矛盾。或许早在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前她就开始等待情感释放的这一天的到来。在她进入狂热状态的时候,表现出的是外人看来非理性的举动,身心的投入使她忘记自我的存在,忘记周围人的存在,所有平日里想说而没有说的话、所有平日里想做而没有做的举动,在此时都得到了表达,而当她停下来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和理性。这难道不算是一种情感的释放和宣泄吗?

河南淮阳庙会

在显仁殿大堂的墙角,坐着几位农村老太太、老大爷。他们默默地用笔不停地在准备好的黄纸上写着一些字符。通过交谈,得知他们并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字(其实那些并不是字,只是一些符号罢了),但是内容却是告诉人祖爷尘世间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如说,今年村里添了几口人,去了几口人,谁家的儿子不孝顺,谁偷鸡摸狗了,谁升官发财了等,乞求人祖爷惩恶扬善。其中,有位老大爷给人一种“奋笔疾书”的感觉。他用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一些螺旋上升的曲线,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放松,时而愤恨,时而愉悦,激动之时纸因用力过度而被画烂他也全然不知,完全进入了与人祖爷交流的状态。如果说前述的老大娘是用文化的载体之一——语言作为宣泄工具的话,那么这几位老人则是用文化的另一种形式——符号来表达和宣泄自己的情感。

那些手拿高香、走在通往太昊陵墓神道上的香客们面色凝重、不苟言笑,这和来此凑热闹的边说边笑、东张西望的游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虽说个个表情肃然却透着一种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的虔诚,脚步急切而又沉稳地走向心中的圣地。在人群拥挤的陵墓前,他们点燃高香,焚烧冥币,或长跪不起,或口中念念有词,或又说又唱,同时也许下心愿,期盼人祖爷在今后的日子里眷顾着自己及家人。直到此时,来庙会的目的才算达到。和来时的心无旁骛、心事重重相比,走在返回的路上的香客们在向神交付了心愿后则表现出一身轻松、心满意足的状态,他们尽情地欣赏着进来时没有顾上看一眼的美景,精心地挑选着象征吉祥安康、避灾免难的商品。愉悦的表情、开心的说笑,不正是信仰情感得以宣泄之后的表现吗?

难道说受到压抑,需要用宗教这一特殊的情感整合方式来宣泄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感矛盾的只是那些没有文化、贫穷愚昧的人吗?其实不然,庙会从一开始就是一项全民参加的社会活动,上至皇帝官员,下至黎民百姓,都与庙会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人祖爷的陵墓前不乏西装革履、穿金戴银之人。他们手捧大捆的高香,随着拥挤的人流上前进香磕头,这是他们想消除灾难、缓和心中压抑、解除情感矛盾、使身心平衡的一种宣泄的表现。

显然,文化的整合并非只针对某些人,而是针对所有的人。文化的相似性以及共同的价值观是将各色人等整合在一起形成行为的趋同性的重要原因。作为人都是有生物性的,都有动物的本能。但是,人之所以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最明显的标志之一就是人具有思维和理性。人的行为不完全受生理需要左右,人在道德、文化的影响和约束下去满足自己的生物性。然而,受压抑的生物性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定时炸弹,长时间的积聚后引爆将会造成冲突和矛盾,危及社会的稳定和正常的运转。所以,无论是成功人士还是平民百姓,无论他们所接触的是高雅文化还是通俗文化,他们都需要一个合理的方式来缓解精神压抑、化解情感矛盾、解决思想问题。于是,社会上不同领域、不同阶层的人一同来到庙会,怀着同样的目的对人祖爷进行顶礼膜拜。在这个有着共同信仰的文化区域中,香客们形成了共同的社会价值观和文化上的认同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尽情宣泄心中的不安全因素。他们在与神灵的交流中心灵得到抚慰,不安全因素在宣泄中得到了平息。庙会结束了,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可是每个人的心中都多了一份好好生活、团结合作、维护和谐以祈求人祖爷关照的愿望。

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某种需要而产生的,满足需要就要发挥其功能。文化就这样以在庙会上宣泄的形式,对社会、对人进行了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共处以及本我、自我、超我协调统一的精神整合,以此来满足人们反抗人类处境的二元分立状态,追求生命和谐统一的愿望。

注释:

[1][5]吴效群:《妙峰山: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人民出版社,2006年。

[2]费孝通:《个人、群体、社会——一生学术历程的自我思考》,《北京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

[3]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三联书店,2002年。

[4](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

(作者单位 郑州二七纪念馆)

[责任编辑 秦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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