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不惧你的麻烦
◎华明玥
45岁,林萧迷上了钓鱼。这一年,女儿林熠已经被送去加拿大读书。这是林萧十年来的梦想:要把女儿培养成光彩熠熠、具备国际眼光的一流人才。为此,送女儿出关时,他表现得非常大男人,一丝落寞的表情也没有,反而像哥们一样对着女儿拍拍打打,有说有笑。
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老婆刘岩在一旁频频拭泪,林萧还嘲笑她:“像你这样儿女情长,一心想把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她这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林萧倒是嘴硬,回来既不热衷于跟女儿视频,也不感叹空巢家庭的冷清,但刘岩还是发现了新变化:除了上班,他再不肯在家呆着。短短一个月,他置齐所有装备,成了超级钓友。
周一到周五,他一吃完晚饭就带着钓竿、鱼饵,拎着个大塑料桶出门了。双休日,他更是要骑着摩托车去远郊,从早钓到晚。
他参加了好几个钓友会,不愁没有人约他出门。起初,刘岩以为老公的爱好只是为了排解孤独迷茫,等他适应了没有女儿在跟前的日子,就不会朝家带那些腥气十足的鱼了。
林萧并不喜欢吃鱼,无论钓上来什么鱼,他都没有品尝的兴趣。刘岩也是。但林萧还在源源不断地钓鱼回来。他不对收获感兴趣,只对垂钓感兴趣。浮子忽然有了动静的那一刻,他会莫名欣喜——“只有女儿在身边,她考了好成绩,她参加了比赛,她又蹿个子了,那时候的心神摇颤,能与鱼咬钩相媲美。”
刘岩意识到,林萧和钓友们,这些四五十岁的男人,这些空巢父亲,基于中国父亲的矜持,并不像母亲那样,费尽心思表述对远方孩子的爱和需求,千方百计与孩子保持情感关联。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他们宁可成为家里的边缘分子,除了寄情于工作,唯有寄情于垂钓了。
垂钓可以让他们不必呆在冷清的家里,让他们置身于负离子充沛的青山绿水间。一尾尾上钩的鱼,带来泼溅生动的欣喜,让他们枯索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只是,带回来的这些鱼怎么办?
思来想去,刘岩开始动手做酒糟鱼、醉鱼。这是她外婆几十年前的秘方:先把所有鱼除去腮和肚肠,去骨,腌制在大陶瓮里,下面放上蒸架,上面用扁扁的青石压出水分,起码压一周以上;之后将紧瘦的鱼块捞出,挂在通风处吹晾,吹晾到手摸上去一点不发粘,再放回大大小小的干爽陶瓮。如果是一层鱼块一层酒酿,最后用调入红曲米的酒酿汁封盖,做出来就是酒糟鱼。如果将鱼块叠放入瓮,浇入黄酒和白酒的混合物,出来的就是醉鱼。
那会儿,家里连浴缸也养满了鲜鱼,阳台上晒着形形色色的鱼块,厨房里放满了刘岩网购回来的坛坛罐罐。刘岩带着满手的裂口子忙个不停。
林萧做错事一样直搓手,“我是没想到钓鱼的善后事宜这么麻烦!问题又来了,这么多醉鱼和酒糟鱼,谁来吃?”
不过几日,家里新添了一只抽空气的机器,刘岩将一袋袋醉鱼、酒糟鱼抽掉气,真空装在快递小箱里。林萧才知道,他的嗜好,逼着老婆成了卖醉鱼的微商。
封袋后剩下一点醉鱼,刘岩切出来让林萧下酒。
林萧尝到了鱼的一点鲜香,一点酒气,一点阳光、风和重压造成的紧弹熏醉之气。他由衷地说:“刘岩,你肚量真大。很多钓友,家里老婆已经吵了不知多少次了——出去钓鱼,等于让老婆独守空房;回来丢下一堆鱼,又让老婆崩溃。男人这些嗜好似乎都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你怎么这么能忍耐?”
刘岩大笑,提起女儿小时候,她有一阵子缝纫癖发作。每月一发工资,她就出去逛布料城,逛纽扣店。光是不同颜色的缝衣线,她就买了几十种。她每天费心琢磨,替女儿做完棉袄做夹袄,做完长裤做裙子,还缝制了大衣、小风衣和十几件衬衫……
林萧也乐了,“你那会儿真是突然发现了才华,走火入魔得厉害。光是缝纫机上的机针,就给你买了好几包。出差去广交会,还奉旨去找各种雕花纽扣。”
两口子回忆着这段哭笑不得的往事。刘岩的工资全买了面料与纽扣,而且竟想不到替自己和老公做衣服。小孩子又长得快,有些衣服刚做出来,季节就转热或转凉,等隔了年,孩子一次没上身就嫌小。刘岩要送给有孩子的亲友,但那时,谁看重手工制作的金贵?刘岩的手艺没人赏识,那时又没有淘宝和微商,想出售都没办法。
没辙,林萧骑着破自行车,一家一家跑儿童福利院和民办幼儿园,向老师们推荐刘岩“小孩子衣服要透气、舒适、环保”的理念,然后腆着脸问:“我们家有不少这样的小衣服,起码八九成新,能不能送给有需要的小朋友?”
林萧不止一次被当作骗子轰出来。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说动了儿童福利院。为了让捐赠更显诚心,他还赔上私房钱,购置了一批绘本图书。
就算这般麻烦,林萧也没回来对刘岩发火,没嫌她做这些设计是“给全家人找别扭”。他理解她蓬勃奔涌的母爱,理解她对稚嫩之美的独特感悟。当刘岩发誓说“再也不做”时,林萧只问:“你做衣服的时候愉快吗?”“当然愉快!可是……”林萧淡淡地说:“愉快就好。至于‘后事’如何料理,有我呢。”
没错,转眼过去十几年,林萧当年的承诺,他自己或许已忘了,刘岩还记得:真能体谅你的孤独感受与别样寄托的人,一定不会嫌弃你的嗜好带来的那一堆麻烦。
(编辑赵莹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