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
最近30年间,人类学、史学和一般社会科学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部分共同趋势为:对于知识建构之标准、典范、结构与事实(真相)产生质疑;以及关注知识之本质及其产生过程,特别是此过程中知识与权力间的关系。因此研究之风,使得过去被掩盖在各种标准、典范、结构与事实(真相)之下的异例、偶发、个人、情感等,以及事物或事物间的断裂、荒谬、多元论辩等现象,成为研究者注意的焦点。“解构”可以说是描述此学风最简洁的词汇,虽然并非最完整、恰当的词汇。
解构典范的风气和第三世界人文社会学者之本土意识觉醒,以及欧美学者的自我文化反省有密切关联。所谓“后现代主义”,多少都有这种涵意——“近现代”代表着西方、西化,及一些近代学术下的典范知识建构。怀疑此学术与意识形态典范,并受诠释学、新马克思主义等对知识、意识形态之批判影响,许多学者(欧美及欧美以外)开始批判、反思典范知识的本质与其形成过程。特别是,许多欧美以外学者对于以“西方与其他世界”模式书写之“世界史”,以及描述与塑造异己之“民族志”,两者所涉及的研究方法与书写模式霸权有相当体认,因而也展开本土的,也是去殖民主义或后殖民主义的历史和文化研究及书写。
印度、中东与中南美裔学者的后现代、后殖民主义研究,深深影响西方世界的学术主流思潮,尽管这些学者的学术思路仍主要来自于西方。对于欧美学者来说,这可以说是一种对来自边缘声音的倾听。学者更多的关注与倾听,是在社会边缘上——许多学者投注于社会底层研究、女性主义史学与心性历史等的研究。在研究资料上也有多元化趋势;学者在文字史料外,也开始采集、分析人们口述中的历史记忆。无论如何,他们都设法利用“多元的声音”来编织多声部和鸣的“历史”。
如同我在本书题献中的比喻:在一个夏夜的荷塘边,有许多不同品种的大小青蛙争鸣。不同的蛙鸣,都代表它们宣称自己的存在。然而不久我们被一个声音吸引,那是一个较规律的声音,较洪亮的声音,它让我们忽略其他蛙鸣。这就是典范历史。典范历史合理化核心主体之优势地位,或也合理化社会边缘群体在误导意识下所认知的自身劣势地位;无论如何,它都支持社会核心与边缘关系此一社会本相。被忽略的蛙鸣便是边缘历史。然而社会边缘人群并非是完全沉默无声,他们以各种形式的“语言”宣称“我存在”。对于主流的蛙鸣来说,它们成为一种对抗的声音。虽然如此,在一人群社会中,所谓社会化便是人们被教导只听一种声音的过程——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社会中学习如何只听一种声音,如何忽略其他的声音。
我举个例子,说明各种认知“典范”如何让我们忽略一切不寻常的、异端的现象。这是一部美国喜剧电影《阴间大法师》(Beetle Juice,在大陆或被直译为《甲壳虫汁》)的部分情节。其内容略为:一对夫妻在乡间买了房子,准备享受远离尘嚣的乡间生活。然而,他们却死于意外车祸。这一对亡魂舍不得离开他们乡间的房子,但屋里却搬来了新住户,一对俗不可耐的夫妻,以及他们阴阳怪气的女儿。亡魂夫妇想尽办法变化出一些狰狞面孔,皆无法吓走那新住客夫妻,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鬼魂。有一天,这对鬼魂夫妻意外地发现那小女孩能看见他们。于是他们问那小女孩,为何别人看不见鬼魂而她却可以。小女孩冷冷地答道:“人们经常忽略身边不寻常与奇特的事物。”
的确,我们身边充满异例,但大多数人对它们熟而习之,久而未见。就像是我们的注意力容易被“主流的”蛙鸣吸引,而忽略其他的蛙鸣;我们所见也深受社会文化影响——我们只见到我们希望或预期中的世界。或者,我们心中有一典范概念,蛙鸣应是如何如何,因此一个不合此典范的蛙鸣,可能被当作虫鸣或风草声而忽略。
因此,不同于在典范认知意识中忽略“边缘”,如今许多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特别关注“边缘”——发自边缘人群的历史记忆、不合典范的边缘文本、人们偏离社会常轨的行为,等等。这种关注与当代社会科学强调对断裂与异例现象之研究是一致的。其意义为,若典范的认知意识无法看清真实世界,那么仔细发掘及分析一些被人们忽略的边缘、模糊、异质与断裂现象,将有助于认识隐藏在自身之社会文化认同与学术专业知识中的典范意识与认知偏见。也就是说,我们对整体历史与文化真相的探索,必须努力尝试突破听蛙鸣者(研究者)自身的社会文化与学术限制,倾听多元的、边缘的蛙鸣。
《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详见本期“本刊荐书”,本文摘自该书第二章,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