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凯
1
你看那好似灰象的山丘了嗎?过了山脚下的香泥河就是松镇了。梅林涨红着脸把轿车开得飞快,哑着嗓子自言自语地说。那群灰象在飞奔着。他的眼睛浸出了水,被车窗外的景色勾起了什么?驾驶室飘动着香草的味道。身旁的四川人提着酒瓶狠干了一口,傻笑地唠叨着,真是傻子,鱼儿离不开水,女人离不开汉子,早跑到爪哇国生娃去了。梅林回头瞪他一眼后,眼睛死盯着窗前,似乎渗出了血,忽然他看到了一片火光,红色桑塔纳轿车腾空而起,周围的火焰在升腾,升腾,躯体像云在飘起,天空水汪汪的蓝,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在天空中浮现,一双大眼睛死盯着他。又腾起一片火光,一切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突然把车刹住停在了路边,慢慢闭上眼睛,脸伏在方向盘上,耳边有风在嚎叫,又似乎有女人在哭泣。四川人的头撞在了风档玻璃上,他用手揉搓了一下咧咧嘴,抖着腿说,她在十字街卖过影碟,身子干瘪的,像京剧中的白毛女。后来你走了调到了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小山区,就再也没看到她了,七八年前的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吃着说着,清闲了,你不当什么屌镇长了,我们天天喝酒吧。梅林又瞪了他一眼,他不说了,嘻嘻笑着把酒瓶口含在嘴里小口喝着。光线射在梅林的烧伤落下疤痕的脸上,忽明忽暗,被烧过的嘴角抽搐着,脖子和太阳穴的血管在跳。他没心思开车了,抢下四川人的酒瓶子喝了口,向他摆着手示意让他开车,两人换了座位。车子在黑夜中狂奔像头狰狞的怪兽,他抱着酒瓶子似睡非睡。
自从他从松镇走了,离开了那个女人,然而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却夜夜飘在他的梦里。
在松镇他第一次见着那个叫梅子的女人,是她第五次上省里上访被抓回来的时候,也是他刚到任的第三天。天上下着冒烟雪,她头发乱蓬蓬,一张惨白的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乎是从警车上扔到雪地上的。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羽绒服,拉链早就坏了,露着里面穿的天蓝色的旧毛衣,懒在地上不起来,像一只病狗在呻吟着。一个协警愣头青,走过来抬腿狠踢她的屁股,像杀过年猪一样她惨叫着。梅林推开了那小子,几乎是把她抱到自己的办公室。她不嚎叫了紧闭着双眼,两只手像鸡爪子般蜷缩着。要不是她接过他递过去的一杯热奶,他会以为她真没气了。喝完了她放下杯子环顾了下办公室的四周,用潮湿的目光看了他好久。镇书记连门都没有进,远远地扔在他办公桌上两本卷宗。丢了句,这事以后就你负责了。他喘着粗气,边喝着热茶暖和着边看了材料,这个女人丈夫死了,公公婆婆就把所有建设征地的款全拿走了。她发现自己的户口,竟和那死鬼一起在人间消失了。到派出所也没有查到底子,自己这么多年怎么成了黑户。她上访,去镇上找,县里找,市里找,没有处理结果。她去省里上访,这回把娄子捅大了。这就是他来松镇时大梅子给他的见面礼。他之所以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没有像其他镇里同事用那种讨厌的目光看她,是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镇书记每次让他去大梅子家走访谈话时,他总是免不了手里提些水果或青菜什么的。大梅子见了他反倒是局促不安地对他。也可能是那杯热奶的原因,他刚来这两个月,大梅子很安静地待在家里。然而到了年关的时候,她偷偷去了省城。这下炸窝了,市里命令县里,县里命令镇里,把人强制带回。镇书记把这项任务交给他和另一个叫关锁的武装部长。
轿车进了松镇,街上灯火辉煌早不是原来漆黑一片的样子。他和四川人找到了当年他常来喝酒的王五狗肉馆前停了车。进了屋,王五还是那个王五,傻大黑粗天天醉熏熏的样子,可是人家已经信佛了,把狗肉馆变成素食店了。两人饿急了,管它荤的素的呢,要了两个菜,一盘豆腐排骨,一盘豆腐鸡。店里不卖酒,四川人从包掏出瓶大粬两人喝开了。老板王五向窗外张望着喝着苦丁茶。梅林走过去,低声问道,王老板,原来斜对过有个卖音像碟子的女人,叫梅子,去哪儿了?王五紫猪肝的脸突然转过来,一看是个脸上有疤的陌生人,笑容僵在脸上,他对着梅林的脸有些恐惧,似曾相识又感到陌生,他喷着酒气,醉眼迷离地望着他,想了想说,瘦得像麻杆的那个,前几年听说咱镇上有个女人活不下去了,跳山下的香泥河了,巴不准是她?
四川人喝多了,回家睡觉去了。梅林在隔壁的旅店住下了。这是个十五的夜晚,月亮高高悬在空中,一丝风也没有。素食馆的老板喝多了一瘸一拐地出来送客人,他在角落撒完尿,提着裤子看到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在街口烧纸,走过去问了问。那个男人过于悲愤,瞪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他。
梅林两眼浸出泪水,默默盯着燃烧的纸堆,看那火舌像魔鬼一样跳着舞。他似乎看到那红车撞进沟时的火光,又看到那瘦削的女人瞪着大眼直视着他。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前妻丹妮在火光中独舞,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自己焚化了的生活。丹妮是个反复无常的人,瞬间心情万变。在大学期间,他是学哲学的,她是外语系的,两个人当年在学校就是舞皮子,什么街舞,非洲风情,都跳得出神入化。她吊他的胃口,有一次喝多了好像要同居的样子,他们已经脱得精光了,她却突然穿上衣服呕吐着把他一个人扔在床上拚命地跑了。他始终猜不透她的心思,越猜不透越追不上。有时他想不通她为什么用洋名字。她是个怪人,怪的不得了,她爸爸是卖鞋的,家中很多钱,大学期间每月寄三千多,她是月光族。她去美容拼拚命地漂白自己,梦想自己是白种人。她喜欢唱英文歌曲,喜欢莎菈·布莱曼的歌曲,什么《dustin the wind风中之尘》等等,她讨厌自己是中国人。她喜欢把自己说成是无政府主义,把头发染成红黄绿各种颜色,眼睛画上黑眼圈,在左耳上挂着大大的银圈耳环,大半是穿着花俏着印有外文字母服装。她不喜欢说汉语,英语夹着汉语,让人听得一头雾水。他比较喜欢洋人,最终是和她定终了身。
也许结婚后几年没有孩子的原因,她竟在她教的那个中学停薪留职了,而跑到了一所叫华谊舞蹈学校当上拉丁舞舞蹈教员,并且搬到那里住去了。他去闹过三次,她的校长到公安东城分局告他了,说梅林到学校砸门砸窗户扰乱学校秩序。分局的陈胖子把他找去了,他边敲着键盘边嚷嚷着说,哥们,你在政府工作,天天疑神疑鬼的,你的身份不重要,我的面子很大吧?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我也是看着头的脸吃饭的。我可是最后一次通告了。梅林看看天色已晚,就扯了他出去了。深秋的大街,凉风习习,路灯还没有亮,人影鬼魅般地行走着。两人找了家鱼丸小火锅店进里喝上了。两人碰了一杯后,梅林手指颤抖着抓耳挠腮悄悄说,都是那个校长安丽干的好事,她拉着她上了贼船,舞蹈学校的老师偏偏兼什么县里慈善基金会的职,校长她兼这个会的秘书长,我老婆兼基金会的理事和会计,天天和县里退下来的县长副书记,还有什么地产商,一些老头子们像胶皮糖似的粘在一起,春天去南韩三次,夏天去香港,秋天去台湾,冬天去海南。喝得陈胖子涨红了脸低声说,现在的人活得不耐烦了,女人脸盘好看就值钱,你是认钱还是认人?陈胖子临分手时说,丹妮的姐夫是县委办主任,毕竟是人家的亲姐夫。他喝着没有吭声。他离婚一年了,一切平平淡淡地过去了。然而正当他准备提升卫生局副局长时,组织上说,说他作风有问题,流氓成性。一个转折点,他被调到松镇,任镇长助理,管信访接待。
王五没有走,索性坐在道牙子上抽烟陪他。纸钱烧没了,他醉意朦胧地笑着说,操,你还当真?我说也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喝多了早记不清他妈的什么梅子花子乱七八糟的。梅林愣了愣,站起来推了他一把,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骂了句你这狗日的玩意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月光下,王五站在十字路口如鬼魅般摇摆着指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着。
2
那是一条200多米长的街道,说是鸟市,每周日卖鸟人的市场,但装着百灵、鹦鹉、画眉等鸟的笼子仅占这灰色街道的一角,杂粮蔬菜水果毛皮鞋类摆满沿街。天气晴好的时候,人挤人,人撞人,一片人声喧哗。
法源寺就在松镇西北角,有大片的土地由比丘尼们在闲暇时光种菜。西红柿、小青椒、黄瓜、茄子、豆角,红红绿绿,大家吃不了,师父觉明让弟子换着班挑到鸟市上施舍去。菜放在地上,挑菜的小师傅只管在地上打坐。人们知道寺里种的菜不上化肥,是附近的信众在春天把发酵好了大粪用车运到地里,是纯粹的绿色蔬菜,都喜欢吃,扔下十元八元的香火钱,拿上一捆或一小袋就走,心里落个欢喜了愿。
早上3时30分,比丘尼们起床了,伴随着悠扬的扣钟声、乐声到早殿做早课了。大家诵着《楞严咒》《十小经》《心经》。法清稀里糊涂上完早课,只喝了口稀粥就回房了。她昨晚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早起还打着瞌睡,两边太阳穴像锤击了一样疼。她喜好清静从没有去鸟市走过。上周师妹妙清从鸟市回来,带回来一包薰衣草,她偷偷地让法清闻闻,并说一个很丑的男人卖的,而且他还在寻找一个在十字街开过影碟店的女人。她听了心内好像被重锤击了一下,是那个早已不在人世女人,还有谁能挂念她呢?她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在寺里闷得久了,身上有一股发霉的味。师父早已看在眼里,她没等和师父说,今天就派她去集市走一走。临行前师父塞在她口袋一些钱,让她去十字街王五素食面馆去买回几斤豆腐鸡下饭。师傅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逗她你以后还俗时,也开一家这样的素食馆,好让师父天天去解馋。她伏在师傅耳朵说,就怕把师父吃成像大肚子弥勒佛的样子,好把师父供在庙上。师父打她一把,她担着菜篮子跑了。
路两边的蝴蝶成群的飞舞,她终于透了口气,低着头走路念经。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嘴上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心却静不下来,胡思乱想着。那年夏天,天气炎热,她听镇政府开小车的司机说,那个男人得病住院死了。她悲痛欲绝,不敢明目张胆地去问,之后偷偷去镇上找熟悉的人打听。有的瞪着眼看着她,只字不提;有的说他死于一场事故。人们守口如瓶,眼神怪怪地看着她。后来没有人再提这件事,偶尔提起来,人们都避而不答。弟弟出狱了把孩子接了回去。她整日在绝望中度过,夜空上有数不清的星星和羊,满墙上还有看不完的旧报纸老新闻。她整日不出门,恋上了酒。白天三碗,晚上三碗。头发像蒿草一般,渴了伏在水缸沿上举瓢就饮。喝着喝着竟看到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瞪着她。她照着镜子把满头花发用剪刀剪了,把头发连同自己的几件旧衣物,拿到法源寺后面那片白桦林地里掘个坑埋了,她给自己立座坟,烧了些纸钱。初秋,夜色沉沉,远处传来狗的狺狺叫声,下雾了,周围变得烟雾缭绕,看不清东南西北,好像林地的空间挤满了魑魅魍魉。她打开带来的那瓶白酒,边哭边喝着,露水打湿了衣服,酒喝完了,她竟沉沉地坐在自己的坟前睡了,一直睡到天亮,脑袋像炸开了一样,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了,她看到东方升起红红的日头,感觉自己又投胎了一回,她趔趄地走到法源寺,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寺门,跪在觉明师父面前。
她什么都想和师父说,只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世,记不住自己是谁,欲哭无泪。觉明师父这个七十多岁的慈祥老人,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抚摸着她剃光了的头顶,笑吟吟不语。她喜欢师父,规距不那么多,只是每天尽心尽力地念着经。
第一次当班来到市场菜就被拿得精光,香火钱扔了一堆,她胡乱地把钱包起来,去素食店给师父买了豆腐素鸡。王五是个只喝酒不吃肉的信众,经常上寺里敬香,与寺里的都觉得面熟。他边包着豆腐鸡边向法清说这镇上的新鲜事,一个丑男人在十字街口为那个女人烧纸的乐子。法清可没心思听,她看看天空,燕子斜飞,蜻蜓满天游戏,怕是天要下雨,她要回寺赶路。刚走出门,对面走过来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拉着两轮小行李车,车上放着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嘴里吆喝着薰衣草五元一包。她瞳孔张开,加快了呼吸,心加速在跳,屏住呼吸闻着这久违了的香气。男人连吆喝带哼唱着小曲:紫色的薰衣草,开在山坡上,夜夜入香闺,醉了姑娘梦。
她听到这曲子,心又提了起来,恍惚里时空倒转,脸上渗出汗。她小声喊着,买包薰衣草。这个汉子把一捆香草递给她时,扫了她一眼,他满是疤痕的脸和变形的眼角和嘴角热腾的让她的血液忽然冷了下来。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低眉垂目。那个汉子狠狠盯了她一眼,钱也没收就匆匆地走了。
天阴下来,凉风习习,她却不着急回寺了,慢吞吞地往回走着,时不时把薰衣草放到鼻子下闻着。家中的花园又似梦浮现,薰衣草,波斯菊,铃兰,蓟草,鸢尾,野玫瑰,开着各种颜色的花。空气中飘浮着花草的香气,当时松镇还只是个大屯子的模样,一条河流在镇后弯弯绕过,除了一部分临街商户是青砖的房子,大都是用土坯盖的房子。她们的家远在百里之外的临江镇,他爸爸借高利贷做烟草生意,烟草生意赔了,欠了很多债。有一天去收烟款,与高利贷债主途中相遇发生争执,把债主捅死跑了。她和娘害怕债主家人报复,就连夜跑了。她舅舅早年用摩托车来江边倒过鱼,给她们介绍了一家好朋友姓耿,她们就以每月十元钱租了一家临街的仓房,在江边上了鲜鱼来卖。
耿房东在这镇上也算是大戶了,卖粮卖酒开了两个店。生意好但可惜的是儿子耿宝有心脏病,白净净的孩子说不行了,躺在地上就翻楞眼,喘不上气来。吃饭都得他的胖子妈妈喂。她那时长得清秀,算账脑袋又灵,比耿宝大两岁,耿家的俩口子格外喜欢她,管她叫美姑。有时忙起来,就喊她过来帮忙。老俩口和美姑她妈一商量就给他俩成了亲。亲戚朋友左邻居右舍都来道喜,耿家办了十几桌酒席。结婚后,她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连耿家老俩口子也啧啧称奇。但是她的肚子始终不见鼓。公婆着急,她不急,因为她知道她家的耿宝现在上炕后那东西都硬不起来了。渐渐地公婆也明白了,两个人发起愁来了。公爹三番五次地假仁假义地以问生意为名,常常把她唤到他的房间,这时她发现婆婆不知跑到哪去了。有一次,婆婆给她一壶药说是治女人宫寒的,喝了它就能怀上孩子。她心里想说点什么,看到他们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把那壶甜丝丝的液体喝下去了,却发现婆婆闪开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从地面涌上来绿色的海水,呼啸着淹没了她,公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如山一般压下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屋中,耿宝有气无力地说,你昏迷了倒在账房门口,是爹娘把你送回来的。她觉得下体的疼痛,她明白他们的用心。之后公爹还假仁假义地往她口袋里塞些票子,让她到市上去买些鱼肉补身子。她恶心死了,但是肚子还是不见动静。公婆有些发急,还要如法炮制,婆婆又捧出壶糖水,她连连摆手说最近总是恶心,吐酸水,不知道怎么了?公婆偷偷在一边笑起来,她借机跑了。
不久,小镇地产开发大潮来了。
前面已到了寺里的菜地了。她长叹了一口气。
4
八年,在那偏僻的小山村,他几乎是与世隔绝。每天夜晚当镇政府工作人员早早下班,他堕入记忆中那片火海之中,那张苍白女人的脸成了他心中的痛。一别八年了,梅林对这最熟悉的小镇顿时感到陌生,原来的土坯房,泥洼路,东倒西歪的门市房,婆娑的榆树,到处乱扔的破车架子,都不见了。这小小松镇竟成了大都市,高楼耸立,车流如梭,大超市大酒店花旗招展,彩虹门电视墙,笑脸相迎,袒胸露背女人大广告牌子,五彩缤纷。
他相信王五说的是醉话,那个女人生命力强,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她就活在世上。一连几天,他都沿街走着,卖花的声调在大街飘荡着,那个女人一身素衣白发遮掩了脸,似乎就在人群中隐藏着,无时无刻不在偷窥着他。今天是集市,小雨弥漫在小街上。那位胖乎乎的白净净有些眼熟的尼姑,担着茄子和大芹菜,从眼前掠过。耳中忧怨的曲子飘浮出来,他的脚步變得漫无目的走着。原来熟悉的大街小巷,变得那么陌生,连风吹过来也不是原来草香风清的味道。那曲调还在盘旋而上,漫过眼前那屋中紫色茶几,他看到了他原来喜欢吃粥的小屋早就盖上了高楼,一楼门市早就开上了鲜花店,几个女孩子们在屋内屋外搬着花。曲调在鲜花丛中盘旋,梅子又清晰地站在眼前。那个下雪天的省城之行,他和关锁把她和她的十二三岁外甥女儿从省信访办带出来,上了出租车。车过龙潭公园门口时,关锁捂着胸口直嚷着心快跳出来了,冠心病犯了。车停了,他趔趄地下了车又拦了台出租车上医院了。车到了火车站前一家叫江南快捷宾馆住下,梅林给关锁打电话,关机,等了两天打他手机还是关机,心里明白这小子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只好独自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外甥女领上了火车带了回来。
到家了下火车,天上飘着雪花,娘俩穿得少,冰天雪地的直打颤,真叫人心疼。镇书记来电话骂道,操他妈的回来就把她拘留。梅林说,你省省吧!明天就是小年了,人家不可能收。那边也没有吭声,过了一会说,你想招看住她,如果她再跑了你就到县里去交差。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从县城到松镇没有公交车了,小姑娘连冻带饿流着鼻涕直哭。他冻僵了的手掏出冻硬了的号码本,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好不容易找到开柴油三轮四川人的电话号码,用手机打了过去,那小子在家正吃饺子,听到是梅林,嘟囔着答应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带着狗皮帽子矮墩墩的四川人,开了辆车后厢蒙帆布的柴油三轮来了。梅子抱着孩子浑身颤抖着,车颠簸得人的浑身肌肉酸痛。三轮车好像拉过鸡鸭什么的家禽粪味很浓,帆布里面挂着白晶的霜,四处进着风。他从缝隙中望着黑茫茫的原野,五味杂陈,自己一年前原本好好的在城里政府部门喝着茶水上着班,可是现在……,他感觉到前途茫茫。
似乎过了漫漫长夜,梅林和娘俩坐着柴油车到了松镇四川人下车了,热气腾腾地摘掉帽子,骂着鬼天气。梅林多给了他五十元钱。四川人从包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熟猪头肉递给了他,转身上车了。柴油车消失在夜色中,小镇被裹在鞭炮声的烟雾中。怎么安置这娘俩呢?他犯愁了,问梅子家在哪儿?她蜷缩着搂着孩子说,她没有钱,镇上已经没有人租给她们房子了,来时在熟人那住过一段了。他想了想,还是领她们回到自己在镇上租的房子住吧。
在鞭炮声中三个人小跑着来到了在小城西北角的两间小平房,他颤抖着用钥匙打开房门,屋内黑洞洞的,摸索着打开灯,满墙闪着晶莹的霜花,屋中稍微暖和些。梅林从院子里抱了些柴草和木柈子,撮了一铁桶煤,把炉子点着了,不一会儿小铁炉噼里啪啦烧起来,黄火苗从炉缝中探着舌头,屋里有了热度,人的脸涨红了。他又弯腰去掏炕洞子灰,把火炕点着了。梅子不再拘谨了,把他推到一边去,默默地烧着炕。梅林转身出去了,夜风停了,天上一下挤满了密麻麻的小星星。对街的康乐食杂店亮着灯,出出进进走着人,他走了进去。宽大的屋内放了两张桌子,两堆人在簇拥着战得酣畅的麻将局,谁也没理会他。他买了十个鸡蛋,二斤挂面。回到屋里,在炉子上烧开了水打了四个鸡蛋,把挂面下到里面。煮好了面条,发现酱油没有了就又出去买,等回来时娘俩已经吃了大半碗面条。他切了猪头肉放在盘子里,从碗柜里找出一瓶老白干,给梅子倒上一口,两人谁也不说话小口饮着。外边响着零星的鞭炮,北风用力地刮着。对街上的店的灯光还是那么明亮。孩子用手抓了两块猪头肉,吃了。也许是吃得太多,她昏昏欲睡,不一会就躺在炕头上呼呼地睡了。这就是过小年,两个人不知不觉把酒、肉和锅里煮的面条、鸡蛋全吃光了。两人还是不说话。女人把碗筷收拾了。男人拿出仅有的一套被褥,他把褥子给了那孩子盖上,让女人盖那床被子,自己和着衣服躺在炕梢。女人闭了灯,脱了衣服进了被窝。
她好久睡不着,也许是半夜了,窗外早就没了灯光,就着炉火的光,看了墙上的钟时针隐约指向一点。听到炕梢上的男人挠着痒痒放着屁,不断地翻着身,知道他没有睡着。她空着的心突然化成了一湖温柔的水,她想用这水托起他。她又觉得自己忽又变成了一根从万丈深渊攀爬而上的老藤,渴望攀住他石头般的脊梁。她悄悄地伸出手,拽他,抚摸他的脊背。他一把攥紧她的手,好一会,像过电一样。他起来悄悄脱了衣服,钻进了她的被窝。她把他紧紧地抱住恐怕他跑了,他温顺地顺应着她身体的战栗。她像一条枯藤盘在他的身上,仿佛在万丈深渊下坠中,抓住了生命的绳索。她不再对未来有什么疯狂的构想,一生中只在他的身边依偎几分几秒也是最大的快乐。
他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小镇过了一个年。
细雨濛濛地下着,他慢慢走着,那空中鸣唱的曲调仍在街道上盘旋。眼前水果摊前那张苍白的脸,无助的大眼睛的女人在向他招手。他满怀希望地过去,却是自己看花眼了,原来是个不相识的等车的女人。他蹒跚地走到十字街边,当年新世纪音像店的位置,现在早已是大都市美容中心了,出出入入的是些头发怪异,穿着露肚脐眼、吊腿裤子花花绿绿的男女。坐在门旁白色冰柜边上,卖冰激凌的瘪嘴老太太有些眼熟向他打着招呼,原来是让他买冰激凌,他掏出两枚硬币买了一根,边吃着边问道,大婶,你能记得当年这街上开音像店的叫大梅子的女人吗?老太太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天,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又闭上眼睛。细雨下得更猛了,他借着老太太的大红遮阳伞坐下避雨,细雨下得缠绵,吃完了冰激凌几乎要昏昏睡去。那个苍白的女人,又在雨雾走了过来。那年过了正月十五他才在镇政府办公室看到了镇里的一把手,也仅仅是见了面哼哧一声,领导就一抬屁股上了轿车走了。他把那两间房子让给了她们娘俩,自己早就搬到办公室来住了。梅子一天三顿都在等他去吃饭,他只在天黑了的时候悄悄地过去。不久他为她娘俩悄悄盘下了十字街口一家叫新世纪的音像店,一千八百元是他口袋中仅有的钱了。小店无声无息换主了。他又回到了他的出租房去了。过了二月二镇书记上班了,早有人汇报到他的耳朵了,那娘俩做起了生意,不上访了。镇书记高兴了,当晚在老马家羊肉火锅店请了梅林。三月中旬县里开工作会议,梅林被评为保经济求稳定先进个人。
每天晚上吃完了饭,他坐在里屋品杯茶,她在外屋一边织毛衣一边看店。这时往往很寂寞,街上车少了,行人也不多,偶尔有闲荡的狗跑过抻头看一眼,摇摇尾巴就跑了。他们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互相也不看一眼。这时她会哼唱着茉莉花什么的小调。他很喜欢听,边品着茶边用脚打着拍子。她就一首接一首地不停地哼唱着,都是些花儿草儿的歌。她说是小时候妈妈教的。他听到梅子说孩子喜欢英语朗读,过几天要去市里参加英语朗读大赛去,特意给她买了一台复读机和几盒英文朗诵带。还多买了一本英文歌磁带,其中有首歌叫《卡斯布罗集市》,听不懂,但旋律很美。他对她说我不常来,你天天放着这本磁带,在我上班远远路过时听到后心就安了。梅子的手有些抖了,她左手接过来,右手死死攥住他的手不放。良久,他挣脱了,缓步走出来,身后响起了那首英文歌凄婉的旋律。
和镇里的领导去县里开会刚回来,那天他上班时忽然觉得听不到音像店的歌声了,他到了办公室心里犯嘀咕。正胡思乱想间,听到镇长在用电话找车,嚷着让派出所出去抓上访的大梅子。他的心在狂跳,想到我是主管的为什么不让我去呢?车找到了,碰巧司机小宋昨晚上和连襟喝酒喝出胃痉挛了,梅林快步走到镇长面前说,我会开车,我负责把她找回来。镇长说,你马上要调到绥林乡去了,还是好好歇着,等着到那上任去吧。他脑门急出汗了说,我临走时出了这事组织会认为我不负责任的。镇长见他心诚意切,就让捂着肚子的小宋把钥匙给了他。随梅林上了车,车上一个是白白净净的大学生村官镇长助理小赵,另一是派出所的麻子脸协警老方。在车上听小赵和老方聊着,梅林才知道,原来是老方早起牵着他的腊肠犬遛弯时,发现大梅子早早提着包,领着孩子匆匆忙忙关音像店门,上了去市里的班车。因为省里正开两会呢,上班之后他觉得这事有些反常,想来想去就跑到镇里向镇领导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镇长听了心里也没有底就找人去堵截。梅林脑中浆糊般忽然清水般明亮了,原来是两会让镇上的人慌了神。头脑一清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飘来了音像店常放的那首歌,想起了那天梅子说的话,这娘俩莫不是去市里参加大赛去了?想到这,他想绝不能让他们拦住这娘俩去市里的大客车。
他想到梅子轻声哼着小曲,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如果她看到孩子站在演讲台上会是什么心情呢?他把车开得疯狂起来。那两个人在车上嚷嚷着骂他疯了,车开到老虎跳的地方,是高岗丘陵下坡急转弯的地方,等老方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停车时已经晚了,他大脑只想着如何让这母女俩脱身,等反应过来桑塔纳红轿车已经飞了出去,“轰”地声一巨响直接翻进路边的深沟里,车起火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小赵被甩了出去,只落得个脸上擦伤,老方当场死亡,他被小赵救出时,头上还冒着火。
雨停了,市场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闹哄哄的,太阳从灰色的云缝中又片刻露出笑脸来,空气又热又闷。卖鸟的,卖猪头肉的,卖内衣内裤的,黄牙、白牙,没牙的,互相打着哈哈热闹着。他慢慢走着,眼睛越过大街旁好像刚刷过红色油漆的铁栅栏,几辆黑色白色红色的轿车慢吞吞地开着,阳光很懒散在照在对面电信大楼的钟楼上,十一点了,电子大钟嗡嗡打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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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镇被雾锁住,那是在月夜,它又似乎被音乐之绳缠繞。他走在那里,踩翻了自己往日的梦。他驾着车走过香泥河,风吹过渡口的芦苇,似泣似唱,仿佛又听到那歌。
大梅子是被这个小镇遗忘的风尘。她又似乎走在小镇每一处的清晨和黄昏。到处留着她的节拍。他的车驶过白桦林,停下,夕阳西下,白桦林被涂抹上金线。她的剪影,她在哼唱着那首歌。那天是端午节前的上午,单位分福利每人十斤鸡蛋两条鲤鱼。要过节了,又是周末,没到下班时办公室的人早早就跑光了。他提起鸡蛋和鱼来到了新世纪音像店。大梅子正在边哼着小曲边摘韭菜,梅林来到跟前她也没有发现。他听出了是那首《卡斯布罗市》的曲调,他静静听着,她低着头入迷地哼唱着,突然抬头看见了他,她脸涨红了。她接过鸡蛋和鲤鱼放在桌子上,怯生生地说,这首歌听不懂它的歌词,我让我孩子查了英语词典,也没有把你那首英文歌的歌词译好,后来她找了英语老师帮忙。说着,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他,她走过来,看着纸条,轻轻唱起来:
你去卡斯布罗集市吗?那些芳香迷人的花儿啊,记得代我问候那里的朋友,她曾经是我最爱的人,告诉她为我做一件细布衬衫,那些芳香迷人的花儿啊,不用线缝,她将成为我的爱人……
他回头看她,她已经哼唱着转身和面包饺子去了。
他听到风吹过白桦林,那叶子在唱歌,咿咿呀呀,正是那曲调。他看到一处坟包,坟头上插着白桦树枝,一束薰衣草用红丝带系在树枝上。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浸出来了,他看看湛蓝的天空,一群白鸽子掠过,大地静悄悄。
他开车来到香泥河边,两艘小船在悠闲地钓着鱼,芦苇瑟瑟似乎在低吟着一首歌。他想起了他和她坐在香泥河的岸边,看到两条金红色的鲤鱼在游动,大梅子叹了口气说,我们要是这两条鱼多好!无忧无虑地在水中畅游。她的眼神是那么清澈,看着那水,直到两条金红的鱼潜入水底,看不到了,天也渐渐黑下去了,她还在沉思着什么。月亮升上来了,清幽而如玉色,她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河中的蛙起劲地鼓噪着,她用河泥捏成了两个小人,笑嘻嘻地对他说,这个是你,这个是我。他笑出了眼泪,说那个男的长得太丑了,好像电视演的日本鬼子,她瞪了他一眼,把两个小泥人捏碎了,眨眼的工夫又捏出了个心。她又用草棍在上面写了他俩的名字,然后埋在了香泥岸边。他一遍遍地想着,似乎听到那芦苇在一遍遍唱着那歌。他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大心字,拿出一包薰衣草埋在了心字的中间。
他去了西郊的法源寺,在大堂的佛像香炉前恭敬地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低头不起,口中叨念着什么。他起来在大殿的门口很久没有离去。他碰到了的法清,她口中念经,眼神定定地望着地面,湖水一般宁静。他每次在市场与这双眼神相交,身体会不由得一颤。她似乎视他为无物。他将一枝缠着一条红丝绳的白桦树枝插在院子中的大香炉上。
6
往昔的生活又像潮水般涌来,那斑驳的时光像阳光漏过树叶,点点滴滴进入她清静的生活。这些年来,她忘记了许多绝望的事情,她置身于事外好像这些事情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的生活就像阳光之下的清幽的森林,斑驳的心早已长满了藓苔。
寺里每天清晨都磨豆子,做豆腐,师傅看她从市场回来的几天,心神不安,原来脸上乐呵呵的笑容不见了,也没派她做豆腐。今早是素清师妹的班,法清睡不着,清晨三点半就爬起来,早课也没上,用电磨磨开了豆浆。这几天那个“狼脸人”,在大街上寻找那个已经逝去多年的女人的影子,让她唤醒了死去多年的记忆。大梅子是谁?我怎么会认识?那个女人究竟在哪儿?素清师妹过来了,接过她手中的豆腐包,看着她有心事,就自己悄悄地干起来。法清从口袋里掏出那面小圆镜子(进寺里唯一没有扔掉的东西),照了照自己,倒一杯清茶,让自己慢慢地喝着。她对镜子注视着这个不相干的人影有些疑惑,她是谁?还是自己吗?
师傅过来了问她话,让她去吃早饭。她只答应了一声,就独自来到经房,敲着木鱼念经。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静不下心来,木鱼也敲走了调,似乎在敲击着一首什么歌。这个丑男人是谁?大梅子又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她越念经越糊涂,大脑中跳出个孙猴子手舞金箍棒,越舞越快。她索性扔了木槌,经也不念了,独自和自己生气。她终于坐不住了,信步走出了寺里。
她来到了香泥河边,听芦苇低吟,听河水歌唱,独自在那沙滩上徘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来到了寺后那片桦树林看树影婆娑,她嗅到了薰衣草的香。这是个雾茫茫的早晨,法清在那座女人的坟前伫立良久。也不知道谁采的一束野花,放在了坟头。远处树林好像有人走动,惊起了一群野鸽子。她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那束野花在唱歌,这么熟悉的曲调,唱着英文歌曲,她想起来了是那首《卡斯布罗集市》。她跑过去,拨开花束,一部紫色手机放在里面。她大哭着扑在墓前,把手机紧紧拥在怀里。
她站在雾里,看看手机显视屏上的陌生号码,又看看被雾遮蔽的天空,不知是接还是关机。
迷雾中似乎传来法源寺苍劲的钟声,那群野鸽子又回旋飞回。树林远处似乎有人走来,太阳穿破晓雾高高升起。她四处张望着,走出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