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仁浩[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2]
“天真”之气与“冷峻”之风
——细读李锐的《丢失的长命锁》
⊙许仁浩[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2]
《丢失的长命锁》是李锐早年创作的作品,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就以“丢失的长命锁”命名。这篇小说可视为一篇成长小说,“长命锁”的存在与否是小说主人公成长与否的关键性标志。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李锐与主人公长锁自始至终地进行对话,二者在交流互动中携手走向人生的蜕变。《丢失的长命锁》保持了李锐早期的“天真”之气,但又与后期的“冷峻”风格有所勾连。通过对该小说的文本细读,可以更为全面深入地了解李锐的小说创作。
李锐 《丢失的长命锁》细读 对话 天真
李锐的短篇小说《丢失的长命锁》原名《丢失了的长命锁》①,初刊本发表于《山西文学》1982年第7期,后收入作家的第一本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北岳文艺出版社,1985),遂改标题为《丢失的长命锁》。
这篇小说的发表时间距李锐的处女作《杨树庄的风波》(《山西群众文艺》,1974年第1期)发表时间已有八年,属于他早期作品中较有特色也相对成熟的一篇,从作家以此命名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也能洞见一些端倪。李锐曾指出,他真正的文学创作是“从《厚土》开始的。在其之前的十二三年虽然也写了一些作品,但只能算是学习和准备”②。毋庸置疑,《丢失的长命锁》属于李锐的学习和准备,但这篇小说的诸多特质需要细读加以查探,这能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李锐打通经脉。
《丢失的长命锁》是一篇带有成长意味的短篇小说,或曰,它是一篇不具有史诗性质的成长小说。成长小说源于18世纪末期的德国,这类小说的主角要经历一个历练过程,他们通常从年幼无知转变到熟谙世故。社会现实,或重大事件,是他们自我改变的契机。但是,西方的成长小说要叙述主人公思想、性格的发展变化,以及他们的各种经历和遭遇,甚至包括他们的精神危机,所以容量博大,具有“史诗”品格。《丢失的长命锁》属于短篇小说,显然不具备史诗性质。但是,它披露出了小说主人公的成长历程,通过个人史上的重大事件将自我的“成长”目的达成,并以此获得与成长小说相似的审美效果和艺术追求。
胡适曾对短篇小说进行定义:“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③如鲁迅所言,“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丢失的长命锁》就是这样一个生活的“横截面”,或曰“侧面剪影(silhouette)”的铺述,它讲的是一个十七岁少年长锁只身杀豹的故事。长锁年幼丧父(其父是村里出名的猎人),所以母亲想尽办法对儿子这棵独苗呵护和宠爱。为了让儿子顺利成长,她专门请来神官念咒做法,最后神官用朱砂在一把红铜打制的“长命锁”上画了符咒,叫永世不离戴在身上,并将婴儿名字从“长喜”改为“长锁”。从此,小家伙便人不离锁,锁不离人。
随着时间推移,长锁逐渐长大,但母亲的过分疼爱以及自己佩戴“长命锁”的缘故,总是受到村里同龄伙伴的哂笑、挤对。有一天,村里的男人成群结队地上山打猎,比他大一岁的旺儿故意气他:“长锁,你还小哩,才十七呀。等长大了跟你妈一块去吧。”一赌气,长锁便安置了父亲当年用的地炮。第二天,地炮就响了,长锁遂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提斧上山。地炮伤了一只豹子,在经过你死我活的拼杀之后,长锁负伤得胜而归。当他回到家,母亲先是心疼儿子的受伤,然后便是塌天似的尖叫:“锁儿,你那锁呢?”原来和豹子搏斗时,“长命锁”被野兽抓断遗落山上。于是,母亲苦苦要求长锁去找,但长锁毅然拒绝了泪流满面的母亲。猎物打到了,“长命锁”丢了,长锁也自此长大成人了。
《丢失的长命锁》虽为短制,却是一篇带有成长意味的小说,“长命锁”这个富含民族特征和文化意蕴的物品充当小说的标志,它的存在与否成为长锁长大成人的关键所在。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④人的本质是社会性,人是由各类社会关系组成的复合体。上世纪90年代,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在文论界刮起一阵狂潮,并在《诗学和访谈》中斩钉截铁地指出:“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⑤2001年,文艺理论家李衍柱在《巴赫金对话理论的现代意义》中如是说:“将一切社会关系与人联结、沟通起来的第三方必然是由话语呈现出来的对话关系。”⑥如此一来,“对话”成为显示人的本质属性的必经之径。
在巴赫金的理论体系中,文学活动存在着多种对话关系,作品中的人物与人物、作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作者与读者都存在不同的对话关系。显然,在《丢失的长命锁》中,作者李锐与其笔下的人物长锁也具有明显的对话关系。
长锁自小将母命视为权威,之后便一直活在同龄人的嘲讽中,于是他力图通过“打猎”证明自己,最后他不仅打得豹子,还将禁锢自己的“长命锁”落在深山。随着他决绝地拒绝母亲“找回长命锁”的要求,囚禁他的枷锁便被卸下,长锁借此收获了个人意义的成长。在小说中,作者李锐和长锁的对话一直存在。长锁的丧父经历和李锐早年的悲惨经历类似,所以二人在彼此的心理世界相遇。之后,李锐便一直劝说长锁进行“成长突围”。略带表演性质的“猎豹”对长锁来说意义非凡,而偶然性地“失锁”更是将故事引向高潮。面对涕泗横流的老母亲,长锁的心理防线几近崩溃,这时候李锐适时出现并将长锁从屈服的边缘拉了回来,长锁幡然醒悟,然后告诉李锐他“再也不会向母亲的眼泪屈服了”。李锐和长锁一道,经历了主人公成长史上的最重要阶段,它发生得非常迅猛,连主人公自己也有些始料未及,所以作者李锐充当引路人角色,不断地与之对话,让长锁在摇摆不定时有所归依。在这篇小说中,李锐自始至终地陪伴、劝说和鼓励长锁,并目送他坚毅地走向远方。
《丢失的长命锁》具有很强的对话性,李锐借助对话对小说人物展现出深切的体察和理解。这一艺术自觉为李锐所承续,使得他的中后期作品大都具有相当强的复调特征。
李国涛曾在《李锐的气质和艺术》一文中指出,李锐的作品有两种突出气质:一是天真,一是冷峻。⑦《丢失了的长命锁》可以视为“天真”之气的代表,他后来的《红房子》《运河风》都是这一风格的延续,但到了《古墙》《黑白》,尤其是《厚土》时,李锐明显趋向“冷峻”。他中后期的《传说之死》《旧址》《北京有个金太阳》《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都是以“冷峻”为审美取向,所以带有“天真”意趣的《丢失的长命锁》是李锐风格转变前的重要作品。
这篇小说开篇采用镜头语言,将携豹归来的长锁进行捕捉,他先是个“小黑点”,然后是“蚂蚁”,最后变成了“人”。李锐将长锁引出场的是一句“那不是蚂蚁,是人”,天真烂漫的谐趣被活生生地拧了出来。李锐与毛丹青对谈时,曾透露出自己“小说里第一句话是决定性的,视觉、味道、温度、节奏都有了。常常是眼前出现一个画面,出现最直接的肢体、肉体感官的东西”⑧。《丢失的长命锁》的第一句是“下沉的夕阳投射出它雄浑的身影——吕梁上横列天际”,一个简单的句子将夕阳和吕梁山组接起来,语词简淡,行文活泼,情绪悦动,明朗的气息从中逸出。简言之,“天真”在小说开端就已经定下基调。加之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年仅十七的少年,虽然这篇小说立意写其成长,但身份的特殊性使长锁表现出还是个“兴奋、粗野”,略带稚气的孩子。除了行文、人物的“天真”,小说的诸多情节也都轻快活泼,充满谐趣,比如同龄小伙伴对长锁毫无恶意的哂笑,比如长锁的心上人杏女多次当众给他难堪。最后,令“天真”之气充盈于小说之中的关键性因素是李锐对当地方言口语的妙用。方言是语言因地域差异形成的变体,口语则是日常生活的交互媒介,李锐将这两者融进小说,使文本贴近地面、贴近生活、贴近大众。在吕梁上腹地生活了几千年的农民,虽然受到物质困境的干扰,但坚韧和达观始终是他们对抗困境的利器。所以,李锐所借助的方言口语,无不诙谐幽默、互映成趣。杏女的一句“他喝水还叫他妈给他端碗哩,我侍候不起!”更是果敢泼辣,彰显出吕梁人率真的天性。
但是,《丢失的长命锁》也透露出一丝“冷峻”的苗头。其一,长锁对老母亲的残忍拒绝,显然是由于作者对手中权力的紧握,这一处理足见李锐的冷静,也为他后期敢于将笔触深入残酷的历史、纷争的年代、暴乱的革命、倾轧的家族等取材奠定了基础;其二,在该小说中,李锐非常注意对语言的控制,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都相当节省,很少抒情和议论,成名作《厚土》正是以此博得盛誉。《丢失的长命锁》固然是“天真”占主流,但也露出了这些“冷峻”的因子。
总之,这篇小说是一篇“横截面”意义上的成长小说,它虽然不具有史诗性,却通过“长命锁”这一小说标志将主人的成长迅速促成。同时,李锐在小说中展现了自觉的对话意识,他和长锁在精神世界中形成对流,也昭示了其后期小说的复调追求。最后,《丢失的长命锁》虽然充溢“天真”之气,但也透出了“冷峻”的异质性因素。因此,通过文本细读,我们能从该小说发散开去,对李锐进行更加全面深刻的文学把握。
①李锐:《丢失的长命锁》,北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②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中国当代作家·李锐系列”总序。
③参见胡适:《论短篇小说》,《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
④[德]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年版,第18页。
⑤[俄]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0页。
⑥李衍柱:《巴赫金对话理论的现代意义》,《文史哲》2001年第2期,第51页。
⑦李国涛:《李锐的气质和艺术》,《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4期,第27-28页。
⑧李锐、毛丹青:《烧梦:李锐日本讲演纪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
作者:许仁浩,武汉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学评论。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