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琼[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口 571158]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疯颠”形象探究
⊙张亚琼[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口 571158]
20世纪初,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一大批疯癫形象,在整个20世纪的文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文学史上也有着独特而重大的意义。众多作家饱含着对现实人生的无限热情,书写病态社会中病态的人生,并以其独特而敏锐的视角反映现实人生,成功地塑造了大量的疯癫形象。
疯癫 先觉者 受害者 叛逆者
后现代思想家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写道:“虽然疯癫是无理性,但是对疯癫的理性把握永远是可能的和必要的。”①他认为,疯癫绝不是简单的病理现象,仅从病理学的度来确诊疯癫的医学身份不能够认清疯癫本身的真实内容,疯癫不仅仅是生理病变的产物,而且是文明或文化的产物,是一种文明或文化现象。
中国现代文学中,许多作家都喜爱塑造疯癫的人物形象,白话小说的开山鼻祖鲁迅先生即是其中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家,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主人公就是一个疯癫的人物形象。狂人的一声呐喊可谓揭开了中国现代文学塑造疯癫形象的序幕,自此以后疯癫人物形象逐渐出现在众多现代文学作品里,例如,鲁迅《长明灯》中的疯子、《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酒楼上》中的吕维甫、《白光》中的陈士成;柔石《疯人》中的疯子;庐隐《丽石的日记》中的丽石、《一个著作家》中的邵浮尘、《或人的悲哀》里的亚侠;许钦文《疯妇》中的双喜大娘;台静农《新坟》中的四太太;郁达夫《沉沦》中的于质夫、《银灰色的死》中的Y、《微雪的早晨》中的朱雅儒、《青烟》中一个落魄的人;路翎《财主的女儿们》中的蒋祖蔚;曹禺《雷雨》中的繁漪、《原野》中的金子;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林海音《城南旧事》中小桂子的妈妈;凌淑华《疯了的诗人》中的觉生、双成;石评梅《病》中的“我”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典型的疯癫人物形象。“大量的‘疯癫’形象被成功塑造,是众多作家饱含着对现实人生的无限热情书写病态社会中病态的人生,并以其独特而敏锐的视角反映着现实人生”,现代作家在塑造疯癫人物形象的过程中,“他们对于现实的看法,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看法,对于民族性格的评价,对于这个民族赖以生存的文化精神、社会氛围的评价,总是持几乎一致的批判眼光。”所以,我们能够从这些疯癫者身上真切地看到原始生命力与传统道德规范之间的严重冲突,并痛切地体验到疯癫者的孤独和苦闷。
现代文学中的疯颠形象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蒙昧时代的先觉者、黑暗世界的受害者和封建社会的叛逆者。
中国现代文学是伴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发展的,所以现代文学的第一个十年深深地打上了“五四”精神的烙印,在社会转型混乱的时期,作家们自觉肩负起启蒙和疗救人心的责任,带着无限的热情和社会责任感来描写社会,将自己的认识和呼吁通过作品告诉世界。作家是蒙昧时代的先觉者,所以会在作品中塑造时代的先觉者。但是由于先觉者拥有着和传统格格不入的思想和眼光,不被传统制度所接受,所以常常被冠名以“疯癫”,而这些“疯癫者”的疯言疯语和不合常理的行为,常常能够冲破传统道德,揭露出真理,所以是这个时代的变形了的先觉者。傅斯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文章说:“我们最当敬从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②然而,这些先觉者被塑造成疯癫的角色,一方面揭示了现实社会的不合逻辑与荒诞,另一方面,也揭示出了在大众蒙昧的时代,先觉者只能被称作“疯子”的悲剧性。
作为现代文学的伟大旗手、启蒙者的代表,鲁迅先生在其作品中塑造了较多的“疯癫”者形象,其中一部分“疯癫”形象正是蒙昧时代先觉者的代表,如《狂人日记》中的陈述者狂人、《长明灯》中的疯子、《在酒楼上》的吕维甫等等。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文章中是一位被诊断为有“迫害妄想症”的患者,“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但是狂人的特殊意义就在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疯话,每一句疯话里又包含着许多深刻的道理。
一方面,据鲁迅先生说,《狂人日记》的主题“一再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弊害”,“弊害”何在,在于吃人。而“吃人”这一主题,就是从狂人口中说出的。在“狂人”眼中:“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给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③然而,他们不但没有起来反抗吃他们的人,反倒也要吃人。狂人写道:“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狂人认为周围的人都在吃人,自己也要被迫吃人或被人吃。狂人被关起来,拒绝家人送来的饭菜,拒绝被医治,一直劝说周围人不要再吃人。直到最后狂人发现,也许自己就曾在无意中吃过自己妹妹的肉。绝望中的狂人发出呼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狂人在此,用自己的“疯言疯语”道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不难发现,狂人本质上是一个站在时代前列的反封建礼教、反封建家族制度的启蒙者,而非真疯。
另一方面,狂人还幻想了周围人吃他的办法,“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我们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吃人者不会直接吃或者杀死他,“怕有祸祟”,而是逼他自戕,并且“预备一个疯子的明目”,以“疯癫”的症状为由来吃他,将吃人合理化。首先,作者通过狂人之口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而且巧妙地将吃人合理化的本质,以揭示在封建统治下,颠倒黑白,真理消失的悲剧性。其次,狂人能够看清这种事实,正说明狂人其实是最清醒的人,是蒙昧时期最先觉醒的人。
“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由于人们的思想解放程度有限,尤其是农民群众,他们身上的自私、懦弱、保守、狭隘的性格依然存留,因此,面对疯子们有损于他们思想体系里所坚守的传统礼教,他们是不能容忍的,认为疯子是疯癫的。《长明灯》中的疯子,在祖父带他进社庙,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时,由于极其害怕、恐慌,便跑了出来。从此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疯疯癫癫,嘴里没日没夜地念叨着要熄掉长明灯。长明灯作为封建传统和封建制度的象征物,统治了中国几千年,在群众眼中,长明灯是保护神,燃着长明灯,就不会有蝗虫和病痛。可是在疯子看来,长明灯却是个不祥之物,因此他想熄掉长明灯。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民主与科学,消除旧思想,疯子的疯癫行为在这个时代是正确的选择,疯子想尽办法、不遗余力地想要熄掉长明灯,表明他想要推翻压在人们头上的那种旧制度和旧传统,他们以超乎于正常人的思想,以非理性的语言,对于现有的封建社会规范做出抗争,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挑战世俗固有的观念,因此真正的疯子应该是那些封建主义传统的卫道者,而文中的“疯子”,却是一位真正的觉醒者。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有众多因为社会的黑暗而受苦受难的民众的形象,其中一些疯癫者形象,淋漓尽致地诠释了病态社会中的病态人生。
郁达夫《微雪的早晨》中的主人公朱雅儒原本是一个知书达理、性格温和的读书人,“貌很柔和,人很谦逊”,为人善良,读书用功。同时也愤世嫉俗,针砭时弊,“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回来的路上,他又切齿的骂了一阵:‘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④。由此可见,作为读书人的朱雅儒,对于社会中黑暗的一面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与态度,比如对道貌岸然实则招摇撞骗的白发道士的不齿,对于愚昧无知迷信麻木被骗取钱财的妇女们的叹息,对于横征暴敛侵占百姓田地的军阀官僚的痛恨。
但是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还不至于让朱雅儒丧失理智,真正促使一个温和沉静的人走向疯狂直至死亡的是封建制度对人性的压制。文章中朱雅儒的妻子是童养媳,他对这样的婚姻并不满意,他深爱着陈家的女儿,但是“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地位的悬殊使他无法自由恋爱以至于常常在爱而不得中煎熬。而对陈家女儿的爱正是他最后疯狂直至死亡的直接原因。陈家女儿要同军官结婚,对朱雅儒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直接摧毁了他的心理,他渐渐变得不正常,沉闷不语,脸色常常是死灰色。从文中可以看到,就在他变得异乎寻常之前的最后一句正常的话是“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而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地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后来朱君的病愈来愈严重,不认得人,大骂军阀,最后服错了药,在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下痛苦地死去。
朱雅儒的疯癫,不仅由于他是黑暗世界的旁观者,更因为他是黑暗社会的受害者,他见了太多的道貌岸然,民众的愚昧,军阀官僚对人的欺压,同时又经历了封建社会中人性的压抑,无法得到向往的恋爱,再加之贫穷的折磨,最终使他在疯狂中死去,而他的疯言疯语,正是对于黑暗社会的控诉与呐喊。朱雅儒的疯癫,是黑暗世界受害者的具体体现。
鲁迅先生《祝福》中的祥林嫂也是黑暗世界的受害者的一个代表。小说写到祥林嫂在丈夫死后逃到鲁四老爷家做帮佣,她的婆婆知道后将她劫走嫁到深山野坳,将收到的聘礼用来给小儿子娶媳;被捆到贺家的祥林嫂拼死抗婚,祥林嫂的抗婚其实也是遵循一女不嫁二夫从一而终的封建伦理道德;在经历了第二个男人病逝、儿子被狼咬死之后,精神不太正常的祥林嫂又来到鲁四老爷家帮佣,她经常絮絮叨叨、疯疯癫癫地讲述儿子阿毛遇害的过程,而这时的鲁家也认为祥林嫂是败坏风俗的,祭祀时不准她沾手,即使祥林嫂用她积存的工钱在土地庙捐了门槛给千人踏万人跨以赎罪,四嫂仍然不让她碰祭品,这让她的精神受到沉重打击,最后被鲁家打发走了,成了乞丐。在黑暗社会的种种打击和戕害下,祥林嫂疯了,她内心在想:人死后有无魂灵?是否有地狱?死掉的一家的人能否见面?而她终于在鲁镇“祝福”的时候死去了。祥林嫂的愚昧麻木疯癫直到死亡,都是深受封建伦理思想毒害的结果。
《雷雨》中的繁漪是一个十分鲜活的人物形象,在曹禺笔下,繁漪是反抗封建家庭制度的典型代表。繁漪和周朴园之间,没有爱情,婚姻是维系他们关系的唯一纽带。没有爱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的,周朴园性格的死板,加之生理和心理都不能满足繁漪,使得繁漪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如入人间地狱。繁漪不甘被囚禁在家庭的牢笼中,她想挣脱出来,于是她做出自己的反抗,发出呐喊。繁漪也不甘忍受性欲的压制,她和周萍的乱伦即是对于传统的女性性压抑的一种反抗。“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所谓的旧道德,就是封建礼教约束下的“三纲五常”以及女性“贞操观”等等。“五四”以后,对于婚恋自由、男女之间的结合应该充满爱情等等,都大力提倡。繁漪的疯癫是对中国传统礼教的反抗,是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萌发。周朴园的强制喝药、周萍对她的始乱终弃等等,都表现了男权社会里男性对于女性的压迫和奴役,表现了女性在家庭中低下的从属地位。
繁漪的内心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的根源正是她要求冲破封建势力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追求自我与爱欲,争取个性解放的强烈伸张。正因如此,她的反封建的举动被周家这个处处渗透着封建气息的专制家庭强行披上了“疯狂”的外衣。在周家这个封建大家庭里,繁漪承受着双重的打击、失望、痛苦。一方面是她从周朴园那里遭遇到的悲剧:一个要求摆脱封建压迫的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受到封建专制主义的精神折磨和压迫。周朴园的封建家长的威严使她得不到一丝灵魂的喘息,即使生活在一个物质生活优越的家庭里,却遭受着无法摆脱的精神折磨,这对一个追求个人幸福自由的女性来说,其心灵上感受到的痛苦比一般人更为深楚。另一方面她的悲剧来自周萍:大胆追求个性自由爱欲的女性在爱情中被始乱终弃。繁漪是在封建专制主义的压迫下才爱上周萍的,而周萍由于在封建专制的强大压力下胆怯、退缩和逃避,最终选择抛弃繁漪。周萍的爱情原是繁漪在这个封建家庭里唯一生活下去的希望和精神寄托,然而周萍的始乱终弃将她的希望活生生剥除了。于是繁漪不顾一切“疯狂”起来,发出“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⑤的绝望嗷叫。繁漪正是在这种封建社会伦理和封建家庭的压制下,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情绪,成为这时代最激烈的叛逆者。
无论是《狂人日记》里的狂人、《长明灯》中的疯子、《微雪的早晨》中的朱雅儒,还是《祝福》里的祥林嫂、《雷雨》中的繁漪,都并非病理学意义上的狂人或疯子,他们或是病态社会中不被人知的先知先觉者,或是黑暗世界里的底层受害者,或是不甘于封建社会压制的叛逆者,毫无疑问,没有一位作家是单纯地为写疯癫而写疯癫,也没有哪一位作家会将疯癫作为纯粹病理学上的意义进行描述,实际上,他们都是在借用疯癫的隐喻意义书写病态社会中病态人生,并掀开一幕幕伪装在美好外壳下的残忍真相。
①[法]福柯:《癫狂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②傅斯年:《一段疯话》,《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年版。
③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④达夫:《郁达夫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⑤曹禺:《曹禺戏剧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1]禹权恒.论新时期文学疯癫形象类型及其特质[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25(4).
[2]白丽梅.被放逐的“他者”——当代文学中“疯癫”形象研究[D].黑龙江大学,2007.
[3]祝华轶.疯癫的隐喻[D].暨南大学,2015.
本文系海南省级课题,课题编号:Hys2016-70
作者:张亚琼,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