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永
炊事班长抡着炒菜铲,从行军锅中猛地抄起一坨面条,右腿后撤一步,像扔手榴弹一样,使劲地往墙上一甩。见面条死死地粘在了墙上,大喊一嗓子:“面熟了,开饭!”
我也说不清炊事班长判断面条生熟的办法有无科学依据,反正自打在新兵连看到这一幕,我便本能地对面条反胃。每逢连队吃面条,我宁愿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去偷摘老百姓的香蕉充饥,也绝不瞧一眼那锅里的面条。直到三年后,我在广州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方便面。虽然是那种极其简陋的印花塑料袋包装的方便面,对于我们这些边境线上守山头的大兵来说,已然是美食了。记得我把20袋方便面带回去,就在我跑去打开水的当儿,全排战士已经以风卷残云的利索劲将方便面干着吃了个精光。下哨回来的四川籍胡姓副班长望着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仿佛明白了什么,捡起一个塑料袋,空的,又捡起一个,抖抖,空的,一连捡起了五六个塑料袋,一边闻着一边抖,结果全都是空的。也许那气味儿确实诱惑了他,四川胡鼓着腮帮子埋怨:“还战友亲如兄弟呢,有吃独食的战友加兄弟吗?”
要命的是这东西刚刚时兴,而我们离最近的县城也有百里,想买也买不到。一个姓龙的广东老兵探亲途中专程拐到正在兴建的深圳特区,带回两箱方便面,全连官兵在感动之余一致认为他家里绝对有海外关系。他含含糊糊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副连长甚至鼓动我去为他写什么“不到海外继承遗产、乐在边关奉献青春”的报道稿。直到一天深夜站岗无人时,老兵向我交了底,他家五服之内根本没有人出过国,那两箱方便面足足用去了他三个月的津贴,弄得这家伙那段时间一直追着我蹭烟,还不停地怪我:“都是你惹的,谁让你的兵说那东西好吃?不过总算全连都尝到新鲜了,不像你们几个,就知道躲起来享受。”
我们守卫的山头方圆几十里只零星住着几十户人家,山路崎岖又不通电,除了极小的一块地方外,三面都是雷区,种不了菜也贮存不了新鲜肉菜,主打菜基本上是榨菜、萝卜干、海带、罐头,外加土豆和萝卜之类。
胖胖的胡班副属于“肉食动物”,平日里最爱讲的就是“来个鸡肉烧茄子咋样,最好是鸡肉多点茄子少点甚至没有茄子那种”云云。那个夏季接连暴雨,几个星期没闻到肉味儿,胡班副每天摇摇晃晃执勤归来,几次定定地望着拴在坑道口的军犬呈思索状。直到有一天,当着军犬引导员的面,冷不丁地冒出了他的幻想:“如果这家伙一不小心跑进雷区,轰,咱们是不是就能吃到狗肉火锅了?”引导员一听急了,松了牵狗绳,追着胡班副满坑道乱钻,恨不得让军犬撕碎了这厮。
边境大山中也不是“一无吃处”。当地有种土法制作的酸笋,用肉丝加干辣椒爆炒,十分下饭且极合我的口味,但那东西是放到坛子中经过长时间沤过的,做熟之前十几米之外都能闻到那种发酵物的臭味,尤其是在夏天,炊事员每次炒酸笋得捏着鼻子操作。所以,虽然好吃,但难得动手做。刚刚从炮校分配来的二排长从小长在江南水乡,文文静静的,第一次帮厨就碰到了炒酸笋。二排长实在受不了那臭烘烘的味道,又不好躲开,竟然夸张地戴上了防毒面具。
几年下来,我发现食物单调其实也好处多多。一是锻炼了吃饭速度,二是弱化了味觉功能,吃好吃坏一个样。及至后来成了家,妻子见我不管吃什么都狼吞虎咽,没等她坐下来就一抹嘴离开餐桌,几次挥着筷子要敲我的头:“你啊你,难道是饿鬼托生的?谁和你抢啊?”
忽有一天梦到了南疆的酸笋,醒来之后竟然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连忙给在那里的战友打电话。战友也是立说立行的那种,第二天就让人到乡间买了往机场送,怎料,送到了舷梯又被人家拦了下来,不用说满舱的旅客,连乘务员也受不了那种味道。待到包了几层塑料袋的酸笋几经周折托运到北京,我正巧外出公务,家人也忍受不了那味道的折磨,又担心左邻右舍抗议,只好忍痛扔了。害得我至今也未能重温那往昔的滋味。
消息传到了边防,老战友又把电话打过来:“那东西现在很少有人吃了,街面上卖的也不正宗,要吃出当年的味道,还真的要到山里去,要不来一趟吧?”
我知道,分别多年的战友们是想一起聚聚。看来,真的应该重返一趟那块留下过我五年的青春和不少战友热血的地方了。
(摘自《西安晚报》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