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烈
这样的细节当然具有象征意义:公元1067年,在位不到4年的英宗皇帝去世,皇太子赵顼继位,这便是王安石变法的发起者、20岁的年轻皇帝宋神宗。一场震憾中国历史的改革,已如一轮喷薄欲出的朝日一样浮上这位年轻皇帝的心头。
王安石看到了,并从中看到自己的历史机遇,所以,宋神宗刚一继位召王安石出山,他便马上奉诏复出。
宋仁宗经范仲淹新政折腾之后,锐气全消,王安石向他上改革万言书,泡都没冒一个;宋英宗上台,身体都不行,更别说改革锐气了,继位不到4年就去世了。所以,自从《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被置之高阁后,一直到宋英宗去世,王安石要么盘桓在基层政坛,要么在江宁为母守孝,或者讲学培养变法人才,朝廷多次召他到中央做官,都被拒绝了。据说有一次使者送任命书来,王安石躲进厕所,使者灵机一动,把任命书放在客厅转身就走,王安石只好从厕所出来,拿着任命书追还使者。
此时的王安石,特立独行,深怀大志,道德文章名满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以安石不为执政(宰相)为屈”。
10年前,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点燃了尚在颖邸的宋神宗赵顼热血沸腾的胸腔。王安石的追随者韩维正好是赵顼的伴读兼老师,他经常给赵顼灌输改革思想,待到赵顼为某个观点激动之时,韩维便告诉赵顼:“此非维之说,维之友王安石之说也。”于是,这位被柏杨所称的历史上少见而有为的君主,1076年登基之后马上就召王安石“越次入对”,从江宁市长到翰林学士,从参知政事到宰相,一年多时间三级跳,君臣风云际会,掀起了震撼历史的“熙宁变法”,也称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之前,英宗4年,仁宗40年,这40多年,被历史学家称为中国文化最为灿烂的时代,也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人“最好的时代”。从经济总量上看,这个时期的中国堪称世界第一经济体,重要的文化名人也在这个时期纷纷登台表演——梅尧臣、范仲淹、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王安石、曾巩、司马光、苏洵、苏轼、苏辙……仁宗皇帝驾崩之后,连辽国皇帝都泪流满面。骄傲的乾隆皇帝,也认为宋仁宗与唐太宗和他的爷爷康熙,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3个皇帝。——这样的时代,当然容易遮蔽王安石变法的理由。
其实,宋神宗与王安石看到了变法的迫切理由,在他们之前的宋仁宗与范仲淹也看到了:历经百年的北宋政府,繁华的背后是“积弱积贫”的现实。按《宋史》的记载:“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益众。佛老外国,耗蠹中土。县官之费,数百于昔。百姓益稍纵侈,而上下始困于财矣。”“兵籍益广,吏员益众”,这就是上百年来积重难返的“冗兵”和“冗官”问题。
冗兵和冗官肇始于宋朝制度的设计者赵匡胤。建立国家财政养兵的募兵制,包袱随着时间越久雪球越滚越大。宋太祖开宝年间,禁军和厢军的人数是27万;宋太宗至道年间增至66万;宋真宗天禧年间为91万;宋仁宗庆历年间为125万;到宋神宗登基时,已经达到140万。官、职和差遣分离的三套班子,经科举、恩荫和荐举等来源,演变出大量冗官,据说,有官有职而没事情干的官员,已经占到官员总数的60%以上。据李亚平先生《帝国政界往事》里的数据,北宋国家财政收入一年在6300万到6800万缗钱之间,而上述冗兵和冗官两项开支,已经占到6000万缗,如果加上皇家开支,以及每年要给西夏和辽国的“岁赐”,国家财政已到赤字地步。
给辽和西夏“岁赐”银和绢,涉及到北宋“外患”。早在北宋建立之前五十多年,后晋皇帝石敬瑭为与后唐皇帝李从珂争天下,引入契丹军队,答应自己做了皇帝后向契丹割让燕云16州,并答应做比自己小10岁的耶律德光的儿皇帝。燕云16州不仅包括今天山西、河北和北京的大片领土,而且还使契丹轻易占据长城一带显要地区,从此契丹可以长驱直入直到黄河岸边,中间没有了抵抗的天然屏障,给中原生存带来致命威胁。
后周皇帝柴荣企图收回燕云16州,在大功快成之际突然生病返回,不久即去世;宋太祖在统一南方之后,也曾做过收回燕云16州的准备,无奈壮志未酬,就在“烛光斧影”中不明不白地死去;宋太宗赵光义更是两次带领大军讨还燕云16州,其中还牵出杨家将的英雄故事,无奈第二次亲征的宋太宗,却落得像逃兵一样只身生还;到宋真宗“澶渊之盟”时,已经没了收复燕云16州的英雄豪气,打了胜仗,也只能选择与辽国和平共处。到宋仁宗时,这“和平共处”的日子也过得胆战心惊:在辽国的不断挑衅下,北宋政府给辽国的“岁赐”只得不断增加。
以上就是宋神宗内忧外患的现实处境,也是王安石希望通过变法实现富国强兵理想的理由。
在神宗皇帝召王安石“越次入对”讨论改革时,“帝问为治所先,安石曰:‘择术为先。上问:‘然则所施设以何先?安石曰:‘变风俗、立法度,为方今之所急也。上深纳其言。”——“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这就是王安石变法“顶层设计”的核心思想。
宋神宗以“理财”为主题,安排了一次中央工作会议,让王安石通过与司马光辩论的方式,以宣传和推进改革思想:正逢朝廷春季大典,按照惯例,皇帝要赏赐文武百官银两和绸缎,但此时国库已空,很难拿出这样一笔钱,于是,本届政府应该怎么办的问题,严峻而尖锐地摆到大家面前。
司马光主张国用不足就带头减俸,王安石却认为:减俸不能解决问题,造成国用不足,是因为没有人才为国家理财。司马光针锋相对:你的善于理财,不过是巧立名目从老百姓头上增加捐税而已。王安石反驳:君实不懂理财之道,有了善于理财的人才,不增加捐税也能解决国家财政问题。司马光不以为然:岂有此理?天下之财是一个固定常数,不在官就在民。桑弘羊当年也说不加税而国用足,事实证明他这是欺人之谈。王安石仍然理直气壮地回答:“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这场改革从“顶层设计”开始就产生针锋相对的分歧,显然没有收到统一改革舆论的效果。宋神宗看到司马光“带头减俸”的忠心,但选择了王安石的方略。
张宏杰先生在《王安石》一书中作过统计:就是宋朝的经济发展,也大过于前代;宋太祖之后财政收入一直上升,到宋真宗时期,财政收入已是唐代最高额的3倍。可见,王安石的经济方略要比司马光高明和超前,现代经济学理论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知道,王安石曾经被当成孔孟之道的继承人,位至“舒王”,配享孔庙;而在20世纪的中国,王安石又被当成法家人物的杰出代表,作为孔夫子的对立面,受到连篇累牍的颂扬。其实,这两个时代都把王安石看走眼了。
苏东坡在《上神宗皇帝书》中曾直觉到王安石的法家影子:“唯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失也。”从王安石《答曾子固书》中也可以看到,王安石无书不读,不分门派,从来没有把自己局限在儒法之间。
宋神宗在“越次入对”时请教王安石:“唐太宗(为学习榜样)如何?”王安石明确指出:“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可及耳!”我们知道,尧舜时代并不是一段信史,而只是一种理想;王安石明确反对“末世学者”对传统经义的误解,主张重回至简“大道”。由此可以看到,王安石变法的顶层思想中,实际上是在把一种“尧舜理想”当成改革的参照,从中装入自己为政几十年对现实的全部思考。这使我们想起西方的文艺复兴,它也并不是在提倡重回古希腊,只是借古代文化之名宣传新的资产阶级思想,把“人”从中世纪封建教会的统治中解放出来。
超越儒法诸家,法先王,而且法其意,一切从现实出发。应该说,这是王安石变法“顶层设计”中,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重要思想。
(作者系新闻媒体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