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妤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林享缓缓吐出这一句。他又笑了,笑得别有一番心思。这三个月来,他都进行着高强度的工作,最后送走了这名“约梦人”,突然精神放松下来,他快速地进入了梦乡。总算是一个好的结束吧。
如果没记错,今天这位是他开业三个月后第一百零一个顾客。的确,值得庆贺,因为这也是他最后一名顾客。他站在窗边,就像暗夜里那颗要与这世界碰杯撞怀的流星,在一划而过的天空里,渴望留下些什么。顷刻间,他举起手中的红酒玻璃杯,向窗外闪烁的高楼霓虹微微一倾,又摇了摇酒杯,接着一口喝下这本该慢慢品味的酒,就像黑夜张开了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吞噬着扑朔的光影。
林享,三个月前开了这家“约梦客栈”。他给出的广告标语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一单又一单的生意接踵而至。他不停地给各种各样的人编织不同的梦,再植入他们的大脑。当约梦者心理极度渴求他的所想所要时,林享只需做一个助力者——通过最先进的电子设备和自己精到的专业知识,使他们的大脑形成刺激,让画面出现在他们的梦境中。
大家都叫他林医生,因为几乎所有人都通过“约梦”满足了自己的心理需求。林享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医生,他更希望别人只是把他当成一名商人。既然他们需要梦,而他能想到的也就是赚钱。大家各取所需,两厢情愿。
起初林享开“约梦客栈”,只是单纯地想替这个世界的人带来一点快乐,因为他自己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生活快乐,已觉别无他念。但是一位又一位的“约梦者”的出现,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多的财富,让他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毕竟,谁也不会嫌钱多;毕竟,大家都生活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
“约梦者”也让林享见识到了各种人的各类需求和欲望。每次和顾客交谈时,他心里都会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是悲观的,绝望的,甚至有人想在梦里一死了之。
“林医生,请你帮帮我吧,我想在梦里死一次,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我死后这个世界又是怎样,会有谁难过……”
“你确定吗?就这样一个梦?”
“嗯,我想好了。”
林享带他走到仪器设备室,安排他躺下,告诉他深呼吸至缓缓吐气几个回合,给他戴上“约梦安全帽”后,林享走到连着安全帽的电脑旁,把键盘摁得啪啪响;这位约梦者突然大叫一声,就昏睡过去。此刻,林享已是满头大汗。
两个半小时后,约梦的顾客泪流满面地醒了过来,他哽咽说:“谢谢你,林医生!我是一个弃儿,从小被村里邻居扶养上学,去年大学毕业我就来到了这座城市打拼,然而现在的我还是碌碌无为,女朋友也弃我于不顾。我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生身父母到底在哪里,我恨他们抛弃了我。可是就在刚刚,我在梦里死去,这个世界白天黑夜、日出日落一切照常,只是朦胧中多了一位妇女的背影,她在哭泣,我知道那一定就是我的生母。我决定了,我得去找她。”
林享在心里缓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好好珍惜自己的每一天,为你自己而活。”
这位原本茫然的年轻人满怀希望地离开了。
像这样在梦醒后觉悟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现实中贪婪,而梦中更贪婪,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林享给他们一个充满更多欲望的梦境。
有一次,一位千万身价的男人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戴着一副墨镜,却依然遮掩不住他憔悴的面容。男人仔细打量了林享一番,终于开口:“林医生,我想要成为亿万富翁。”“你现在过得不好吗?”林享疑惑地问他。“貌似风光罢了……我老婆和别人跑了。我想复婚,她说除非我成为亿万富翁!也许那只是一个拒绝我的借口。可是最近公司也出了点状况,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而且,我感觉我现在正在被人监视。”“放心吧,我会用心帮助你。”林享扯了扯嘴角。“给,这些都给你,只要你能让我满足。”男人迅速地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沓钱。林享摇了摇头:“不需要这么多呐。”男人苦笑着说:“以后还要常麻烦你的,收下吧。”林享微微一愣,好久才吐出两个字:“好吧。”
两个小时后,男人醒过来满意地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对林享感恩戴德一番,表示下次一定还会预约。
果然,七天后的一个下午,男人又出现在他面前,脸庞似乎比上次更瘦削。“林医生,这次我想梦久一点。不仅要成为亿万富翁,我要我老婆也回到我身边!”“好,只要你想,尽情享受这次吧。”这次林享给他设置了长达五个小时的梦境,收费又高了一倍。
五个小时后,男人醒来,却是一脸落寞,捂着脸呜咽起来。“怎么了?不满意吗?”林享问。男人哽咽着:“太满意了,我不想醒过来。这样吧,我每个星期来这里两次,钱会付你双倍的。”最后,男人便起身离开,留给林享一个匆匆的背影——这是他的第一个大顾客。
这样的“约梦”不知进行了多少次。
一天下班后,林享打开电视新闻,准备小憩一会儿。一行仿佛沾满血迹的字幕映入他的眼帘:建林公司宣告破产,总裁绝望坠楼身亡。“建林?难道……是那个男人?!”林享怔住了,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他一边感叹:“可惜,真是可惜。”很快,愧疚和不安便消失了,他安抚了一下自己,深深地吸一口气:“我没做错什么,我已经尽力了。”
黑夜似乎正慢慢靠近着他,包裹着他。但很快,夜晚就像一瞬间那么短暂,第二天来临了。
从此,林享改变了他的收费标准——提高收费金额。他越来越想更快地赚更多的钱,甚至他觉得只有富人才能驾驭自己的梦,穷人并没有这个资格,很多普通的人被他拒之门外。他觉得自己出售的不仅是梦,还包括自己的时间,他恨不得按每分每秒来收费。
当梦境编织得越来越离奇,金钱的网也织得越来越大,直到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这个女人穿着大方,体态优雅,可摘下墨镜却显露出充满忧郁的眼神。
林享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你好,欢迎来到‘约梦客栈。”“你好,我叫程琳,是王建达的前妻。”女人的语气不太好。“王建达?!”林享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是的,建林公司总裁——王建达。”女人应声道。
“那,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林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张开手掌放在玻璃上,有些凉,却并没有缩回那双手转过身。“是这样的,我听他的秘书说,他死前三个星期很频繁地来你这儿,是吗?”女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坐下来。
“是的。不过他告诉我,你们已经离婚了。还说是你主动离开他跟了另外一个男人。”林享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着,还是没有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拨弄了几下头发,把手提包抱在自己的胸前,“没错,他说的没错。只是……那个男人和我之间的事,并不是这么简单。”她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那你来我这里,是想知道什么?他已经不在了,多说什么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林享这才转过身来,走到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女人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约梦,约的什么梦。”林享冷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手机,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要约梦,相信我不说你自己明白。约梦者往往都是生活得不尽如人意,才会来我这里。至于他约的什么梦,我只能告诉你——和你有关。”
女人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有些红,吧嗒几滴泪落在她的手提包上,缓缓地说:“我知道我自己对不起他,或许都是因为我。可是,我想不到他会用这种虚无的方式来逃避现实。恕我直言,如果我知道了一定会阻止他来你这里‘约梦。如果他没有逃避现实,或许就不会以死来结束一切。”
“那你的言外之意是要怪我害了他?”林享反问道。
“不,你误会了!那是他的选择,你只是收钱办事而已。而我的选择还有他的选择,都错了吧……”女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好了好了,别说了。你没什么其他事就请离开吧,我这里还有事。”林享不耐烦地说出了送客的话。
女人深吸一口气,顿了几秒,然后迅速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给你,也许以后你会用到,我的律师会来找你。”“知道了。”此刻,林享只想一个人好好静思一会儿,并没在意女人离开时落寞的背影。
“我的选择还有他的选择,都错了吧。”女人的这句话一直在林享耳边回响。他们的选择?那他自己的选择呢,错了吗?之前的一个又一个梦境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播:金钱,权利,美色……欲无止境,欲壑难填啊。原来,他帮助别人得到的,也只是一种空虚的欲望满足感罢了。
想到这里,他憋着的一口气沉沉地吐了出来,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不可能飞往它想去的地方。“原来我在害人。”林享缓缓吐出了这六个字。但是,也记得有一个年轻人因为他编织的梦而重获希望,那到底会有多少人因为“约梦”而真的感到快乐和幸福呢?林享决定暂停一切工作,去调查一下那些“约梦者”的生活现状。
根据顾客资料,林享一个一个地联系他们。除了七个顾客联系不上,其他的都答应给他作反馈,其中有只约了一两次梦的。他们表示,其实真的很享受,只是支付不起昂贵的“约梦”费用而不得已停止;他们现在更觉生活无望,甚至提出能不能给出优惠价格再多约几次;还有一部分是那些常常光临的老顾客,他们的言辞开始都是简略的,目光空洞无神,当提到下一次约梦时都是两眼放光,瞬间充满活力,一脸向往地和林享说下次要约一个怎样的梦境。
今天是林享暂停工作的第十天,基本上所有的顾客调查和反馈已经结束。
不知不觉又到了午后时间,他伸了伸懒腰,打着肆意的哈欠:“哎呀……真舒服。”回想这十天也真累,难得有丝毫的轻松感。“林医生,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边。林享抬了抬头,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一身西装革履,头发也是干净利落,眼角处尽带笑意。于是,思绪又回到那个画面……
“林医生,是我,简文。不认识了?”林享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这时简文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林享赶紧伸出了手说道:“你好,你好!我正好找不到你呢,你看,我这里正在整理顾客反馈。不过我看你现在好像过得还不错吧?”简文笑了道:“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上次我走后一个月,就通过报社媒体找到了我的生身母亲,当然——我父亲已经不在了。然后我就尝试着找工作,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林享满足又带着轻松的语气说:“恭喜你啊!看来你真是死而复生了,呵呵!”
“不过,我今天来是以律师的身份来取证的。”简文不紧不慢地说道。“律师?取证?”林享这才想起程琳走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难道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林享充满疑虑地望着简文。他顿了顿,吞咽了几口似在迟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别紧张,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其实准确地来说,程琳是受害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林享大吃一惊,更加疑惑不解:“事情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而且那么复杂的事和我有关系吗?”简文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开口了:“那个男人叫吴松,是建达企业竞争公司老板。在一次生意酒会上,王建达带着程琳和吴松谈生意时被灌醉了酒,吴松假意和程琳一起送王建达回房,却不怀好意地侵犯了程琳。事后程琳被吴松威胁离婚并和他在一起,否则就将这件事告诉王建达。程琳说王建达冲动好事,也爱极了面子,怕他失手酿成大错,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林享听得心惊肉跳,原来王建达还真是做了冤死鬼!死之前都没弄明白自己女人离开的原因。
“那我能做些什么?”林享一脸诚恳地看着他。简文愈加严肃地说:“现在吴松涉嫌非法兼并和集资,我们这里也还在搜集证据,就是王建达之前来你这里‘约梦时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准确地说是具体说了些什么。”林享似乎不愿再回忆关于王建达约梦时的具体细节,但他还是勉强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啊!他告诉我程琳跟了别人,还有公司最近状况不好。”“就这些?”简文又皱紧了眉头。“呃……我想想……哦,对了,他说过一句,好像是什么自己被人监视了。”简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有吗?”林享松了口气轻松地说道:“没了。”
“好的。我替程琳谢谢你。她还要我转告你,她并不怪你,每个人最终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林享不由得心头一紧,这不是正中他心里的不安和愧疚吗?他摆出一副似有若无的态度,装作无所谓地一笑:“我就不打扰她了,希望她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还有,代我对她说声‘对不起,上次是我误会她了,和王建达一样。”
“好的,我还是要谢谢你,但是请允许我实话实说,如果我和王建达一样沉迷于‘约梦之中,而不是选择自己去面对,也许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以律师的身份和你说话。”简文眼神温和地和他对视了几秒。林享苦笑着:“嗯,我明白。”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林医生,其实你是一个好人。再见,后会有期。”简文说完便欠了欠身,对着林享鞠了深深一躬,笔挺的身姿转过去随着稳健有力的步伐而离开。最后一句话和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好像一把利刃,直击林享的脏腑,破开了他内心的空洞黑暗,而光亮逐渐渗透了进来。
原来无论什么人,绝大多数都会深陷自己编织的梦境中不能自拔,包括自己不也一直生活在为他人编织梦境的利欲熏心的梦境中吗?这三个月过去,他已经接待了一百名顾客,然而能够真正快乐幸福的,没有几个。该停止了,林享突然这样想,心里好像如释重负。他开始拒绝一切充满欲望的“约梦”。正着手准备关闭“约梦客栈”时,一对母女出现在他面前。
女孩是一个六岁的脑瘫患者,家境富裕却无奈被病魔缠身,带她来的是一位伤心的母亲,那个女人生得美丽温婉,眉宇间错落的皱纹透露出丝丝哀愁。
“林医生,不奢望能救她,我只愿她在梦里能够快乐,没有病痛。”女人突然一把抓住林享的手,上下摇晃。
“不好意思,我不打算再帮人‘约梦。”林享抽出手,正打算离开。
“你就帮我的孩子完成一个小小的心愿吧。多少钱我都愿意,求你……”女人不死心,跟在他的身后。
“那,这是我最后一次了。我不要钱,如果能帮到你女儿一点点就足够了。请你告诉我她的心愿。”林享尽管有些心烦,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这孩子喜欢对着小草说话,有天她告诉我说,希望自己是一株小草,对着蓝天,看着鸟儿飞。”女人用手揩揩自己的眼角。
林享给她的梦植入了大地、小草、花朵、蓝天,还有小鸟,根据这位母亲所要求的基本元素,构成了一个梦。此刻他脑海中闪现一个画面,一株绿油油的青草,在土壤里膨胀扎根,在空气里肆意呼吸,向着蓝天的方向努力生长……最终这个孩子在梦里笑了,笑得嘴角一歪一歪地不停流着唾液。
林享望着醒来后乐呵呵的小女孩,也满足地笑了。
面对着这个小小的美梦,林享内心挣扎得越来越紧了,他对金钱的渴望,和那些沉浸在梦中不肯醒来的“约梦者”有何区别?深感自已经用罪恶的双手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充满罪恶的梦。
“林享,你该醒醒了。”他对自己说。
喝了这么一大杯红酒,不胜酒力的他,就这样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去。灯好像忘记关了,墙上的挂钟滴滴地响着。夜更深了,似乎深不可测……这个夜很漫长,长得足以让人安心熟睡。
第二天清晨,睁开双眼,阳光照进来洒在他的半边脸上,迷蒙中能看见空气中每一粒自在飘舞的尘埃——这不就是人们每天要面对的世界吗?这个世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丝空气,每一粒尘埃,都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林享开心地笑了。
他拿起玻璃茶几上纪伯伦的《泪与笑》,翻开,第三百四十四页:
人们对我说:“你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千万不要叫醒他,也许他在梦想自由。”我回答他们:“我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我就把他叫醒,和他谈谈自由。”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