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钧
你的玉成
■张丽钧
去外地公干,冷不丁被当地一个人问及你:“你们市那个叫李游的教授,熟吗?”我沉吟了一下,说:“认识,不太熟。”
我没有提及,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一件不太愉快的事。这么多年过去,那件事,我以为我已经忘掉它了;但是,当你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时,我才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忘掉它——它,已然刻在我骨头上了。
那时,我正疯狂地迷恋着写作,发表了几十篇文章。谁若赞美几句我的文笔,就恨不能把心都剜给人家。某日,我的一位同事去你所在的高校办事儿,负责盖章的正是你(当时你还不是教授)。你看看我同事手里的材料,悠然道:“这章,我没法盖。”我同事好话说尽,就差献上膝盖了,但根本不奏效。就在我同事欲要绝望地离开时,你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跟张丽钧一个单位呀?”我同事以为绝处逢生,忙道:“是啊是啊!我俩关系特别铁!”你说:“既然关系特别铁,那我跟你说件事,你给评价一下?”我同事赶忙点头,洗耳恭听。你于是说:“张丽钧的丈夫是个大才子,发表了好多诗歌,这你知道吧?”我同事忙说:“知道知道。”你话锋一转:“但据我所知,张丽钧发表的那几篇文章都是她丈夫帮她写的。这事,你怎么看?”我同事一听,惊呆了,说:“不可能!我亲眼看到过她写东西!”你用你那洞悉一切的眼睛斜睨着我同事,说:“哟,这就开始替张丽钧辩护了?难道你不明白——越不会写东西的人,越要在人前假装会写,当着你的面划拉两笔,让你以为她真会写——张丽钧不是这样的人吗?我跟她丈夫认识。我一看那署名张丽钧的文章,就断定出自他丈夫的笔下!”……话不投机,我同事的事儿当然没有办成。回来后,她几乎是哭着跟我讲了她和你的这番对话。最后她说:“你回家告诉我姐夫,让他跟那个叫李游的人绝交!”
回到家,我问丈夫:“李游这人怎样?”他说:“挺好的呀!挺有正义感的一个哥们儿。——怎么想起问他?”我笑笑说:“没事。”
多少次路过你的单位,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供职于该单位的我的大学同学,而是你——“挺有正义感”的你!一万遍重温你与我同事的那番对话,一万遍揣想你在使用某个极具杀伤力的词时该搭配着怎样的表情——鄙薄?厌弃?愤恚?不屑?有一次,我应邀去你的学校参观一个画展,居然有一种去找你的冲动,恶毒的台词都拟好了:“李先生究竟是我丈夫肚子里的哪条蛔虫啊?”
慢慢地,日子被我过成了两种——写作的日子,不写作的日子。随着工作压力越来越大,搁笔的理由天天都来打劫我,不写作的日子眼见得多起来。但是,只要一想到你的讥谤,我就不由自主地打一个激灵。我跟自己说:“嘿,你瞧你,分明是在朝着李游指的道儿跑啊!用不了多久,你就真会堕落到让丈夫捉刀代笔的境地!哼哼,你就等着让李游们骂死吧!”
我咬牙坚持写作。应承下的约稿,熬到后半夜也要赶出来;同时开辟几个专栏,出差时就在火车上用手机写;做手术了,喘息挣扎着也要写……我儿子评价我说:“妈,我发现你是个特别善于挤兑自己的人。”
现在,我老公已经很少写作了,可我还在写。我想,如果我真的有机会见到你,我大概会这样说:李教授,谢谢你!当初,你我都未曾料及,你没来由的一次鄙夷竟然有机会在日后发酵为“玉成”。你虚拟出的那个借丈夫的才华为自我脸上贴金的无耻女人,一直鞭捶着我、淬砺着我,促我拼命奔跑,远离这种令人作呕的丑陋。你赐给我一次次机缘,让我欣悦地发现我生命的韧性,让我奢侈地拥有甘心逐梦的充盈。你的“玉成”,是一件包装难看的礼物,你让接到这礼物的人惊喜地约见到了一个远离怠惰平庸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