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我在深夜写字,肚子饿了,想吃茶泡饭,忽然就记起从南黄海边带回来的泥螺。泥螺古称“吐铁”,状圆、壳薄,平滑透明,体肥肉软,面相如戏中的丑行,色呈灰褐,是南黄海滩涂里的一种软体海鲜。
临带回来时,亲戚一再叮嘱,想吃要用清水泡一天。我等不及了,半夜三更又没有其他什么佐泡饭的小菜可代替,只能嘬泥螺。
它当然是没有经过加工的,没放麻油、蒜泥或者酒。我这是散装的,块头中等,无沙,吃在嘴里咸而鲜。吃了十几颗,上下两片嘴唇像被腌渍过的咸萝卜干,用舌尖舔舔,全是咸味。
泥螺适宜女子吃,轻启朱唇吮泥螺。吮泥螺时,用牙齿稳住泥螺,然后直对舌头,用气轻轻一吸,舌尖一舔,泥螺肉被剔出,泥沙留在壳中。那种吃法,与河里的螺蛳大抵相似。一颗泥螺含在嘴里,鲜味四蹿,直奔唇腔舌颌而去,像一只翠鸟,转瞬消失在荷叶蒲草之间,无影无踪。可那苇秆还晃动着哩,鲜味并没有立刻散去,它还在撩拨着你逐鲜的欲望,于是搛起筷子,再来一颗!
鲜,分咸鲜、香鲜、麻辣鲜……泥螺属于咸鲜,是小海鲜的一种。
汪曾祺小说《金冬心》里描写,扬州盐商请客,菜单上的冷碟有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可见,泥螺也上得了大雅台面,光洁白瓷盘上,是其中浅浅的一碟。
袁枚《随园食单》说,“有生成极嫩者,用酒酿浸之,加糖则自吐其油,名为泥螺,以无泥为佳”。
梁实秋对这种玲珑之物,涉笔成趣。他在《雅舍谈吃》中谈到,北方人不大吃带壳的软体动物,不是不吃,不似南人普遍嗜食。贝类之中,体积最小者,当推黄泥螺。这种东西他从未见过。夫人从小就喜欢吃,清粥小菜少不了,有一天居然在台北一家店里瞥见泥螺,若他乡遇故知一般。
泥螺这东西大概就是从海边滩涂里淘出来的。江苏的黄海与其他地方的海相比,水是浑的,沙滩也少,多滩涂。就这样一个水浑泥淤的滩涂,出了泥螺,海泥之中的螺。
桃花开时,泥螺的品质为最佳,此时泥螺刚刚长发,体内无泥无菌,味道也特别鲜美。中秋的“桂花泥螺”虽然比不上三月时的“桃花泥螺”,但也粒大脂丰,其味鲜美。
我外祖母是这一带的人。小时候随她下乡,坐乡下亲戚家门前空场上吃饭,不远处是高高河堤,河里有人从海边划来一条船,沿着河堤缓缓而行,船上有人用木梆击船,卖泥螺。
噢,对了。你肯定会问,这泥螺是在哪儿买的?施耐庵老家往北五十里,靠近海边滩涂的一小镇上。施耐庵的老家你去过吗?那地方过去是个盐场。施先生吃不吃泥螺?民间野史没有记载,他自己的著述中也没有提到半句。反正《水浒传》里的好汉英雄是吃不到的——梁山水泊间没有泥螺。
虽然施先生的书中空白,但他老家一带确实是产泥螺的。施先生写小说时,笔下跳动的小人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施先生自己半夜肚子饿了,捧个青瓷小碗喝粥,喝柴火煮的小米粥,拿什么佐粥下筷,是泥螺吗?
(摘自《渤海早报》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