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的诗

2016-08-15 19:05李黎
扬子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板车烟头林冲

李黎

住院楼

街道对面是肿瘤医院的住院楼

无数次面对它,无视它,一根烟之后

我回到工作现场,办公室冬暖夏凉

对工作,我时而感恩和亢奋,时而迷茫厌倦

这时我会走出去抽根烟,看到对面的住院楼

占据了半个视野,半个天空

但从未想到会走进那里

去年十月,接到母亲的电话后

我在住院楼进进出出一个月

很多个夜晚,我坐在那里,看着药水

一滴一滴滑向父亲的身体

在所剩无几时我站起来,怕自己睡着

在即将滴尽时我按铃,护士总是迟到

有时候我在朝北的窗口抽烟

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因为角度和光线

变得陌生,像一幅黑白照片

留下了人世间从未存在的画面

那时,我以为自己会永远待在病房

和十几个人一起,挤在二十平米的房间

只能永远背靠着墙睡觉

不忍心拍下任何一张照片

父亲出院,我回到街道的这一边

无数次面对它,无视它,一根烟之后

我回到工作现场,办公室冬暖夏凉

今晚,十点左右,我从电脑前起身

来到白天抽烟的位置,住院楼就在那里

零星的灯光,像寻常人家,在依次安息

但我知道,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

他们中的很多人,比如已经离开的我

觉得再也不会走出去,最远的脚步无非是

走到窗边抽烟,看一眼被灯光覆盖的夜景

远去

他穿着灰色西装

弯腰驼背,拖着一辆板车

板车上堆满小小的木凳

反射出微弱的光

大街上灯光璀璨,他脚步迟缓

古老的方言挂在他焦虑的脸上

此刻,我在路边等一起吃晚饭的人

风很大,但不冷,冬天不再纯粹

但是漫长,我看到一堆木凳渐渐远去

成为一团黑影,又成为一片灯光

那里没有板车,也没有拉车的人

周五的傍晚

走完五天的人,走在路上,站在车里

走向周末或其他地方

周五的傍晚拥堵不堪

一场雨,又让拥堵变成停滞

所有的人停在自己的错误之中

不能退回,也不能往前,只有低头

周五的傍晚在道路上,它是一切

这里交织着灯光和车辆

交织着目光和汗水,呼吸成片

时间在雨水中挣扎,挣扎让时间缓慢

周五的傍晚不是一道门,不是桥

更不是光线昏暗的隧道,它是全部

是漫长而琐碎的生长,是

铺天盖地的回忆,像出生一样涌现

不见

视野里有两幢一模一样的高楼

晴天它们会来到眼前,笔直而坚挺

雾天,它们消失在混沌之中

似乎躺倒在地,或者走到我的身后

当我完成了出神,离开五楼的窗口

这两幢楼开始了彼此的吞噬

似乎躺倒在地,或者走到了我的身后

眼前的那片空旷,留给了另外的凝视

抽烟

我们抽烟,在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中

脸色明灭,在廉价或者昂贵的烟头的明灭中

身体升降,身体是身体的,不是我们

不是开始或终结,烟雾中我们眨眼、说话

伴随着诸多的开合、吞咽和呼吸,多到无限

呼吸会停止,吞咽会结束,开合不再

说出的话传出很远,以它的方式而不是我们的本意

眼睛会闭上,看不到明灭,烟头被踩在地上

被一只鞋子踢走,或黏在鞋底,去处不明

这就是一天,以它的方式成为一天

不以我们的方式,我们只是我们,我们由古至今

我们抽烟,似乎这样可以把自己融入今天

讣告

学校大门后的公告栏

张贴各种告示

当一群老人在那里

久久不肯离去时

上面一定有一张讣告

这群老人中的一员

在早锻炼的时间

挂在上面,微笑着

下面的同伴喊他

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他不下来,也没有人敢于上去

直到天黑无人

死人才真的死了

没有明天

烟头

我真想把自己所有抽过的烟头

收集起来,看它能绕地球几圈

通过计算或许可以得出答案

但拥有实物更为震撼

看,这些全是我抽过的烟

我指着仓库对别人介绍

看,这就是我一生的堆积

有许多办法可以度量一生

著作等身,女人,体检表

或者所谓的内心

烟头和烟,有临床医学的惊悚

还有烟雾升起又散去的虚空

像身在谷底

别人看到了烟

随后看到了烟消失不见

和楼梯对话

在爬向七楼的过程中

我偶尔会停在四楼五楼

喘气,并打量几秒之后的生活

漆黑的楼梯在疲惫的目光里变软

它张开嘴,蠕动身体,想说些什么

夜色被灯光切割成花哨的外套

悬挂在背后的圆形窗户上

我用脚踩踏地面,算是打招呼

但面对人类,楼梯又沉默起来

它大约想和璀璨的夜色一道

在不远处打量上下此刻的生活

时光

家中充斥着过往的时光

它们被杂乱的衣物挽留

被女儿的玩具吸引

我们常常用一个上午

让时光泛起并且离开

让新的时光充盈

今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家里的人和事物,暂时失去了

常见的烦恼和浅薄的漂浮

因流逝而无情的时光

也出现了明显的迟疑

林冲

这是一场漫天大雪

人们掏出手机,对准双眼

留下惊人的苍白和惊人的污秽

大雪中林冲迈步走来

背着长枪、血水和忍耐

他要穿过这场大雪

奔向边关,绕道返回东京

这是一场漫天大雪

林冲方向不明,其实是无路可走

从忠义厅到六合寺,始终脚步慌乱

江南自古没有暖气

来自北方的雪脚步慌乱,夺人双眼

来自北方的林冲在等,像一张照片

褪色,残破让褪色加速

终于,苍天手起刀落

林冲和他的枪被另一场大雪紧紧掩埋

饭桌上有一只大雁

一行人,三辆车

来到山林里的度假村

发钱,开会,吃饭

饭桌上有一只大雁

被细细咀嚼,被大口吞咽

这是此行的精华所在

饭后打牌,直到凌晨

这是此行的精华所在

第二天我们离开

一行人,三辆车

丘陵忍着疼痛和我们告别

放弃

我喜欢的外国作家包括卡夫卡

马尔克斯,麦克尤恩,库切,纳博科夫

塞林格,卡弗,麦卡勒斯,契诃夫

高尔基,托尔斯泰,格雷厄姆·格林

厄普代克,J.K.罗琳,尼尔·盖曼……

我买了国内出版的所有他们的书

现在我不再喜欢任何一位外国作家

我做不到把带着别人体温和血肉的内衣

当作外套穿上

姓名

把自己喜欢过的女生

编织在讲给女儿的故事中

纪念一去不返的青春

纪念欲望膨胀的岁月

和由此带来的羞耻

孩子不会计较任何事情

清澈的眼神里的空洞

和犹如垂死的老人类似

她只是念叨着好听的名字

遗忘了不好听的和拗口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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