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之陈石之死

2016-08-10 10:08羽戈
齐鲁周刊 2016年24期
关键词:人物志城市之光少年游

继《少年游》这部平凡人物的非凡传奇之后,羽戈推出了一部普通人的家族史《鹅城人物志》。不同于《少年游》的写实风格,《鹅城人物志》则介于虚实、真幻之间。如果说《少年游》可比“朝花夕拾”,那么《鹅城人物志》便是对“生死场”的穿越、思索与记录。它们共同谱写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的生死之旅。

羽戈从他的同事陈石之死写起,扩展至一个家族的沉浮,一座城市的古今,一个大时代的兴衰。《鹅城人物志》预定的主题是死亡。陈石之死可谓他心中的一根刺,时光的流逝无法淡化它的存在,反而越扎越深,穿过血肉而深入魂灵。“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态度与诠释, 正是最大的是非。”

“我试图把这一切写下来, 用文字消解死亡投射的魔影。然而,一旦文字落地, 便超出了我的控制,文字构成了一个自洽的世界。从陈石开始,每个人都独立于我的笔下。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只是尽力去呈现,他们何以成为他们,何以生,何以死。现在我必须承认,命运,而非死亡,才是《鹅城人物志》的主题。”

《城市之光》编辑部的办公室分里外两间,那些年来,陈石一直坐在外间右侧的窗下。书似青山常乱叠,在他的办公桌上层峦叠嶂的却不只书籍,还有文件、照片、名片、药片、光盘、盆景、手套、围棋子、烟灰缸、硬币与钞票、一盒快发霉的望海茶,以及横行无忌的蟑螂等。保洁阿姨见此,不由职业病发作,屡次准备出手,都被陈石断然拒绝。有一回趁他出差,保洁阿姨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把鸡窝一般的办公桌收拾干净,从中翻出的零散钱币,加起来约有三十元,换来两个洞桥八戒西瓜。不想翌日陈石回来,看到纤尘不染的办公桌,竟不落座,反把保洁阿姨找来狠狠训斥了一通。我与他同事一年,只见他两次发脾气,这是第一次。

不出一周,陈石的办公桌便恢复原状。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的棒球帽上,阴影遮住了半张脸,紧绷的嘴角愈显凌厉。他端坐于明暗之间,往往半日不发一语,静默如石佛。每次办公室的小可走进来,都要惊呼:陈老师,您入定了!

2007年立夏,我第一次推开《城市之光》编辑部的门,见到的陈石,便是如此光景。2008年夏天,他离开杂志社,我拍了一张照片留念。形容憔悴的他蜷在电脑椅中,静默如故,浓浓的倦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身后错落的书堆,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陈石出身《鹅城日报》,熟谙体制与办公室政治。他对世情常有极明澈的洞察。有一次,我俩去采访一位贸易局的官员,那厮递来的名片上面密密麻麻,这个长那个长,大约有十来个显赫的头衔,其职务后面还加了一个括号,标明行政级别:副处级。回到办公室,陈石把官员的名片丢进垃圾桶,笑道:看一个人的名片,头衔要是超过五个,此人便无足观矣,真正的大人物,名片往往十分简单。后来听说,虞洽卿的名片仅七字:浙江镇海虞洽卿;宋霭龄的名片仅三字,即其名。

陈石从来不用名片。由此可知他的为人:世事洞明,却不趋于流俗。2002年,他从鹅城大学中文系毕业,即被招入《鹅城日报》,据说是名人推荐,社长特批,不啻是天赐的福分。可惜,对此福分,陈石毫不珍惜,弃若敝屣。他在新闻部仅仅工作一载,便自我放逐,调到了组建不久的鹅城网。半年后,他随即递交辞职信,只写了五个字:老子不干了。

回忆记者生涯,他说写文化新闻比写政法新闻更令人恶心。他曾推荐我读尤里·德鲁日尼科夫的小说《针尖上的天使》,书中一位记者的话,道尽了他当年的不堪:“我的谎言是纯净的,不掺和一丝真相。”

离开鹅城网之后,他去北大旁听了两个月的课,结果无比失望:北大已经不是他从纸上读来的那个自由、开放、圣洁的北大。回到鹅城,他致信授业恩师、鹅城大学中文系的剡教授,述说苦闷,剡教授回邮,言辞恳切,建议他放弃理想主义的高蹈,回归地面,物来顺应。他给我看过那封邮件,解释道:我不是理想主义,我只是有所不为。

2005年春,《城市之光》出世,陈石是创始人之一。此后三年,他的肉身与灵魂都虚耗于江南路那两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花开花谢,时光摇曳,那个刚直、耿介的陈石消失了,待我进杂志社,所见到的陈石,却是惘然、虚无,满身倦意。他对世间万物,不只工作,包括他一度酷爱的小说、围棋,都丧失了兴致和激情。这不是无力,而是无谓,他的心空空荡荡,像一个被掏空的茧。

他自24岁起便开始神经衰弱,严重脱发,同时失眠。白昼还可用琐事打发,所谓以无聊之事,遣有涯之生;长夜漫漫,如没有尽头的虚空,他唯一的武器便是写作。他曾在天涯论坛连载了两部长篇小说,不过直到去世,犹未写完。未完成的篇章,恍若残缺而孤独的伤口,吞没了那个在灯下枯坐的年轻人。

想起一则旧事:他写过一个中篇,早已设定结局,但在网上连载之时,被指格调阴沉,于是他花费一夜时间,重写了近3000字的结尾,女主角没有自杀,而是找回了旧爱。我说:这一改,小说前后脱节,意蕴全无。他摇头: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从不指望作品拯救天下苍生,能得一人愉悦,即大欢喜;一人心安,即大慈悲。

张大春说:“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 ”

只是,疗人寂寞者,却在无垠的寂寞之中,作茧自缚。

2008年7月,初夏出奇炎热,他离开了《城市之光》。导火索是一个风水广告,他要拿掉,主编坚持非上不可。一贯淡泊、隐忍的他一反常态,与主编激烈争执,最后一把扯下棒球帽摔在桌上。

离职那天,我们在楼下的川菜店吃饭。他似乎解脱了,神情稍有舒缓,一顿饭说的话,比平时一周还多。走出店门,碰到一位和尚推销佛珠,我开玩笑说:抱歉,我是基督徒。和尚一笑而过,他却蹙眉良久。回到办公室,他问:如果碰到基督徒传教,你怎么说?我答:我会说自己是……他竟大发雷霆:你完全可以直接拒绝,何必撒谎,信仰岂容玷污!

我们不欢而散。

此后交往渐疏。共事一年,他日渐消沉,我则日渐入世。他好下围棋,我爱四国军棋。他看我杀过两盘,批评道:你算计太多了。我反唇相讥:围棋不是最讲究算计么?他笑笑,却不争辩。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我的胜负心太重,他则向来不以输赢为意。

2009年初,大概临近春节,我收到一封信,内含贺卡与照片各一,系陈石从西藏寄来。贺词仅一句:终未免俗。以前他曾嘲讽我,说当代文人四大俗,上一次镜、出一本书、去趟西藏、信基督,你已经俗过两次了。

陈石坐在寺庙的台阶之上,脚下泥泞一片,他剃了光头,咧嘴傻笑。背景貌似阴天,他满眼阳光。

两个月后,噩耗传来。他回到鹅城,神经衰弱愈发严重。早在前两年,为缓解失眠,本来滴酒不沾的他开始喝酒。那天,他喝了大半瓶威士忌,然后吃安眠药,不知吃了多少,这个黑夜的孽子,就此长眠于黑夜。

他是自杀呢,还是酒醉之后的误操作,没有人知道。也许,没有人想知道,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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