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乃文
(中国传媒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024)
“崇替在选”
——论刘勰他律论的文学史观
胡乃文
(中国传媒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024)
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中以时代推移为序,论述了历代文学的发展状况,并总结了文学随时代发展而发展的规律,集中展现了刘勰他律论的文学史观。政治教化影响着文学的题材内容选择与发展趋势,文学作品是时代特征的间接反映;学术风气、社会思潮等“世情”也影响着文学的演变;而统治者对于文学的态度则对文学的发展与成就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时序》;政治教化;学术风气;统治者态度;他律论
《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论史上的代表性著作,体大而思精,对后世文学理论、创作及批评等方面均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学界对此关注颇多,但对其文学史观的研究仍不够充分。《序志》篇云:“崇替于《时序》”[1]608,即从该篇中可以总结出文学发展的规律,因此祖保泉先生说:“《时序》是一篇简要的文学流变史。”[2]
所谓“时序”,时即时代,序即次序。“歌谣文理,与世推移”[1]527,《时序》篇即以时代的推移为顺序,论述自上古时代至宋齐时期的文学发展状况,刘勰的文学史观则是建立在对各阶段文学发展状况的历时性梳理之上。在刘勰看来,“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1]527,外在因素决定着文学的发展方向。可见,在叙录历代文学演变的过程时,刘勰选择了他律论模式作为线索,构成了“质文沿时,崇替在选”[1]546的文学史观,自成体系。本文从政治教化、学术风气及统治者的态度三个方面进行深入阐释,试图分析《时序》篇所体现出的刘勰他律论的文学史观。
自孟子“知人论世”说起,作家作品与“世”的关系开始受到关注。《礼记·乐记》中首次明确提出文艺是社会政治形势的反映:“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乐是王道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可观政事之得失、民心之所向。政局平稳时,乐调舒缓而愉悦,是为“治世之音”;政治乖悖时,乐调怨怅而愤怒,是为“乱世之音”;国家沦陷、百姓困苦时,乐调哀愁,寄托哀思,是为“亡国之音”。诗乐既是人们宣泄情感的方式,也是社会现实在人民生活中的真实再现。政治环境的改变影响着文学的题材内容选择与发展趋势,文学作品亦能反映出政治的治乱面貌。
刘勰的文学史观亦重视文学兴衰与政治教化之间的关系,以及文学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的必然规律。在《时序》篇中,刘勰提到,唐尧时代道德昌盛、教化普及,从老农所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3]的《击壤歌》,到儿童吟唱“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4]的《康衢谣》,都赞颂了帝尧施行仁政,百姓在他的治理下安居乐业,民风淳朴而天下太平。虞舜时,“造《南风》之诗”[1]138,祈求南风“解吾民之愠”、“阜吾民之财”[5];又与臣民“相和而歌《卿云》”:“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日月有常,星辰有行。”[6]歌颂帝舜的禅让之举如日月星辰之更替,崇高而伟大,均是“心乐而声泰”之作。刘勰对文学“顺美匡恶”[1]138作用亦有着明确的认知。《诗经》中《生民之什·板》与《荡之什·荡》皆为讽刺周厉王之作,可见如若君王昏庸败德,人民苦不堪言,产生的文学作品便充斥着怨愤之情。自春秋时礼崩乐坏,周天子权威荡然无存,诸侯割据纷争不断,在一定程度上却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诸子百家游说天下宣扬自家学说,文化上便形成了“六经泥蟠,百家飙骇”[1]527的局面。三国鼎立、军阀混战的汉末时期,动乱的政治局势促使建安文学形成“梗概多气”的特征。可见,“兴废系乎时序”[1]542,刘勰对于政治教化与文学发展的关系有着充分而深刻的认知,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格受时局的影响,也是时代特征的间接反映。
“文变染乎世情”[1]542,在刘勰看来,世代学术风气的变化亦会影响文学的发展。《时序》篇中,刘勰首次提出楚辞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1]527的观点。战国诸侯争权夺利,试图以最小的损耗获取最大的利益,纵横家的智谋与策略便具有了举足轻重的意义。他们的说辞铺张扬厉,“先立地步”[7],力求在言语间向君主分析其利害关系与局面,从而使君主相信并采纳他们的理论。他们对于君主的情绪与心理把握得十分准确,深知游说君主断不可直言其过失,需借用譬喻、寓言等手法,有时甚至通过虚构与想象丰富说辞的内容与形式,以达到其讽谏的目的。《明诗》篇云:“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1]140,屈原在《离骚》[8]3-31中继承了《诗经》的比兴传统,引类譬喻,开创了香草美人的意象系统,以此向楚王陈述自己的美政理想,宣泄因楚王听信谗言、疏远忠臣而郁结于内心的愁绪,并对违背准绳、阿谀奉承之人予以尖锐的讽刺。又如《抽思》[8]134-141以秋夜寒风起兴,于漫漫长夜中寄托自己沉重而缠绵的忧思,叙述自己进退两难、窘迫不已的惨痛遭遇。可见,楚辞敷张渲染、譬喻连类的文风与纵横说辞确有颇多共通之处,因而刘永济先生认为刘勰这一观点恰恰符合楚辞文体的流变过程,与章学诚“战国文体出于行人辞命”的说法“可谓旷世同调”[9]。
正始年间政局混乱,司马氏政权黑暗、争权夺利,文人大多转向消极避世,老庄之道与清谈风气因此盛行。《时序》篇曰:“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1]537刘勰所谓“轻澹”,意指受正始之音影响。张立斋先生注曰:“轻者脱俗,澹者远务。”[10]这时的作品多谈玄理,“诗杂仙心”、“率多浮浅”[1]143。嵇康、阮籍二人身处乱世,壮志难酬,遂将老庄之学寓于创作之中,以隐晦的玄理寄托遥深,这也是正始文学的普遍风貌。到了东晋,玄学的影响则更为明显。尽管当时的政治形势极为艰难,但文学作品却“辞意夷泰”,平和清淡。玄言诗人们反对关心时务,宣扬消极人生态度的玄言诗成为东晋诗坛的主流。《时序》篇云:“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1]541-542《明诗》篇亦载:“江左篇制,溺乎玄风”[1]144。自此,西晋以来的玄学清谈已经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文风。淹没在忘却世情的玄学风气之下,诗歌以老庄为宗旨,辞赋也成为了老庄思想的注解。刘勰对此认知明确,也证明了其关于学术风气影响文学发展的观点。
刘勰认为,历代统治者对于文学的态度对文学的发展与成就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所谓“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1]527,统治者的喜好或轻视必然会对其统治下的文学命运产生不容忽视的影响。[11]在论及战国文学时,刘勰指出了七国文学发展的不平衡性。七雄逐鹿,韩魏崇尚武力,燕赵任用权诈,秦国甚至视儒生礼教为“五蠹六虱”,唯有齐楚两国文学繁荣。齐国修建高门大宅、楚国扩建兰台宫广揽天下贤士,孟轲被齐国尊为宾师,荀卿则担任楚国的兰陵令。学术风气清新,也促使了“书”、“赋”等文体的萌芽和发展。齐国稷下学者颇具文才,当时人称“谈天衍,雕龙奭”,楚国则有屈原、宋玉横空出世。造成这种同时代文学发展不均衡状况的原因,正是统治者对待文学的不同态度及其采取的不同的政治策略,取决于统治者是否提供了使文学发展兴盛的环境与土壤。
汉武帝时期,经历了文景之治,西汉至武帝时政治形势稳定,经济状况良好。武帝即位之初便尊崇儒学,“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用以“润色鸿业”的文学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他曾在柏梁台上与臣民饮宴赋诗,也曾在瓠子决口时亲临视察,创作忧虑人民苦难的《瓠子歌》,并以安车蒲轮征召枚乘,重用主父偃、公孙弘、倪宽、朱买臣和司马相如等人。这时的礼乐制度交相辉映,文章辞藻竞显华丽,刘勰更是认为这一时期的文学,后代“莫与比盛”,评价极高。
“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1]534刘勰认为,统治者若能对创作充满热忱,便能更显著地推动文学的发展。自汉室恢复,东汉光武帝重视图谶之说,而对文章辞采有所轻视。到了明帝、章帝时期,儒学再次受到帝王及权贵的尊崇。又如《时序》篇在评价“三曹”时有言:“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1]537曹操本是爱文学之人,《魏志·武帝纪》裴注引《魏书》曰:“太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12]其子曹丕创作了《典论·论文》这一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文论著作,以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植更是才高八斗的创作奇才。曹氏父子礼待文人,诸多有才华的作家纷纷汇聚在他们周围,纵笔挥洒、舞文弄墨。这之中最著名的便是“建安七子”,他们争相驰骋于文坛,意气勃发,施展才情,与三曹共同开创了建安文学的辉煌,形成了慷慨刚健的“建安风骨”,对后世文学发展影响极为深远。曹丕之子曹睿亦继承了父祖的大业,“制诗度曲”,并设立崇文馆,招集文人贤士,何晏、刘劭等大批有才华的文人,“迭相照耀”[1]537。
“枢中所动,环流无倦”[1]546,这里的“枢”,即指帝王对于文学的喜好与提倡。可见,刘勰十分重视统治者对于文学发展态势的影响,认为这不仅决定了文学创作的政治气候,也是形成一代文风的关键。
“质文沿时,崇替在选。”[1]546刘勰的文学史观显然以他律论为线索,他以一个时代的政治教化、学术风气及统治者的喜好为左右文学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既有其合理性,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弊端。在“社会决定论模式”之下,刘勰文学史观中的文学丧失了其应有的独立性,而是“依附于社会历史的变化之上”[13]。此外,刘勰过分夸大了统治者的对于文学盛衰的作用,而忽略了群众基础对于文学的重要影响,有时甚至以帝王教化曲解作品的意义,这也是其文学史观的局限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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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马洁.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的文学史论认识[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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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7-0125(2016)08-0013-02
胡乃文(1994-),女,河南郑州人,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