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散文)

2016-08-10 09:21周伟
文艺论坛 2016年19期

○ 周伟

我们的生活(散文)

○ 周伟

如何是好

一线线彩车开过来开过去,一队一队的腰鼓队、乐器队、舞蹈队敲敲打打、蹦蹦跳跳、飞红挂绿地从街口晃过。这时,街上的人成排成堆。唯独你定坐在街口,静守着那担菜担子。你关心的是你的菜。你说:“如何是好?我的菜。”你看看头顶着的天上那团火,忙急急地低下头不停地翻看面前的菜,时不时地浇一点点水,蔫了黄了焦了的尾叶子要脱下来,你怕晒了你的“孩子”,你怕你的“孩子”中暑了,你也绝不允许你的“孩子”(你总是把菜当孩子看)衣冠不整、精神萎靡。

你好像什么事都不关心,只关心寒暑节气落雨天晴,说穿了也就只关心你的菜。你说:“菜若是烂在地里,不就是一把草了,如何是好?”你实在没有帮手。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丈夫好一点点“亮色”,你受不了。儿子呢?你的大儿子还算做生意务正业,可一个劲儿盯着蔬菜队土地征收时分给你的几个钱,说,娘,我进货要本钱;娘,我要和人入股了;娘,我要起新屋了;娘,我要添置家什了……反正两个字:要钱。你哪能不给,2万多块土地钱全给了大儿子,10多年了并不见还。你本想开口,大儿子大儿媳却叫苦不迭:看看,两个收账的,读的读大学,读的读高中,钱花水一样……你哪能开得了口,照样不声不响去卖你的菜。

不卖菜不行。你还要养一个孙女。这个孙女是二儿子的女,一岁多开始就是你带着,二儿子看都不看一眼。你并不怪你的二儿子,二儿子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你也不怪你的二媳妇,二媳妇离家出走是受不了二儿子的病。于是,孙女一带就是12年,萝卜青菜、汤汤水水也就过来了。孙女13岁那年二儿媳回来了,喜从天降。不久,还和二儿子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好景不长,用完了蔬菜队土地征收时分给二儿子的几个钱后,一拍屁股走了人。可气的是,留下了一个小的(小孙女),带走了一个大的(大孙女)。你气得两天咽不下饭,一个劲儿问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还是不声不响照样去卖你的菜。

周伟1971年生。 湖南隆回人。 文学创作一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 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邵阳市作协副主席。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 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孙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新闻奖副刊作品奖等。

著有散文集《乡村书》《乡间词韵》《看见的日子》等多部,作品见于《新华文摘》《人民日报》《大家》《天涯》《山花》《芙蓉》《青年文学》《儿童文学》《散文》《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中外文摘》《中外书摘》等,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等两百余种选本,有作品被中央电视台选播、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改编和中小学语文读本及高考、中考试题选用。

卖着菜的时候,你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菜担,那一担摆得整整齐齐拍满拍满鲜嫩嫩水淋淋的菜。你轻柔柔地抚摸着一棵棵菜一片片叶,你再也不去想再也不去管那些烦心事了。譬如,三儿这会儿肯定又在哪打牌赌博了,输了钱蔫头耷脑的不像个人样。先前三儿绝不是这样的。开“小手托(手扶拖拉机)”开得好好的,杀猪打屠也干得蛮顺手的,后来受了三儿媳的唆使,嫌累嫌脏,甩手不干了。终日无事,他和老婆四处去打牌赌博。本来不多的积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两年的时间“塘干水尽”。三儿经这一劫,有所醒悟。哪料,老婆没受得住几日的穷酸,在牌桌上径直跟一个手气好的人好了。三儿从此一蹶不振。你恨三儿的不争气,你看着蔫了的三儿,你不禁一次次地在心底问自己:如何是好?当着面,你并不大声训斥他,只是平和地说:“你还是跟我卖菜去,卖菜靠得住些!”你还有一半话埋在肚子里头:卖菜卖几个钱,再帮三儿寻个靠得住的婆娘。但至今,三儿不肯卖菜,你苦口婆心,他就一句话:饿死也不卖菜!三儿至今也没饿死,饿了的时候回你那里要吃要喝还要点小钱。你没有办法,说:“谁叫我是他的娘?”三儿的崽你更得管,你说:“一个‘豆秧子’,没娘没爹(你说有个这样的爹跟没爹的没有什么两样)的,我不疼他谁疼?”不过,夜里的时候,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遍遍地无声地问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唉,你都64岁了,从你18岁那年嫁到才蔬巷里,就一直只关心菜,种菜卖菜,把菜当做宝玉一般(写到这里,我记起有一天帮你办身份证看到你的姓名叫唐宝玉,我不禁若有所思)。而你,有谁去关心你?好在你整个心思都扑在了菜上。你看着长势很好的菜,你像捡了宝玉一样,脸上虽然不笑,心里头喝了蜜糖一样。我不知道你和你的菜要伴到几时,是老?是死?

我天天经过你的菜担旁,有几次想开口喊你一句,你见了我就把头低下去,侍弄着你那些宝玉般的菜。你卖你的菜,买菜的挑好了菜交了钱就走,没有谁注意你。反正买菜的、卖菜的都只注意着菜,也是,有哪一天能少得了菜?!有一天,我看见穿着土灰的你左手戴着一个玉手镯。我很是惊讶,怔怔地看着。这回你竟没有把头低下去,而是迎着我的目光,还会心地一笑,自己也看了一下手上的玉手镯,然后双手不停地侍弄着你面前菜担里鲜绿绿的菜。你那玉手镯,我看得出是一种次等玉石,色如菜绿,却在你手上极为夺目。

我思量着你的菜玉手镯。回到书桌前,我在雪白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菜玉。立刻,我为我写下的这两个字自鸣得意。哟,菜玉。菜呢,玉呢!想想看:有哪一个人一天能离得开菜呢?又有哪一个人不想望着玉呢?生活和人生中的菜玉是不可分的。唯有菜,平平常常,实实在在;唯有玉,更显珍贵和美好。而你,最妙,天天把菜拥在胸前,把玉戴在手上。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慢慢慢慢地,我看见白纸上的两个字如一棵棵菜蔬正在疯快地抽芽拔节长叶,然后郁郁葱葱的菜绿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

但是,但是,有一天,你没有菜卖,或者你卖不动菜的那一天,如何是好?!

总有一天

我应该算一个单位上的人。我应该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顶着一个作家的虚衔自以为是)。没有人管我这些,认为我住在才蔬巷里就是才蔬巷里的人。起先我还总是讲:我是某单位的我做着某某神圣的工作,只是现在还住在这巷子里……有点虎落平阳的味道。慢慢慢慢地,再也懒得去说。有人问,就干脆讲:才蔬巷。无贝之财的才,呷、呷蔬菜的那个蔬。说完,无由地笑。朋友怔怔地看着我。许久,问我一句:你就不打算搬出来?说真的,我倒是考虑过,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和有贝之“财”攀不上亲戚。不过,看着朋友的好意,说,等等,等等,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想想:总有一天,我要拥有一张宽两米长四米的大书桌。总有一天,我要把书房三面墙从天花板到地面都做了书墙,书柜门全是自动的透明玻璃门。总有一天,我要把靠窗的一面墙面对大河。我要把爱看的、想看的、要看的书都码在桌子上,我要同时摆上四叠稿子(或者四台电脑),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一起来弄,我坐在旋转自如升降有序的高背真皮椅里,让书们笔们稿子们电脑们训练有素听我调遣。我镇定自若,成竹在胸。总有一天,我一字千金,洛阳纸贵。到那时,首先是要搬出才蔬巷。不搬出才蔬巷不行,有那么多的记者要来采访,有那么多的领导要来关心,有那么多的崇拜者要来拜访……别说挤进我这38平米的斗室,就是才蔬巷的鸡肠子路也进不来。

搬了地方,首先是要好好地睡上一大觉,最好是睡上三天三夜,最好是横竖在三米宽的大床上,最好是拥有一屋的粉红灯光。想想,我写了一辈子,那个疲那个累那个寂寞那个心碎,有谁知道?起来后,最好有八个高大威武的保安在大院门口笔直地站着,把那些邀请我讲学的、题词的、签名的、约稿的……统统的挡在院外,提小鸡般提到河边,让他们有耐心的等到大河断流,等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我呢?早领着妻儿老少跑动物园、逛商场、去公园了。最急的是儿子,儿子早提出过无数次要来了,什么虎啊熊啊象啊,还有海马……他都在梦中见过无数次了,就先让他美梦成真吧!儿子猴子般地在动物园里跳来跳去,仿佛孙悟空到了花果山。我看着猴子般瘦小的儿子,心田中央立时流过一股酸楚的水流,我感到亏欠了儿子太多,而儿子的要求就是来动物园玩上一天。儿子在那边大喊,我装做没听见,把头移向一边,眼睛里似有风沙吹过,用手一抹。老婆看见,问,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吧!我斩钉截铁地说,不,不!全凭琨儿,玩到他不想玩为止。老婆这回没和我顶,我看到夕阳照到老婆的脸上,老婆向来嫩白的脸上有了时光的的印记。我要赶紧告诉老婆,商场是一定要逛的,我在她后面当助手,提东拿西的。挑,大胆地挑!别光顾了挑柴、米、油、盐、酱、醋、茶,美容化妆品尽管挑,金银手饰看上了也挑上。再不要像以往眼睛看着柜台里,嘴上直说:有么子用?骗人,都是骗人的东西!看看,我的脸不擦香不化妆,还不照样好得很!现在不同了,瞧瞧,我的腰包鼓得很,挑就是了!多了也不打紧,一车子装回去,反正有的是地方放,用不完就送人。父母哪能用我们用剩的东西,再说,父母早已不稀罕那些东西了。父母嘛,最稀罕的是去北京、上海、西安等地遛上一圈,当然最好是飞飞飞机、坐坐轮船,到那时,这都不在话下。我还想,一定要二老开开“洋荤”,几个小时去日本鬼子那里雄气一回。

嘿嘿!……

我正在想入非非又非非的时候,老婆把门摔得山响,喋喋不休无头无脑地咒骂:这还让人怎么过(生活),一个月200多块(钱)电费还要搭上20多度(电)空数,米呢气(液化气)呢,还有水费还有卫生费还有牛奶(给儿子订的)钱还有补课钱(儿子放学后补课)……我这回没有捶桌子骂老婆,走到客厅兼餐厅,笑眯眯地看着老婆说:总有一天……我把后面的那句“我们一定会过上好生活的!”用笑眯眯的眼睛说给了老婆。老婆一脸的狐疑,然后,抛过来一句:我懒得跟你讲,我认了,倒了八辈子的霉,嫁了你,一脑子的浆糊!我再次认真地说,等等,等等,总有一天,我们会搬出才蔬巷的!老婆正眼看都不看我一下,把清水里的萝卜洗得白一些,再白一些。我这回竟是蹲下来跟老婆讲,你要对我有信心,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好生活的!我还嫌自己的话没说得直白,又打比方讲:你不看看,过去我们读书时,不是读到“村村有公路,家家有电灯,屋里通电话”,不也变成了现实?

老婆把萝卜砌得四四方方水豆腐砣子般大小,满满地摊了一砧板。她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等到那时,才蔬巷里的人早搬走了。我说,这是肯定的!满屋子里的香气四溢。我知道老婆又在屠桌上买回来几根骨头,这回正在炖着萝卜。老婆总是讲,骨头炖萝卜营养最好,琨儿长身体,我要动脑子,都少不了。我美美地吸着清甜的香气,我又一次想入非非又非非:哼,总有一天……

到时,给我的黄脸婆买几打“太太口服液”,还不是小菜一碟!

没事打打牌

有人说他变化太大,这是事实,10年前的他,墩墩实实、红绿花色,立起来倒下去都像一截枕木一样,掷地有声。也就是这10年间,一碗饭的功夫,他就成了半截枯干的树枝,轻飘飘的悄无声息。有人说他变化不大,没事了,还不照样坐在巷弄里,冬日的太阳底下,夏日的阴凉中,总见他全神贯注地打着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10年前,他35岁,应该是他人生中最火红的时候。他说,他那时一天能做3500个煤球饼,咣当,一个,咣当,又一个……咣当咣当声中,一条巷子都被他印完了“饼子”。他一抬头,头顶上空悬着一个红红的“饼子”。他看看一地的“饼子”,再看看天上的那个“饼子”,他嘀咕着:这日子,不就是几个饼子么?

说实在的,那时的他只要没完没了印“饼子”,他的饼子就不得了。算算看,一个煤球饼一分钱,10个煤球饼一角钱,100个一块,1000个10块钱,3500个就是35块钱呢,这在才蔬巷里已是一个大数目了!而且,又不要本钱,一身的力气难道还留着去跺板(棺材);黄土到处可以去挖,拖扳车载回来就行。

他就不。做一天煤球饼,起码要歇上三五天。他说一人呷饱全家不饿,他不饿的时候,歇是歇不住的,就约人打(字)牌。才蔬巷如果说还有点生气,那就是天天还看见几个人在玩牌叶子(字牌瘦长条像叶子),有三个四个的,围一圈,背后还有两三个看牌的;甚至还有两个人的,也无一个人在看,但不打紧,战火正酣,那叫挖对。才蔬巷里打牌的人,别看都是些小市民,却总要耍点小钱,耍时,先有个讲究。家家都有正宗的牌叶子,是那种祁阳牌的,摸得油光水滑,透亮透亮的。更有味的是,家家都有一套牌码子,36个扣子般大小的钢片片,锃亮锃亮的。若三个人玩,每人面前码12个,四个人,码9个,两个人挖对,就码18个。先说清楚了,一个钢扣子饼就是两毛钱。每个人捏紧手中的牌叶子,每个人看着面前码的钢扣子饼,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你的钢扣子饼矮落下去他的就码高了,日子就是这般轮回,绵绵悠长。

才蔬巷是县城里头最老的街巷子了。就连住在巷子里头的人都大多是老的了,隔不久,就有人老(死)去了。老人是大事,但是打牌的人仍旧打他的牌,只看面前码着的钢扣子饼。就是做丧事时,都要抽出空来打牌。我很是怀疑他们那句口头禅:没事打打牌。难道老人的事还不算大事?不明明写着“当大事”么?!

他给我家做过煤球饼,又是邻里。那天我家煤球饼烧完了,我急急地去找他,他在街尾打牌。他说莫急莫急,先借几个烧烧,我在打牌呢!我就再一次说,我家没煤球饼烧了!他显然是不高兴了,说:没看见我在打牌吗?就再不搭理我。我说,急死人了,你还打牌?我给你涨价总行了吧!他竟淡淡地回,又不是老(死)了人?就是老了人,也用不得大呼小叫。每个人都要老的,老就老吧!他手里捏着两个钢扣饼,回过头来说,譬如,这钢扣饼,该去就去。我见着他轻松地输了两个钢扣饼。我说,人啊,一辈子的事!我还想再说,你人一个卵一条,这会儿趁年轻不挣挣,你这会儿不做(煤球饼),你想做的时候只恐怕没有人请你做,就是有人请,也只怕做不起来了。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不和他这个小市民计较。我走开时,他在我的身后自得地说,人来世上走一遭,没事打打牌,快活赛过活神仙。

我说,好好好,有你快活的时候?!

他不回我,熟练地把手上的牌叶子飞来飞去,再不看我。

我走远了。立定,往身后吐了一砣痰,滚落在地,你他妈的痰,痰也成了痰饼子!天上那个红红的大饼子晒得人直皱眉头。我在心里咒骂着这一街巷打牌的人的不争气,有朝一日,打牌打牌,总有你们打得喊天的一天。好的喊不灵,坏的偏撞上。我的诅咒竟成了事实,还偏偏应验在他身上。他有一日,竟倒在了牌桌上,一诊:脑溢血。他的腿脚再也不灵便了,块头急骤地瘦小。

这是他万万料不到的,也是我万万不想料到的。他原来做煤球饼没有存下钱来,现在想做真是不能做了。好在政府给他吃了“低保”。

然而,一个月之后,出人意料地我又看到他坐在牌桌上。他歪坐在牌桌前的轮椅里,他面前的牌桌上除了码着一堆钢扣子饼,还显眼地摆着一菜碗米,白白的米里插了一张张的牌叶子,错落有致,摆成阵式,如临对阵。

我走近了去看,想看出个究竟。打牌的人,没有一个注意我。我看了看他,还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我很为我的诅咒表示歉意。他没有说话(后来我知道他是说不出话来了),他也没有笑,他只一味地看着面前的牌阵。我不知道我和他说了多少话,然而他再没有话说。他倒是在米碗里划出两个字,让我辩认了好一会,才知道那两个字是:快活。他的快活是为了什么?他快活的是他这样了他还能打牌么?他快活的是他打牌时他才真正的快活么?

我陷入了沉思,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一个快活么?人活着,最妙的境界不就是为体验到快感么?他能做煤球饼时想做煤球饼时,咣当咣当,一条街巷都被印成煤饼子,他快活。他手脚灵活时,打着牌时,牌叶子飞来飞去,他快活。他手脚不灵便时,菜碗里的牌阵井然有序,进出有法,也令他快活无比。忽然,我发觉我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做煤球饼的他。是啊,人生如牌,再怎样,能快活就行!

再看看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

简单么?简单。

复杂么?复杂。

收破烂的耿老爹

“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

很多人回过头,循声望去,只见一担大箩筐在游动。再一看,中间有个人,两只大箩筐一前一后,人太矮小,就不显山不露水了。定睛再看,那人穿一身洗得灰白的中山装,中山装上衣的口袋里还插着锃亮的两只钢笔。于是,大家又怪怪地看一眼,再看一眼,摇摇头,走了。

他不管,仍旧天天挑着一担大箩筐,走街穿巷,置身在城市的生活边缘,一路不停地吆喝着。

有一天,我和他打了照面。他咧着嘴唇,笑。老笑。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巴皮太厚,笑得虽然起劲,也只开了一线天,但我却知道他是真的费了很大的劲,十二分卖力地笑着。他看着我空空的双手,眼睛又绕过我的身子,游到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我雇了一个拖板车的帮我拖着一车的书。

他说,你搬家呀?就一路上再也无话,但他总是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听得清他的脚步声,我更知道他跟着我的意思。每回看他,他总是咧着嘴,笑。然后,埋下脸去。

进了屋,我就不停地翻东找西。旧报纸、五花八门的杂志、硬纸盒纸箱、啤酒瓶、塑料罐……一古脑儿,能找的都找了出来,七七八八堆乱在他的面前。他就咧着嘴唇,笑,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咧成了一线天;手,不停地忙,却无一丝乱相,一套一套的,熟练有序——折、叠、码、齐、捆,然后,过秤,付钱。钱货两清了,才小心翼翼地拿进箩筐。

他挑起箩筐要走时,又回过头来,说,我姓耿。然后,咧着嘴,笑。我不太在意,可能是“噢”了一声,或者点了一下头,也或者什么都没有表示。所以,他又放下箩筐,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锃亮的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边写边说,耿,耳朵旁生个火字,念田埂的埂。我见他这般认真,便打趣道,是不是光明、正直的意思。他就咧着嘴笑,说,还是您有学问。边说边把带上笔帽的钢笔又取下,一笔一画,又在旧报纸上慢腾腾地写下了一行字:北京大学×××××。写完,抬起头看着我,咧着嘴笑,说,我的女,在北京大学读书呢。有空,放假时要她向您请教。我一愣,也咧着嘴笑了。其实,我才高中毕了业呢!不过,我没说。我看着那一担大箩筐向老街游动,游向小巷深处,游遍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唉,也难为了这个耿老爹,家住郊区,离城20多里地,天麻麻亮就进城,天墨墨黑才往家赶。每一个大白天,他都是整天到处转悠,不停歇,像一尾鱼,游动在生活的海洋。鱼叭水叭个不停,他也口中不歇,不停地吆喝,生响,悦耳得很。

耿老爹,你一天是走50里,还是100里?你是不是累了?我不知道,你还要走多远。

每回,我和耿老爹碰到一起,我只要一说到“废品”二字时,他总要及时地纠正,说,不是“废品”,应该是“破烂”!他说,废品就是废品,破烂就是破烂;废品就是作了废的,毫无用处。破烂破烂,再破再烂,也总有些用处的。说破烂时,他一脸灿烂。次数多了,我就随了他。路上碰到,我就笑着问,收破烂呀?他见我夹着书,也咧着嘴笑问,又买书呀?我们便各自打量自己,都愈发地笑起来。

后来,我和他成了朋友。每逢节庆日,他总要上门来央我为他家写喜联。他的喜联,都是他自己先掏出钢笔一笔一画慢腾腾地写就,我再按照他写的写。不过,他的喜联,喜庆是喜庆,却多为“普天同庆,大地皆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劳动致富人添喜,勤俭持家春色增”,或者“祖国河山灿如云锦,神州花朵艳似朝霞”,“年年国庆庆祝新胜利,处处笙歌歌唱大丰收”……算不得新鲜,也算不得不好。况且,他每回来时,还总要给我捎上几本我喜欢的旧书。当然,我也必给他找出一堆废书旧报纸。他就咧着嘴唇,笑,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咧成了一线天。

再后来,我还知道耿老爹插着锃亮的两只钢笔的口袋里,还放着女儿在北京大学门口照的相片。也许是在某个秋日,在一个阴凉通风的巷弄口,在某一个家属楼前的空坪上,耿老爹坐在横在两只箩筐上的扁担上,一脸阳光。他挑出一张旧报纸或者是一本破书,静静地翻看着,口中念念有声。看一会儿,他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或者,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硬塑片儿,用手攥着,转来转去地看。这时有一线阳光射了下来,过了塑的相片,熠熠生辉。他又咧着嘴唇,笑,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咧成了一线天。

一个又一个朱夏白冬。咧着厚嘴唇的耿老爹,老笑,一路不停地吆喝着。

他这个收破烂的耿老爹。他有他的幸福。破烂是宝。向往是珠。他说他女儿的名字是宝珠。他说他女儿读的是北京大学。

他逢人便说。有人不信,他便拿出女儿在北京大学门口照的那张相片。

但是,我知道,今年他的女儿患白血病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所名牌大学。

他不让外人知道,他也不让我知道。但我是知道的,我和他女儿是有联系的,他女儿和我最后一次联系时跟我说了她的事。他不让外人知道,他有他的理由。他不让我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当然,我也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也有我的承诺和考虑。

那么,就让它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美丽的故事吧!

“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

吆喝声越来越远,依旧清晰地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似乎,这个城市没有多少人关注他这个游走在城市中的人。

当然,这个城市有太多的繁华和喧嚣惹人关注。当然,耿老爹并不在意这些。

他在意的是能够多收一些破烂,多攒一些钱,他要送他的小女儿再上那所名牌大学。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又是另外一个美丽的故事。

而他自己,两只钢笔的背后,不知又是一个怎样凄美的故事呢?

没有人知道。

大约已有四五年了,我再也没见到过收破烂的耿老爹。现在这些收废品的,个个骑着小三轮“突突突”在城市中穿行,扩音机里一路传出一律走调的标准“普通话”。每每看着他们,我就想起了耿老爹,想起了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他上衣口袋里插着锃亮锃亮的两只钢笔。

我想,耿老爹才是一个真正收破烂的!

进城的女子

进城要走22公里。

走村口那条路,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蹑手蹑脚地走。尽管如此,这条路在大伙的眼里,却是一条长长的黄金飘带。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盼想从这条路上飘出去。

在我的记忆中,草玉姐是最早走出的一个。草玉姐的爹是村里的秘书,别看是一个秘书,却是村里掌印把子(公章)的,说一不二,大伙都得听。不听,他让你稀里糊涂地就吃了大亏,吃了亏又喊不出声。不听,他敢让你当场下不了台。所以,尽管很多人恼恨他,也只能在背后里喊他的外号:黄蟮壳罗。大伙都讲黄蟮狡猾狡猾的,常常只留一个空壳罗。全村913人,黄蟮壳罗都有一本账,算盘珠子一拨弄,噼哩啪啦,料不定就有人被他算计了。好在到我懂事时起,村里分了责任田,大伙都忙乱着,他也得忙自己家里的三亩四分地,没多少闲功夫去算计人了。

有一年,他进城去开了一次三级扩干会。回来后,就逢人称赞城里的世界,直说得城里的天是另外一重天、城里的地都不是土长的。还常常逮着人说,哎哟,要是进城了,那是几多的有味,几多的美气!说着说着,仿佛他进了城一样。有很多年轻人也围着他,听。但上了岁数的人,没有几个听他的。晚爷爷还说,咯个黄蟮壳罗,指不定又在算计哪个!就算城里头有一百个好,进城是容易的么?!进城是你咯个黄蟮壳罗想进就进的么?

进城,进城!村里头有几个人敢想?进城,进城,村里几辈子有几个人能梦想成真?只缘那进城的路太长太长,走不到尽头。

就在黄蟮壳罗开了三级扩干会后不久,十六岁的草玉姐进城了。这在村里,不啻是一声惊雷!而且,草玉姐进城那天,那场面隆重得村里的老老少少别说见过,形容起来都毫无办法。我只围着草玉姐看,草玉姐本来就蛮乖态的,那天,简直仙女下凡!许多年后,我见过大大小小的许多美女,均引不起我多大的感觉。是的,你美,你能美过草玉姐么?!看到草玉姐,你才知道什么是美丽。就在我惊叹草玉姐的乖态时,就在村里的老老少少惊叹草玉进城的场面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草玉出嫁了!十六岁的草玉就要嫁进城里了!正在大伙恍然明白的同时,不知谁又问了一句:新郎呢?哪个看见新郎么?然而,你问我我问你,没有一个人看见新郎。当然看不见新郎!新郎此时欢天喜地正在家里等着俏嫁娘。真个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一个瘫痪的大龄青年还有人看上,而且还是一个漂亮聪慧的少女。新郎只能在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积了德行了善,感动了上苍,上苍怜人……

自从草玉姐进城以后,再也没见她回来过。我也从没进过城,我就一直没见过草玉姐。但我常挂念着草玉姐,总缠住进城回来的人没完没了地问。只听说草玉姐安逸地待在城里,只听说草玉姐在城里的丈夫是某局一个守传达的,只听说草玉姐后来有了儿子,只听说草玉姐和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公公婆婆并不和好,只听说草玉姐还惹了些风流事,只听说草玉姐在城里头见了村里的人总是躲着……

城里的草玉姐和草玉姐居住的城里,总是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奇怪的梦里,总是最早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眨眼间,变成一条蠢蠢欲动的大黄蟮,老而丑陋。偌大的一座城,还有城里的高楼大厦,在倾斜着,聚散着,变幻着,渐渐地都变成了一个个黄蟮壳。我看着草玉姐一会儿和我在一起掏黄蟮,一会儿忽然变成一条美丽的黄蟮,一溜,很快地钻进黄蟮壳洞里,不见了。我急急地喊,我醒了。白天里,我在泥田里,循着一个个黄蟮孔,找寻我的黄蟮,还有我梦中的黄蟮。

我后来进了城,读书,工作,娶妻生崽,在城里安顿下来。我很多次碰到了草玉姐,而且完全有机会有时间和草玉姐多接触。但是,每次草玉姐似没认识我一般,从我身边走过。我一直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可能多地了解草玉姐。我原来听说草玉姐的那些事,得到了证实,真的没错。更坏的是她前几年和丈夫离了婚,离了婚的她还不能带着儿子。男方说她生活作风不检点,一直和单位里的一个领导关系暧昧。离了婚的她只想着那领导能和她一起过。却不料那领导的妻儿子女一并向她兴师问罪。那领导当然没有离了婚和她一起过,还算有点良心,一个月给她点生活费。她就这样过着,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整日地在屋里呆着,有时,也去儿子的学校,远远地看一会儿儿子。

她就这样一日一日捱着日子。她再也没有从城里回去过。她也从不想见从村里进城的人,包括她的爹。以至于爹来过一次后,晓得她的住处了,她又搬到别处租房住。黄蟮壳罗有一次进城找不着草玉姐,第一次来找我问,我明明晓得,我没有告诉他,我还戏谑地讲,是你的女,哪有当爹的找不倒崽女的屋?当然,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口:哪见过你这样当爹的?!

不知黄蟮壳罗是找不着女儿了,还是什么原因,要他的崽草根来城里。草根进城找着了他的姐姐,好几天都不回去,在城里闲逛。有一天,竟被他的姐姐草玉一顿大骂,要他回家去种田,田土靠得住些。草根竟不肯回去,说,只准你呆在城里安安逸逸,就不准我呆?爹也同意了的,准我呆在城里头。田土靠得住些,你又如何不回去?我又不是不清楚,城里比农村强上一万倍,我死也要死在城里!

后来,果然草根再也不回农村去,在城里呆了下来。他太活,原本不是呆的料,总想动作,有几回动到了派出所里。草玉姐去过两次后,再也不管了。有一回,草根来了一个大的动作,抢劫杀了人,后就被判了死刑执行了枪决,果真应了他那句“我死也要死在城里”的话。

后来,我们那个村子里进了县城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当干部的、有教书的、有经商的、有搞科研的、也有把房子砌到城里的……隔不久,凑一起聚会,总要谈论起黄蟮壳罗、草玉和那个“死也要死在城里”的草根。逢过年清明扫坟,都要结伴从城里回到村里去。

回去时,便常常见到黄蟮壳罗游荡在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身邋遢,一双眼呆滞不活,口中却唱个不停,老是些“城里好,城里宝,不到城里城里好。城里怪,城里害,到了城里城里草……”有人说,这个黄蟮宝!还有人围着他转,逗他,逗宝一样。我严肃认真地说,这条进城的路得修修,大伙都得掏钱。大伙忙噤了笑,一个个都点了头。

几年过去了。现在,修好的路,平平整整宽宽敞敞。想进城,想回家,说进就进了,说回就回了,坐上车,一餐饭的功夫,一飘就到了。

飘不走的,是我眼前草玉姐进城的那一幕。

出壳的身体

连续几天。夜,白夜。我发觉我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出壳,轻飘飘地离我而去,如一朵白云,飘在半空;似一片枯叶,浮在水面。走走停停,飘忽不定。环顾左右,我又看见好多好多熟悉的、似曾相识的和陌生的身体,他们肯定也都是在半夜里出走和游荡,彷徨,生疑,焦躁,无助,坚定,执拗……是他们各自的表情。

我最先看见东光的嘴巴在不停地掀动,快速地一张一合。他的脸涨得通红,时不时地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东光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一喊他,就变调就想笑:东郭,东一郭一。那时,我们刚学了一篇课文《南郭先生》,想必东郭先生也是如此。每每这时,东光总是一身破烂蜷缩在教室的某个角落……

有一天,当失学的东光再次出现在教室的门口时,大伙的眼睛都直了。他背着长长的弹杆,腰里扎紧一根拇指粗的箩绳,右手握紧一柄油光水滑的木锤,肩上的弹杆时不时地滑落,他的左手总能适时地往上提定。

二十年后,我见到东光是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在一个灯红酒绿的歌厅里。他身背一把大大的电吉它,右手舞着麦克风,身体在旋舞,跳跃,疯狂,嘴里咿咿呀呀地……我定了定神,真的是东光!他也看见了我,嘴角显出一丝异样的笑,只一瞬,他又投入到忘我的躁动中去了。我一直等到他收场,才和他两个一路走在午夜空荡荡的街道上。

后来,我的脑海里常常定格着一幅画面:东光最先走进这座南方的大都市,他背着长长的弹杆,手持木锤,立在街角窝棚,一下一下,哐当哐当地响起,从清晨到白夜。那漫天飞絮,飘飞在小窝棚的上空,飘飞在他空荡荡偌大的心灵天空里。这时,有人看见,那墙角总有一台小小的不起眼的录放机,低处的录放机里的磁带在内部飞快地旋转着,螺旋似的一圈一圈的快乐欢快地跑进了东光的脑袋,拨动他的每一根神经……尽管那窝棚极其简陋寒碜,几根棍子往墙上一靠,上面铺上塑料布,没有门,进进出出把塑料布一角一掀。漏出的风里,明显夹带着棚里充盈的忙碌和快乐,在街头巷尾乱窜。

那天晚上,我分辨不出东光是走在艺术的舞台上,还是走在人生的舞台上?也许,人生的舞台,是离不开身体的。身体的舞蹈,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也是最本质的。

又一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镇的街头。一阵唏嘘声,让我侧过脸去,只见有一个蜷缩的身体在表演着杂耍,他把手、脚蛇一般地缠在自己的身子上、脖子上,众人惊讶于表演者手脚的绝顶柔和和娴熟。不久,我就认出这表演者正是久没有音讯的怀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子表演结束,他面前地下的铁碗里落下稀疏几声叮当的响声。

在学校里,那个时候我们谁都想贴上怀子。跟怀子站在一起,都感到立时罩了一身的荣光。东光没离开学校的时候,是根本靠不上边的。有一日,他竟想用两个烤得溢糖的大红薯和我换一节课的座位,目的就是想挺着胸和怀子肩并肩身子挨身子地坐上一节课。

怀子后来出息了,分在一个体面的单位上班,正儿八经地成了一个公家人。

有一年,怀子单位上最好的同事,原只是个办公室打杂的大毛,一夜之间却成了久已空缺的办公室主任。怀子知道,大毛初小文凭,除了嘴巴子能翻,手脚勤快,别无他长。怀子一回到家,老婆嘴中放鞭炮一样,直炸得怀子整个人都麻木了。自此,“大毛大毛大毛”,经常就在怀子老婆的嘴上挂着。有一日,怀子回家竟看见大毛的嘴挂在老婆血红的“鸡屁股”上。那一夜,屋里除了怀子再也没有一个人,从不喝酒的怀子独自喝酒,一瓶一瓶的高度劣质白酒摆满了一桌子……

从此,怀子消失在这个城市。

这些年,我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我的身体也一向无忧。最近的几年,慢慢慢慢地出现了一些小小的不适,尽管不大紧,也总有一些恼人。

譬如换季疲劳,眼睛红肿,牙齿酸痛,老是打嗝,腰椎间盘突出……我先是在药店柜台上可以毫不费劲地找到专治种种毛病的中西成药,不管用;再是寻些土方、偏方、特方,也不能根除;最后,我用自以为是的精神疗法,竟收到奇效。

眼睛红肿了,不要紧。只要心态平和,不必上火。你升你的官,与我何干?你发你的财,和我不相挨……每天,我照样有滋有味嚼我的萝卜白菜,滋溜滋溜地喝我的清汤寡水。又何必一天到晚朝上看?老是朝上看,独独地让眼睛受累。眼睛平视好,大家彼此彼此;眼睛往下看,好多人还不如我呢,往下看,脚下是实实在在家乡的土路,走在上面轻松。每天,清水洗尘,眉清目秀,踏着露水上路,一路风和日丽。

牙齿酸痛,还不是你自以为是!自以为,尖牙利齿,其利断金,人口食咬,便能咬断世间万千烦心事么?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你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也是丝毫不管用。因此,你还是省省吧。最好的办法,多漱口,多刷牙。

打嗝,是尴尬的。大伙都晓得,在那饥饿年代,很多人幻想有朝一日能打着饱嗝四处转悠,那是几多有味、几多带劲的事呀!打嗝,如同公鸡打鸣,是一份自得、满足和炫耀。也许就是刮了一场风以后,很多人的肚皮凸得老高,打嗝的日子悄然来临。但是,他们一个个却不敢把嗝打得山响连连,他们是怕别人火眼金睛看出来,自己现在还是处在另一种的饥饿之中。

没过几天轻松、温饱日子,身体倒罢起工来——腰椎说:天天让老子坐着、躺着、干睡着,老子不干了!朋友笑我,在单位成绩不突出,在家里表现不突出,偏偏腰椎间盘突出。没有好法子,我只得跟在别人背后热疗、电疗、按摩、针灸,后来干脆把身体五花大绑,架在一个铁床上,机器牵引,只听得骨头作响。尽管如此,也只缓解了几日。父母劝我散步,我总嫌那般慢悠悠、太消闲了,与这个世界的节奏太不相称。当有一天孤孤地躺在病床上,我突然一下子把什么都悟清了:是不是该跑的时候没跑,该走的时候没走,该停的时候没有停下来。是啊,该动的时候要动,不该动的时候不能老动,全身是台机器,每个零件都不能松齿、掉链。老牛拉破车断断不行,该加油时要加油。在家里,脚要动,手要勤,眼珠子更要带活,嘴皮子要会翻。一段时间锻炼后,我感觉后背那根“神经”不太突出了。

现在,身体愈来愈多的毛病,愈来愈让我们头痛。一日,上网一看,吓了一跳,先是搜索到人身体的27种小毛病,接着又搜索到《燕赵晚报》报道:山西省直机关近5000公务员尽管年龄大都在35-55岁之间,但在他们当中患慢性疾病的人数却占到了40%,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人数占到了30%……

看来,身体的种种小毛病,断断不能小觑;看来,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要拥有一套自己的精神疗法,或激浊,或扬清,或流脓,或放血,或劳逸结合……也许就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们老家的村庄,还有邻村,邻村的邻村……如我和我很多的伙伴一般的年轻的乡里人,已经跟他们的父辈祖辈、祖祖辈辈都有很多不一样了,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走进了城里,他们不是扛着铁锹进城,也不是带着村庄上路。他们一脸的陌生和好奇,他们载着他们的身体旅行,身体是他们唯一的财富和最踏实的依靠,是他们无穷的未知和万千的可能。

很多的日子里,天一亮,我总是紧闭房门,拉上厚厚的落地窗帘,开灯,持一卷黄页。把黑天过成白夜。一日南帆先生的《叩访感觉》触动了我,由此,我开始真正地认识到自己身体的奥秘和这个正在日新月异的世界的多面。正如南帆先生在该书《后记》中写到“躯体如此平凡,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找到自己的躯体。另一方面,躯体又如此关键,躯体是奴役、虐待或者解放、自由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