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河西路的“商业”往事

2016-08-16 05:01高宁
贵阳文史 2016年4期
关键词:花圈河西贵阳

高宁

从贵阳建城到上世纪末,大十字一直是这个城市的商业中心,从它组成“十字”的两条大街中华路和中山路放射出去,东西南北数下来,离它最近的,除了西向的河东路,就是河西路了。从河西路口走到百货大楼,最多5分钟,大十字的商业气氛自然而然也辐射到了河西路,按今天的说法,它属于“大十字商圈”。

国共政权更迭后的30年,河西路有哪些“商业业态”呢?我从南到北,先西侧再东侧一一说起。

味莼园

与中山西路交界处,坐落着创建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的著名贵阳老字号酱园“味莼园”。味莼园的门面顺地势长七八米,略带一点弧形,下几道台阶,就是一溜齐腰的柜台。那时味莼园在贵阳设的点不多,即使有也很小,好像小十字就有一家,河西路算是味莼园在市区最大的门市了,相当于现在的“旗舰店”。来河西路打酱油的不光是味莼园周边的人,还有花溪、小河、二戈寨等郊区的,我的外婆住次南门,也爱到这儿打酱油,但经常都会遇到排长队。有时候我们会帮她买好,串门的时候就带回去了,河西路的街坊们也都这样近水楼台地帮亲戚朋友们打酱油。酱油一毛六一斤,后来出了甲级酱油,一毛八一斤。渐渐地,一毛六的酱油没有了,只有“甲油”供应,还引起了一些顾客的意见,说是酱油“涨价”了。

味莼园的营业员大多是女职工,上班时,只见她们身系胶质围腰,一手提酱油提子,一手扶住插在盛酱油容器(小的是瓶子,大的是土缸、瓦罐、猪尿包)上的漏斗,一边大声武气地同旁边的同事拉家常或与熟悉的顾客打招呼,一边动作娴熟地把提子里的酱油一滴不洒倒进漏斗。随着酱油哗哗的流淌声,一股沁人的酱香扑面而来……

夫妻理发店

紧邻味莼园侧门,是一家夫妻理发店,进店也要下两三级台阶,小店十来平米,两张椅子一个水池。夫妻俩男的理发女的洗头,偶尔男的不在,女的就忙不过来了,理发洗头两手抓,还要顾及身边两三个幼童……这里是河西路的老少爷们时常光顾的地方,坐在这儿排队的时候,大家海阔天空地吹牛,既有邻长里短,也有国家大事。

在这儿,小孩理一次发一毛五分钱。有一次我理完发,女的要一毛九分钱,当时不敢问,给了。回家后怎么都想不通,为了这多付的4分钱耿耿于怀了好久,还在心里发了无数个“再也不到她家理发了”的誓。过后知道,小孩也分个子高矮年龄大小,在她家理了几年的发,从小娃儿理成了大娃儿,钱自然要提升一个档次。那时候没有“涨价”的说法,价是政府定的,定了就不能变,所以,她这一毛九分钱没收错。

市委宿舍与连环画书摊

过了理发店,走几步就是两扇铁门紧闭的“市委宿舍”——河西路的人都这样称呼它,实际上它是贵阳市委的一处官邸,50年代还有卫兵站岗。这里是河西路最显赫的地方,除了那带有苏式风格的门头,一堵高六七米的水泥花岗岩灰白墙顺大门平行十来米,煞是威严,与对面歪歪倒倒、拥挤不堪的破屋烂房形成强烈的对比。

墙下的人行道正好形成一个很规矩的长方形空间,是河西路的小孩最爱去的地方,因为那儿有一个连环画书摊,摆书摊的就是对面那排破屋中的一个老头。一米见方的木板,周围钉上一圈木条,中间仍用木条平均分成十来厘米宽的长格子,每条长格子两头拉上橡皮筋,连环画就依次叠放在里面。四五个这样的书架靠墙而放,旁边再放上几个木方钉的长条凳,这就是我们的“露天图书馆”。但这个“图书馆”是要收钱的,老头得靠这生活啊。好在收费不多,1分钱看3本书,大多数小孩都“消费”得起。只要一有时间二有钱,我就去“泡”这个连环画书摊,经常一泡就是小半天,才三五分钱。有时候和同学去看,看完后又悄悄交换,1分钱就看了6本。河西路的连环画书摊,是我人生之初的“文学”启蒙地。

书摊在这儿摆了好多年,从没有人干涉过。市委宿舍与连环画书摊,一个代表官方形象,一个代表市井文化,两者和谐相处,是河西路一处美好的人文风景。

河西路粮店

往下走过半条街,就是河西路粮店,这里是关乎“家计民生”的地方。那年月,每家每户都有一购粮证,本上全家多少人口、每人多少定量一一标明。每个月凭这个本到粮店领取粮票,然后凭粮票再到粮店才能买到粮食;如果到省外出差,单位打证明,用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也得到粮店。总之,没有粮店就没有粮票,没有粮票就得忍饥挨饿,就寸步难行。

我的家就住在粮店后院、河西路23号,这个门牌涵盖了粮店和我们住的这个院子,我们和粮店还是“一家人”啊。的确,每天出门回家都要从粮店门市与它收钱的小屋之间的巷道穿过,久而久之同粮店的营业员混熟了,真成一家人了。没事就去给他们当“义工”,帮他们打米——把装在麻袋里的大米倒进店里一个坑中,通过卷扬机输送到楼上的米仓,我最喜欢的是到米仓薅米——把卷扬机口吐出的大米用木耙薅平。这个米仓还只能从23号院子进去,和营业员一样,裤腿一卷、鞋子一蹬,光着脚就跳进了米的世界。对营业员来说,这是工作;对我们来说,就是别的小孩享受不到的娱乐了,那个高兴劲啊,同现在幼儿园小朋友玩的沙球没什么区别。

在粮食紧张的大饥荒年代,这一屋子米是何等的宝贵,它同河西路23号大院的老少爷们仅仅只隔着一层木板和一把挂锁,要想弄点米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但从来没有人这么干过。那个年代,再艰难再困苦,人们还是遵循着基本的道德底线。

鞋匠铺

和粮店一墙之隔,很早以前是一个鞋匠铺。两扇破旧的木门,临街的窗子还是上铺板的,进门要下两级台阶,地面是三合土,整个房间约长5米宽3米,一张很宽的床,一两个旧柜子,再就是补鞋用的各种工具和材料,开门就是店,关门就是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至今对这个鞋匠铺印象深刻,但印象更深刻的是鞋匠,饱经风霜、皱纹刻面、须发花白、肤色古铜、沧海桑田……总之,凡能形容一个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形象的词,都可用在这个老头身上。老头带着两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小孩过日子,据说是他的养子和养女。他补鞋的时候喜欢给人摆故事,而且摆的都是打仗的——井冈山红军和白军的战斗,红军怎样埋伏,白军如何反扑……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每次都让我们一帮小孩听得“口水滴答”的。能把故事摆得这么引人入胜,原来老头是国民党大兵,参加过对井冈山红军的“围剿”,述说自己的亲历亲为,当然精彩。当时我还小,只知故事好听而不知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竟是“阶级敌人”。

某天,老头不见了,说是被抓了。街坊风传是他“睡了”他的养女,但我更倾向于他被“专了政”这个猜测。从此,河西路的鞋匠铺消失了。

小吃店

这里就差不多就是河西路的尽头了,这是一家只做面食的小馆子,烧煤的大灶立在店门口,灶上一口大锅,要么煮面条,要么就蒸包子馒头包谷粑。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读小学一年级,正遭遇大饥荒,于是,这个小吃店就成了我和班上同学眼馋的目标。每天上学放学有意无意都要从它旁边走过,就想闻闻从它哪儿飘出来的香味。无数次幻想着:要是每天早上有一个包子,哪怕是包谷粑,该多美!但现实是——不可能。

就那次,兜里揣了早点钱上学,被几个同学知道了,一下课我们三四个人就冲出校门,直奔这家离学校仅四五十米的小吃店。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个包谷粑,而属于我们的那个包谷粑还躺在蒸笼里等着成熟,大家也只好跟着等。上课铃响了,蒸笼还没起锅,大家面面相觑,怎么办?豁出去了,继续等。终于,起锅了,捧着滚烫的包谷粑,我手忙脚乱地掰成几瓣分给大家,几位同学各自捧起自己的那份边跑边咽,还没到校门口就一干二净了。来到教室门口,还不忘解开裤带,提着裤子进去,表示刚从厕所出来。

50年过去了,那几位同学眼巴巴的目光,狼吞虎咽的神态,至今记忆犹新,甚觉心酸。难忘的小吃店、难忘的包谷粑,难忘的艰辛岁月、难忘的饿饭年代。

烟酒店

小吃店隔壁是一家烟酒店,它位于河西路北路口与省府西路的交汇处,顺地势它的门面也是弧形的,一半弧在河西路,一半弧在省府西路,也要下几级台阶才到柜台。我的祖母和父亲都抽烟,到这个烟酒店给他们买烟是常事,所以对它卖的烟也就渐渐熟悉起来。

在这个烟酒店买烟,最早是从“万里长征”牌香烟买起,接着就是“龙菊”、“云雾山”、“花溪”等香烟。“文革”时期,烟厂生产不正常,烟酒店就只有“蓝雁”和“朝阳桥”卖。“蓝雁”一毛四一包,“朝阳桥”二毛七一包,有时候还断货。后来出了档次高一些的“乌江”牌香烟,三毛六一包。这些烟,大多是贵烟一厂生产的。

烟酒店卖的酒,瓶装的不多,要有,包装也很简陋。记不起是否有“茅台”卖了,要有,也才一块多钱一瓶。不到逢年过节,不去请客送礼,很少有人“奢侈”消费茅台这类瓶装酒。烟酒店瓶装酒不多就是这个原因,没多少人买得起。所以,这个店里有几口大酒缸专装散酒,顾客最少可以打一两,方便了那些“手头很紧”但每天都要来一两口的瘾君子。有人打了酒,坐在柜台边就喝上了。经常,走近这个烟酒店,就会闻到醉人的酒香。

河西路西侧的“商业”到此为止。

勇力饭店

现在,咱们又回到河西路南端路口,从东侧往下数。第一家是勇力饭店,与味莼园对门相望。饭店的宽度和大门在河西路;饭店的长度在中山西路,差不多到狮子桥头。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我还几岁的时候跟着大人进过一回。那时候,“下馆子”不是一般人家能承担得起的,有的人家恐怕一辈子都没领教过“下馆子”的滋味。而像我们这种能下馆子的人家在那个年代也没几次,正因为次数少,所以就有印象:饭店没有包房,大通间,摆满了方桌,每张桌子配4条长凳,10块钱就可点一桌有海参的酒席……

真正对勇力饭店的吃食印象深的,是它出堂的卤鸡爪。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一张方桌就放到了饭店门口,此时,门口早已挤满了嘴馋的食客。不久,一个大师傅双手端着一大簸箕出来了,吆喝着将簸箕放在桌上,簸箕中,一大堆热气腾腾的卤鸡爪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只一会儿功夫,卤鸡爪便被抢购一空。对住在河西路的我们家来说,买卤鸡爪十分方便,记得祖母和父亲都带我去买过好几回。卤鸡爪不但好吃,还很便宜,3分钱1只。

不知什么时候,勇力饭店被拆掉了,它的旧址成了中山西路拓宽的一部分。留给我们的,就只有回忆和似乎还闻得着的卤鸡爪味了。

劳保用品商店

从勇力饭店往下走几步,就是一家劳保用品商店,门面七八米长,里面的劳保用品应有尽有,在当时的贵阳算大的了。尽管它的营业对象主要是工矿企业,但有些商品也具“民生”属性,什么帆布手套水胶鞋、口罩雨衣手电筒、棉纱毛巾布拖把……连撮箕扫帚都有,像杂货铺,给河西路街坊邻居的居家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方便,营业员也同大家混得倍熟。“文革”中,劳保用品商店铺板紧闭,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营业。给人的猜想是,要么这些劳保用品属于“资产阶级”的范畴,被取缔了;要么商店的职工们都造反干革命去了。

后来,劳保用品商店变成了单车修理铺,变了也还对大家的路,那时骑单车的人多啊。再后来又变了,以后的日子,走马灯似地换了若干商家。但不管怎样变,让人不忘的还是那个实惠便利的劳保用品商店。

煤巴店

煤就像盐一样,是贵阳人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资料,饱暖都离不开它。那时,离市区较远的地方有一些煤场,在那儿,用粉煤(贵阳人叫“煤面”)和上少许黄泥,由人工踩匀,然后再用一个空心圆筒作模子,倒模成一个个黑坨坨,贵阳人称“煤巴”。煤巴用板车拉至市区的各个煤巴店,再由这些店卖给各家各户。和劳保用品商店隔着一户人家、一条小巷的河西路煤巴店,就是这样一个煤巴集散地。

生活离不开煤,但煤也给生活带来了烦恼和痛苦。一到冬天,河西路家家户户就要烧煤取暖,而烧火的炉子仍然是刚发明时的构造:炉膛、炉桥、出渣口。用这种原始的炉子烧煤,它的热能连同一氧化碳同时释放在门窗紧闭的室内,烤火的时候被煤气呛得不行,尤其是老年人。我的祖母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煤气“熏”成了哮喘病。至今都还忘不了一到深夜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让人揪心地痛。为此,我曾痛恨烧煤,但在那个年代,却没有除此之外的第二种选择。

70年代,煤巴改了煤球,后来又改蜂窝煤——由工厂生产,取代了劳动强度大、劳动效率低下的踩煤工;原始的煤炉也被铸铁的“北京炉”所取代,煤烟经烟管排放到室外,呛人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而煤巴店仍然在履行着它“集散”的功能。后来,这个煤巴店也改行成了其他小商店。

白志祥

在贵阳,没有谁比河西路的人更熟悉白志祥的了。抗战爆发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时任黄埔军校教官和骨科医生的湖北蕲春人白志祥,跟随军校第四分校辗转来到贵州都匀,开了一骨科小诊所。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白志祥将诊所迁至贵阳,成了河西路众多的住家户之一。定居河西路后,他花30块大洋开设了“白志祥骨伤科诊所”。

从民国年间至“文革”前,白志祥诊所一直在河西路开张营业,它与煤巴店就隔着几户人家,临街一排玻璃门,玻璃漆成红色,上面用白漆写上“白志祥”3个大字。诊所不大,也才二三十平米,后面的家直通贯城河边。在河西路的二十几年间,白志祥诊所大大方便了街坊邻居,哪家有个跌打损伤、腰扭闪挫的,一点不耽误,直接就进诊所。而慕名到河西路看“白志祥”的人,近至贵阳四周,远达全省各地。

“文革”爆发后,白志祥受到了冲击,诊所被关掉。就凭“国民党军官”这个成份,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文革”结束后,白志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西路。改革开放后,“白志祥”迎来了大发展的春天。1993年,白志祥的传人、从小和我们在河西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白贵春,从他父亲手中接过了传承半个多世纪的“白志祥骨伤科诊所”。

今天,河西路可以忘掉白志祥,民间老军医白志祥只是河西路漫长岁月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然而,“白志祥”不可以忘掉河西路,因为河西路就是“白志祥”这个老字号在贵阳的发祥地。一个是历史悠久、区位显赫的百年老街;一个是医术精湛、名声在外的骨科品牌,他们谁又能把谁忘了?

花圈店

河西路的“商业”声名远扬的,第一白志祥,第二味莼园,第三就是路北东侧最后一家的郑家花圈店了。花圈店在民国时期就有了,直到“文革”前都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五颜六色的纸花,层层叠叠、栩栩如生,艳丽而生动;细竹条和纸糊的绿叶,镶着金边,立体感极强,奢华而高贵;衬底的柏枝真是从柏树上摘下来的,散发着山野的气味,翠绿而新鲜;粗竹条编的骨架高大而结实;圈中的那个“奠”字庄严而遒劲;两根支撑花圈的“腿”足有酒杯粗,用纸裹成白底再斜缠上红蓝色的条子,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踏实而稳重。以上各个部分组合成一个花圈,何等的漂亮!难怪市区的、郊区的、外县的,都喜欢到河西路订他家的花圈。回想他们家扎的花圈,现在的花圈简直就不是花圈。

其实,我更佩服的是店主那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店主郑老头白须长衫,举止优雅,颇有些道骨仙风的风范。花圈店还给单位写牌子,给商家写招牌,操刀执笔的就是这个老头。令人叫绝的是,老头子写字从不打底,提起毛笔,蘸上黑油漆,直接就在白底的牌子上运笔。要知道,写的不是龙飞凤舞的草书,而是工工整整的宋体啊!要知道,一笔下去稍有差错,便前功尽弃啊!但郑老头的功夫就这么绝,一招一式,章法有序;一笔一画,从无失误。看他写字会让人着迷,有一天中午放学,就因为看写字忘了时间,待回到家,全家早已吃完午饭,进门就挨了父亲一耳光,他还认为我在学校犯错被老师留下训话。

因为有如此漂亮的美术字,同样,市区的、郊区的、外县的单位、商家,都喜欢到河西路请郑老头写招牌。

河西路东侧的“商业”到此为止。

(未签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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