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水

刘江波

这一年，山东巡抚丁宝桢智除大太监安德海，深得人心。

这一天，丁府来了主仆二人，说是来自丁宝桢家乡平远县牛场镇。年纪大的是管家，年轻的自称丁鹏，是丁宝桢五婶的孙子。丁宝桢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了，仍然難忘五婶对他的照顾，也记得五婶生孙子的时候，自己还托人送过贺礼。但眼下这两个人来得突然，他不敢贸然相信。于是，他盘问二人一些家乡情况。管家一一作答，甚至连丁家老宅门前的大杨树都说得一清二楚。丁宝桢这才打消了疑虑，叹息着说：“惭愧惭愧，有几回家乡人想来谋个差事，只是务农久了，怎么能操持国事，也只好赠些盘缠，打发他们回去了。”

管家赔笑说：“大人清廉，人皆敬仰，这次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敢轻易打扰。”

管家说五婶生了一场重病，需要一味千年野人参，价钱贵得吓人。族中亲友东拼西凑，仍差一千两银子，实在没办法，这才赶赴山东到丁府求助。

丁宝桢沉吟起来。五婶恩情深重，但他为官清廉，这几个月的俸银又都捐给了学堂，此刻府里连一日三餐都紧张，即便他有心相助，这笔钱又从何而出？

管家使了个眼色，丁鹏“扑通”跪倒，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命锁来。这正是当年五婶生孙子时，丁宝桢托人带回去的礼物。这下，丁宝桢确信五婶真的是病重了。五婶当年变卖首饰助他上京赶考，恩情怎能不报？管家又说：“老太太一再嘱咐，不得为难大人。如今大人既有难处，容我们另想办法吧。唉，也不知道老太太能不能……”

眼看二人转身要离开，丁宝桢突然喝了一声：“且慢！五婶恩重如山，不能不报！且留两日，容我想法儿筹到银两。”

主仆二人被安置到了客房，丁鹏见房内设施简陋，不禁说：“确实像个清官。”

管家压低了声音说：“时文瑜，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贪官手伸得越长，外表装得越穷。不过，就算丁宝桢是个清官，也不能放了他，谁让他那‘前门接旨，后门斩首的事惹了老佛爷呢！”

原来，慈禧太后对丁宝桢斩了自己的心腹安德海极为不满，她表面对丁宝桢嘉奖一番，背地里却在寻找丁宝桢的过失。“管家”就是京里来的御史韩成，“丁鹏”本名时文瑜，是梁山好汉时迁的后人，轻功了得，因为犯事入牢，被韩成救了出来。为了办好这差事，他们特意去了丁宝桢的老家，把丁家的底全摸透了，还从五婶家偷出那把长命锁。韩成用五婶做诱饵，算准丁宝桢素讲情义，定然会中计。巡抚一年的俸禄不过一千两，丁府上上下下用度开销都不一定够，如果丁宝桢拿出这一千两银子，那么就有了弹劾他的借口。时文瑜半晌无语。韩成一拍他的肩膀：“丁宝桢和我也无过节，但圣命难违。你要盯紧丁府的活动……”第二天，时文瑜报告说，丁宝桢把妻妾的首饰变卖了，还卖了几把红木椅子，他偷听到丁宝桢的话，说银子还差几百两。韩成来了精神，丁宝桢言出必行，他既然说两日就是两日，那么今晚，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月亮升起来了，丁府的老管家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小箱子，他哪里知道，身后有两个人在紧紧跟随。

老管家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家古玩店，敲开了门，和一个长着三绺长髯的中年人说了几句，中年人立刻掏出了一张银票。待老管家走后，中年人打开箱子，捧出一把酒壶反复把玩。冷不防，酒壶被人夺去，中年人吓了一跳，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个黑衣人。

中年人是古玩店老板张迎吉，眼前的两个人就是韩成和时文瑜。韩成对酒壶反复端详，确定就是一把普通的酒壶，打开壶盖一闻，竟然是一壶清水。丁宝桢用清水来换银子，估计这官商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两个人对张迎吉威逼利诱，让他说出丁宝桢的不法勾当。张迎吉一问三不知，时文瑜手上用力，几乎夹断他的手指，但他还是一字不吐。

时文瑜问韩成如何处理，韩成微微一笑：“等天亮，击鼓鸣冤，告巡抚丁宝桢倚仗权势中饱私囊。到那时候，你当堂使出绝招，不信这奸商还能咬住牙关！”

天明时分，听说有人要当堂状告丁大人，巡抚衙门口挤满了人。大堂之上，丁宝桢见韩成亮明身份，不禁悲愤异常，身为朝廷御史，竟然用如此下流手段害人！他看到张迎吉瘫倒在大堂上，不禁心中愧疚，恨自己竟然连累了同窗老友。韩成一看来了不少听审的百姓，一声令下，时文瑜使起“分筋错骨手”，张迎吉只觉得浑身上下如万蚁噬咬，疼得来回翻滚。韩成冷笑道：“多少江洋大盗都禁不住这招，你这奸商还要嘴硬吗？”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在了韩成脸上，张迎吉竟然咬断了舌尖，昏死过去。

这下韩成和时文瑜惊呆了。丁宝桢冲下堂来，叫人找郎中赶紧救人。他转过头悲愤地说：“韩大人，被你严刑逼供的张迎吉是我同窗好友。当年他家境贫寒，寄读在我家，我父待他如亲人。我父喜欢制壶，老人家临去世前，精心做了两把酒壶，一把留给我，一把赠予了迎吉兄。我的壶上写的是‘一片冰心廉如水，他的壶上写的是‘两袖清风甘若醴。我来到山东做官，迎吉兄曾说，我如有所需，他定然鼎力相助。我对他说，若有急难事，会把此壶做抵押，日后定然本利偿还。”

丁宝桢回头看了看，郎中已经赶到，他不由得眼角湿润：“此次你们诱我上当，我变卖家当，仍然凑不够一千两银子。无奈之下，我让管家手捧此壶去抵押，并在壶中装满了清水，以示我心。现在三百两银票在此，你们若作罪证，便请拿去。但此事与迎吉兄无关，若牵累他身系牢狱，那我丁宝桢有何颜面存于世间！”堂上的衙役都不禁流下泪来，听到真相的百姓们也都哭了起来。郎中含泪上前禀告：“性命无碍，但以后怕是说不出话了。”丁宝桢向韩成愤怒地扫了一眼，从怀中掏出银票，甩了过去。

客栈里，韩成从酒壶里倒出了一杯水，闻了闻：“果真是一壶清水啊！”他回头见时文瑜面露不忍之色，便叹了口气：“身不由己呀！”他把酒壶和银票一起装入箱中，有这两样东西到京城，他定会得到太后的重赏。

趁韩成背过身去，时文瑜伸手搬过了箱子，没想到韩成突然转身，冷冷道：“文瑜，你想背叛我？你难道忘了，我是怎么从大牢里把你捞出来的！”

时文瑜脸上一红，随即目光坚定起来：“大人之恩，没齿难忘。但文瑜毕竟是梁山好汉子孙，不忍心背离祖训，让这样一个好官蒙冤！”韩成恶狠狠地说：“你要想清楚，若坏了太后的事，就算你本事再大，也难逃一死！”

时文瑜轻轻一笑：“大人，张迎吉一个商人尚能仗义轻生，文瑜甘愿效仿义士。”韩成嘴上冷笑，暗地里拔剑就刺。说时迟那时快，时文瑜像只大鸟一样飞出了窗外，转眼就踪影皆无，夜色里只留下一串话语：“奉劝大人好自为之吧！”韩成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丁府中，张迎吉已经苏醒过来，丁宝桢正在宽慰他。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一口小箱子赫然摆在桌上，窗外有个声音传出来：“清官清壶，原物奉还！”

丁宝桢揭开箱子，抓起酒壶，打开壶盖闻了闻，惊喜地说：“迎吉，那位好汉给我们装了一壶上等的花雕，待你伤好后，我们一起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