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墨专栏
海德格尔的告诫
西方人一直以“科学”和“理性”为骄傲。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西方所面临的最大的困境,正是由于建立在传统形而上学基础之上的科学主义。而这一形而上学和科学主义的根源,则是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和建立在这一思维方式上的真理观。黑格尔的纯粹思想辩证法,成为西方形而上学的最终形式—在这个最终形式里,东方尤其是中国,从来没有得到过黑格尔哪怕是一丝丝的好评。
如果说黑格尔对东方尤其是中国一直抱着蔑视的偏见,那么,熟知西方思想背景的海德格尔也没有对西方思想给予太多的好评。因为在他看来,传统的存在论把“存在”理解为“物”之“性”,或者叫做“最本质”的“属性”,因面把“人”与“物”都变为一种经验性的、对象性思想方式的产物。这种思想方式,在海德格尔看来,是忘却了“存在”的真正“意义”。因为依据他的说法,“存在”是“世界”向“人”显示出来的本源性、本然性的意义,“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Dasein),所以万物才向“人”显现为“存在”,“存在”只对在Dasein意义下的“人”有“意义”。
海德格尔所要解决的问题就成为:有没有可能突破这种主客二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如果有,它应该是什么样子?
海德格尔《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是一篇他与日本的访问者手冢富雄关于中西方差异的对话。我所进行的这次改写,也正是从这里开始。
在这次对话中,手冢富雄提到了曾经跟随海德格尔研读多年的九鬼周造,并提到九鬼从欧洲回来后,在东京作过一些关于日本艺术和诗歌的美学讲座,这些讲稿汇成一本书,“试图借助于欧洲美学来考察日本艺术的本质”。这种引法显然引起了海德格尔的疑问:“但在这样一个计划中,我们可以求助于美学吗?”这种反问也许出乎手冢富雄的意外:“为什么不?”海德格尔说:“美学这个名称及其内涵源出于欧洲思想,源出于哲学。所以,这种美学研究对东方思想来说终究是格格不入的。”(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7 4页)
这无疑最准确地提示了我们:用源自于西方的“美学”这一学科来探讨东方思想尤其是中国艺术,从一开始就存在了不可预见的“危险”。所以如此,是因为美学乃建立于“哲学”之上。“哲学”原为“爱智”之意,海德格尔却认为“爱智”要晚于“爱智者”,所以它最初是指“人”,而不是指一门学问或知识。然而,学问或知识乃是一种科学形态,所以古代希腊哲学乃是一种科学方式的产物。这种思维方式把世界作为客观对象加以观察,究其原因,在把握必然的因果联系中求确切的知识。
海氏与富雄的谈话中,还有许多发人深省的问题:
日:您说的固然不错,但我们日本人还不得不求助于美学。
海:为何?
日:美学为我们提供一些必要的概念,用以把握我们所关心的艺术和诗歌。
海:您们需要概念吗?
日:也许是的,因为自从与欧洲思想发生遭遇以来,我们的语言显露出某种无能。
海:何以见得?
日:我们的语言缺少一种规范力量,不能在一种明确的秩序中把相关的对象表象为相互包含和隶属的对象。
海:您当真以为这种无能是您们的语言的一种缺陷吗?
日:东亚世界与欧洲世界的遭遇已成为不可避免的了,这时候,您的问题确实要求我们对之作一种透彻的思考。
海:您在这里触着了一个我与九鬼伯爵经常探讨的富有争议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对东亚人来说,去追求欧洲的概念系统,这是否有必要,并且是否恰当。(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74页)
海德格尔的疑问是步步紧逼的,他的一连串发问,与他对西方哲学的本质性思考是息息相关的。
这里不能不提到海德格尔的比喻:“语言”是“存在之家”,也即是说,欧洲语言与东方语言的不同,就像东西方栖居在完全不同的家里面。于是,九鬼经常提到存在于日本艺术中的“粹”就让海氏大为困惑,因为海氏始终无法理解日文的“粹”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障碍存在于:用欧洲语言讨论和思考日本艺术的东亚本质,最终的结果只能使讨论的实质成为“事先就被强行纳入到欧洲的观念领域中来了”(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85页)。因此,海德格尔的担忧也就难以避免:“通过这种做法,东亚艺术的真正本质被掩盖起来了,而且被贩卖到一个与它格格不入的领域中去了”。同时,九鬼与富雄也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性:“就是我们受到欧洲语言精神所具有的丰富概念的诱惑而走岔了路,把我们的此在所要求的东西贬低为某种不确定的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75页)
显然,这个日本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尽管离他们二人进行对话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但持这种看法的东方人,还不在少数。他们没有注意到,正是这种“不确定的”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让言说有了新的可能性。
海德格尔与他的德国前辈哲学家不同,他放弃绝对真理,否认科学标准,质疑哲学思想,也不追求严整体系。他对西方哲学传统“大开杀戒”,或者讥笑它“惯于遗忘”,或者讽刺它铸成了“弥天大错”。他终其一生的哲学研究,结语只剩下“西方哲学业已终结”而已。尤其是晚年的海德格尔,更是坚持反分析精神以便帮助他更决绝地跳出逻辑思维的圈套,在他看来,唯有摈弃理性自身的缺陷,他才能真正开始他所谓的“思”。
海氏的思想意义在于,是否可以有一种突破建立在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基础上的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呢?
显然是有的。
深受海德格尔影响的伽达默尔在《海德格尔与形而上学》一文中谈到这一点时指出:“确切地说,哲学的技术性语言是由希腊的语法结构预先决定的,而它在希腊-拉丁时期的使用建立起了本体论含义,海德格尔揭示了这种本体论含义的先入为主的特征。但我们必须追问:客观化的理性的普遍性和语言意义的鲜明结构是否真的局限于对西方产生的主体(subjectum)、种类(species)、行为(actus)这些概念的这种特殊的、在历史中发展出来的解释?或者说它们是否适用于一切语言?不可否认,希腊语的某些结构特征以及特别存在于拉丁语中的语法的自觉决定了对诸如属和种的等级、实体与偶性的关系、谓语和行为动词结构这些问题的特定的解释方式。但是难道不能超越这样一种对思想的预先规定?例如,如果人们把西方的谓词判断同东方的形象表达—其表现力要从措意和言的交互反思中获得—相比较,真正说来,这两者之不同难道不仅仅在于是言谈的不同样式?二者难道不处于同一个普遍中,即使处于语言本质和理性之中?我们言说一种语言并且在其中知道如何述说我们所意味的,难道概念和判断不还是深嵌在这种语言意义的生命中?并且,反过来说,那种东方式的反思表达的意蕴难道不总是可以放到解释活动中?这种解释活动正像艺术作品的表达一样创造着普遍理解。语言总是在这种活动中出现。语言仅仅在这种活动的完成中才存在,难道会有人反驳这一点吗?黑格尔的思辨命题对我来说也具有上述意义,而且它对矛盾辩证法的深刻揭示也总适用于自身。因为在言说中,正如黑格尔扬弃着知性的逻辑,海德格尔扬弃着形而上学语言,东方人扬弃着存在王国的多样性,诗人扬弃着一切给定物,同样也总存在着扬弃语言之客观化倾向的可能性。但扬弃意味着持续起作用。”
(作者为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