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桃
[摘要]贾樟柯的电影,勾画出被时代“撞倒”的底层人物群像。在质朴而真实的镜头下,这群人拥有草根江湖人物的性情,有着持守的道义和行事原则,却在生活中无可奈何,像个现代“残侠”一样,游荡在权力构建的现代世界和身处的底层江湖之间,不断经历着性格命运的波折。本文通过对贾樟柯系列电影的分析,展示现代世界、草根江湖、残侠人物三者之间的互文关系,探究贾樟柯对这个时代思考下的影像记录的意义。
[关键词]贾樟柯;世界;江湖;残侠
20世纪80年代汾阳小镇上遍布的录像厅是贾樟柯的安乐窝,青少年时期对港片的沉溺奠定了他对江湖的情怀,以致他“小时候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个有权有势的大混混”[1]。江湖与庙堂,自然是前者让他更觉亲切。他的电影,总想探究这个急匆匆时代的变迁及被时代“撞倒”的普通人所付出的。从1999年的《小武》到近期的《山河故人》,电影里每个人都有着心底暗涌的忧伤,有着不可名状的委屈和困境,即使是暴力宣泄式的《天注定》,鲜血刺目下,仍是灵魂上的不得安生。小武、崔明亮、斌斌、太生、三明、大海、沈涛……这些主人公都被时代“撞倒”,却不同于底层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生活做派和应对现实的方式,一派草根江湖态度。他们孤独、坚持而又念旧,面对世界变化,裹足不前,不识时务却又对权力及虚假有着天然的警惕。在贾樟柯的系列电影中,这些人物命运展现出的是,权力世界的渗透和规训下,中国变革期底层“江湖”人物被挤压及颓败的过程。
一、权力网构下的现代世界
2004年,贾樟柯接受《艺术世界》采访时,批评张艺谋对权力不自主的迷恋。关于权力,贾樟柯保持着戒备和谨慎,贾樟柯的电影对如何表现权力的力量亦有其独特的方式。无处不在的广播、电视声,是贾樟柯电影标志性符号之一,权力以“说”的方式,在公共场合及私密的家庭空间宣示着存在。
暴力是权力最直白的表达,电影中无处不在的警察,是最明显的权力象征,而广播、电视宣传的国家法律法规、犯罪审讯、通缉抓捕,则绵密地从思想意识上构建它的影响力。《小武》里的“严打”;《站台》警示的通缉令;《任逍遥》新闻中对张军的审讯、爆炸案的追查……在日常里隐藏某种紧张气氛。对世界改造的能力,则是权力作用在人生存境遇的功能。《天注定》中广播里反复强调的经济发展大好形势;《任逍遥》中电视里畅想着高速公路通车后的好处;《三峡好人》里轮渡广告视频宣扬三峡工程的历史意义等,都昭示着土地上的变化。大拆大建无处不在,但生活其上的人,对于身边的变化无动于衷,也无能为力,《任逍遥》中赵巧巧形单影只地走过那长长的、即将被拆毁的破败民居街道;《站台》中尹瑞娟说:“汾阳就是这样,填了挖,挖了填”,像在说个无聊的游戏;《三峡好人》中,被遗弃的城市里,人低头忙碌,各怀心思。废弃宿舍的墙上挂着串停摆的钟表,万年的三峡,千年的小镇,短短不到百年的人生,时间面前人最渺小,但在大型集权政治的运作下,人却起到颠覆性的反作用,产生虚假征服时间的雄心;《二十四城记》五十多年的老厂要被拆建成商品住宅,四处是废墟,而废墟成了权力的祭品。
还有一类则是美好世界的勾画,政治壮举,文化、体育盛事,似乎在权力的庇护下,弱小个体能完成大事。《站台》里有阅军大典、花花世界;《任逍遥》则把申奥成功、加入WTO、中美撞击事件等一股脑塞进电影。电视展示的繁景,主人公的生活却与之处于平行状态。国家加入WTO了,高速路要开通了,但斌斌和妈妈赖以生存的纺织厂却破产了,空间交错中营造出荒谬感。《世界》里,贾樟柯更是构造出几层世界。“世界公园”摆放着世界各地经典景点的微缩模型,是个抽空时空和意义的假面世界。广播里嚷着“不出北京、走遍世界”,急于进入全球化的现代中国人参观“世界公园”,与假景点合影,满足着融入世界的幻觉。而为生计在这里工作的务工农民,却真实经历着乡愁、挫折、渴望以及平常生活的烦琐,构成每个人具体的世界。影片中短信交流方式等flash,又营造出一个虚拟空间,似乎他们在真实的生存竞争世界、象征机械复制时代的“世界公园”及现代科技创造的虚拟空间中,被左右却无奈地活着。
二、困顿无为的草根江湖
贾樟柯的镜头跟鲁迅的目光一样,都投向中国的底层,但不同的是,贾樟柯的镜头对准的不是铁皮屋里沉睡的大多数,而是在时代中不甘纠结、意图呐喊的那群人。这群人,不以家为港湾,不以亲情为依靠,他们有自己持守的道义,不重利不屈权,却在现实中无能为力。在这个被权和利笼罩的世界里,贾樟柯在其中勾画出一个相对独立的草根江湖世界,他说:“直到今天谁又不是生活在江湖里面。”[2]
电影里的主人公,有小偷、妓女、舞女、小混子、煤炭工,还有独行侠。这些人,无家却有派,他们的故事不纠结在家庭里,甚至与家庭几乎都处于紧张关系中,他们依托的是自成的江湖,要么依托谋生的行当,要么划派在生长的环境中:《小武》的小偷行当;《站台》的文工团;《世界》的公园歌舞队……在江湖中互相介绍要报上名号,《任逍遥》中,小济问乔三:“税务局的?我是七中的”,指指斌斌说“纺织厂的”;《世界》中,小桃与俄罗斯女人语言不通,却举杯高歌,倾诉理想与情感,像是武侠小说中英雄惜英雄的侠义之交;《二十四城记》里,宋卫东也说,年轻人打架,谁欺负厂里的人,那就是欺负整个厂了。
贾樟柯说,三峡是个江湖,来来往往的人,漂泊不定的码头。码头向来是孕育江湖之处,车站、码头,几乎是贾樟柯每部电影中都会出现的场所,既是起点又是终点,人在此是相聚又是离散。人生百态呈现,看似无章却被安排,按照时间表,根据管制,看似无序又暗藏着规矩,如同草根江湖在权力世界中的存在。《三峡好人》在汽笛声里开篇,码头边的船上,一群光着膀子的、变魔术的、打牌吆喝“斩了”的,像是武林大会般的热闹,却都要听广播指挥何时靠岸、何时下船;《任逍遥》中的车站里,闲杂人等在打桌球、聊天,便衣警察、手铐、警笛,不经意间就冲来上演抓人戏码;《天注定》中的火车站,三儿袋装手枪,正听到广播嚷“严禁携带枪支等危险品” ,警察四下巡视。
贾樟柯擅长通过消费符号来记录这个时代的特质,流行歌曲、香港警匪片则凝练出草根江湖的精神象征:《喋血双雄》片段隐喻着小武与小勇曾有的情义,异途之后,小武再找小勇时放的《霸王别姬》,一派“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的末路之感;《三峡好人》中的小马哥模仿周润发用钱点烟, “上海滩”的手机铃声,暗示了人在“江湖”,却又随即被掩埋在废墟中;叶倩文的《珍重》在《山河故人》里的吟唱,只因贾樟柯“觉得叶倩文的歌具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情义的感觉,就好像(两人)共赴江湖路,面对共同的危机,不仅有情还有义”[3],但最终三个主人公各奔东西;斌斌身陷囹圄,在派出所被迫唱那不着调的《任逍遥》,草根江湖直面权力世界,既尴尬又底气不足。
此江湖非古龙、金庸笔下义薄云天的侠义之处,《站台》中崔明亮跟表弟关于“孝义城”的对话:“孝义真近”“看得近,远着呢”,隐喻的是草根江湖的脆弱。脱离底层,与权力世界合作混得风生水起的小勇、焦胜利们,急于摆脱的是曾混迹过的被正统世界所不屑的江湖经历,即使是同道中人,在遇危难之时,所做的,要么像小济那样赶紧逃窜,要么就是小武被抓后,小兄弟接受采访落井下石地说道:“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害群之马,就应该抓起来! ”在现实的碾压之下,不再有兄弟情深、安身立命之地。
三、“残侠”们的挣扎与轮回
面对现代生存世界的挤压,身处的草根江湖又困顿无为,电影的主人公,只能寂寞孤独地去面对。《世界》里,太生对小桃说:“这年头谁也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山河故人》中说,“交集后是分离,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他们无法担当道义却又试图重申尊严,无意融于世界却又怀有情怀,“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4]。若用“江湖人士”来界定他们的身份,只能算是“残侠”。
情感上,这些角色多有着被抛弃的命运,家充斥着破碎与背叛:三儿漠然的母亲、崔明亮不肯回家的爸,还有把小武赶出门的家人。《小武》的片名原是“靳小勇的朋友,胡梅梅的傍家,梁长友的儿子,小武”,这本是小武生存于世的情感基础:友情、爱情、亲情,最终他们都因“钱”抛弃小武,小武是个小偷,自己的“财富”却也被偷了,结尾小武被铐在闹市街头,他在看人们,人们也在看他,彼此都显得漠然;《天注定》里的小辉,东莞经历让他对爱情幻灭,自己的逃避又让友情消失,母亲还不停逼着要钱,了无生趣的他一跃而下自杀;《三峡好人》的废墟中,海报、奖状、丢弃的生活用品,留下家曾有过的痕迹,如同时间凝固的钟表,只剩下关于家的虚无。
贾樟柯电影里的故乡,季节总定格在冬天,黯淡贫瘠,满地废墟,弥漫着一股迟钝而瑟缩的烟火气,在这里,他们总得不到理解。大海在公交车上讨论事关每个村民权益的问题,却无人愿意听,“听我说说”“不听,不听”。经过多年打磨,村民默认的只有无力改变的事实;斌斌对女朋友说:“学校的事我哪知道,我是混社会的。”“全国人民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同一空间,却与周边人活在不同的世界。所以,这些人总想逃离故土,浪迹远方,闯荡江湖。三儿觉得在村子里没意思,追随崔明亮的弟弟也觉得在汾阳“没意思就是没意思”。在《世界》中,温州女人异国寻夫,山西男人独闯外蒙古,俄罗斯女人在中国艰难谋生。每个人都在向往远方,都在寻找,却终是个新的循环,如同车站,以为是走向远方,终点还是循环回原地。《天注定》中小辉的网名“我是一只小小鸟”,赵传唱的这只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任逍遥》里,任贤齐唱的是“天地悠悠任我逍遥”,斌斌女朋友考上北京的大学,自己却有肺炎无缘参军,无法突破现状;小武从农村到城市,再回到农村,又被赶回城市,最后被抓;《山河故人》中梁子患病后也无奈地回到曾誓不归的老屋;《站台》中崔明亮们走出汾阳,却没找到向往的世界,回到故土。崔明亮片头神气地模拟火车响,在片尾则在像火车响的水壶声中酣睡不醒,一切回归庸常之中;《世界》中的赵小桃和太生,甚至死去,都认为是另一场开始。
生存在现实丢失了意义,那自由显得尤为珍贵。《任逍遥》中的斌斌觉得“孙悟空多好,没爹没妈,没人管,多自在”,赵巧巧认为,“任逍遥,你想干吗就干吗”;《站台》里的钟萍也叫嚷着,“在外面多好,没人认识,没人管,多好”。马克斯·韦伯认为,个体是现代社会管理系统中的一个元素,为服从体制或系统的功能,个人必定要压抑自己的个性与自由。[5]即使本领大如孙悟空,十万八千里的跟头仍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斌斌被抓,钟萍也逃了,彪悍的大海、冷酷的三儿、侠女般的小玉,一枪、一车、一刀,像是执剑走天涯的架势,但《天注定》里,他们的生存隐喻是马、鸭和蛇,结局是马累死,鸭果腹,蛇归笼,无一生还。选择暴力去反抗命运,或杀死别人,或杀死自己,小玉侠女般的脸庞,也隐没在木然的人群。
韩三明临别三峡时仰望走钢丝的人,就像看这些“残侠”的命运,鲁迅在小说《药》的结尾处,坟顶放上一圈希望的白花,贾樟柯也用飞碟和三峡纪念碑腾空而起,意图打破这压抑的氛围,但在魔幻现实主义面前则更显绝望了。
世界、江湖、残侠,游荡在权力世界和草根江湖夹缝中的普通人,因其持守而拥有类似侠的情义,因其无法而只能残照庸常。贾樟柯将镜头对准了这些被时代“撞倒”的人,记录了这个时代的这群人,表达出这群人的努力、脆弱和那细微的人性闪耀处。
[参考文献]
[1] 贾樟柯.站台[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292.
[2] 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82.
[3] 贾樟柯答知乎网友:如何评价电影《山河故人》[OL].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676548/answer/70915661,2015-11-05.
[4]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 [美]弗里茨·林格.韦伯学术思想评传[M].马乐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