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2016-08-05 08:50徐小雅
青年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妹妹丈夫女儿

⊙ 文/徐小雅

百年好合

⊙ 文/徐小雅

徐小雅:祖籍山东临沂,一九八七年生于广西南宁。二〇〇四年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曾获一、二等奖数次。作品散见于《文艺风赏》《山花》《创作与评论》等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单纯》。现居柳州。

六月里,她有三次想要和丈夫离婚。冲动的次数比上个月又多了些,她一边回忆一边计算。第一次是女儿婚礼的前几天。女婿是空军的地勤,婚礼前无法回家,整个婚礼几乎由她和丈夫一手操办。这段时间她和丈夫几乎每天都在为女儿的婚礼争吵:喜糖应该选哪种,喜酒应该摆多少瓶。每一次,丈夫都能津津有味地和她吵上半天。那天她突然想起还未取回女儿的婚纱照,便让丈夫和她一同前去。出门前他们又吵了一架。丈夫坚持要开车,因为快下雨了。她则认为没有必要。婚庆公司在一家细如鸡肠的巷子里,车不方便通过。她也看过天气。天空里的乌云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好几天,但总是来回徘徊,始终没有下成雨。他们拿好照片刚走出婚庆公司没十米远,一场潲雨倾盆而至。她和丈夫退回到婚庆公司的门前,站在窄窄的屋檐下躲雨。他们都以为雨很快就会过去。谁知,那朵熟悉的乌云飘了过来,并如滴入水池的一粒墨水,迅速将天空染成了灰色。丈夫焦虑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将潮湿的过滤嘴含进嘴里。火机滑轮嚓嚓地响着,却始终未能将烟卷点燃。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开始在公共场所禁烟。丈夫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将烟卷潦草地从嘴中拔下来,撕成两截,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出租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缓慢地驶过去,没有一台亮起空车的红灯标志。她站在丈夫的身边,能听见他胸腔里传出的愤怒的呼呼声。果然,没过多久,他不顾场合地喊起来:“我早就说开车,你说不用,现在怎样?照片全都湿了吧?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劝,为什么总这么强势?”

周围躲雨的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向他们。她知道,丈夫是故意要出她的丑。越是人多的场合,他越是刻意这么做。老乡聚会时,他总是和别人强调:“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他说得扬扬得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在家中的地位。但她很怀疑这一点。她只觉得,丈夫这种劣质的性别观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她没有回应,低头看了看女儿的婚纱照。就在刚才,在他们拿到照片即将出门的时候,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好心地追上来,在婚纱照外面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垫子。偶尔有几滴雨水打在塑料垫上,留下星点的水珠。她将照片拎起来,把相框垫在自己的脚面上。雨渐渐小了。有些不怕淋雨的人已经离开。她抬头看了看,发现天边的乌云里有一道橘红色的金边。她知道雨快停了。她没有犹豫,拎起照片走进了绵绵的细雨中。她听见丈夫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叫着,但她没有回头。走到路口时,她迅速钻进了一辆刚卸客的出租车。坐在出租车里,她想,她不该和他结婚。

⊙ 陈尚云·建设者

大约是在一九七〇年吧,那时她在园艺场当工人。她十五岁就进了工厂。进工厂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要好好干革命。”她对革命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这在当时很流行,让人有种沉甸甸又令人骄傲的气势。父亲还告诉她,园艺场里有一个名叫李海的年轻人,是他朋友的儿子,他已托付李海照顾她。进工厂不久她就见到了李海。那是一个稍显矮小的男人,比她大三岁。他有一双如同鹿一般深情又明亮的眼睛,仿佛随时都能从眼窝里滴出水来。不知是出于父亲的交代,还是他自己的真心,他对她颇为照顾。工友们都说他对她是有意的,她嘴上否认了,心里却很甜蜜。可是他并没有明确地说过什么,她也没有胆量去做更深的猜测。在那个年代,过度的猜测是一种耻辱的事,她所受到的教育是这样告诉她的。

后来工友们给她介绍了现在的丈夫。她对他没有太大的好感,但也听从了朋友们的意思,当作是交一个朋友。他们正常地交往着,偶尔出去看场电影。直到对方向她求婚,她才惊慌地感到了一丝措手不及。她答应他考虑一段时间。她想着和李海之间未被道破的感情,不太甘心,于是,她找到李海,将一切告诉了他。李海看着她,眼睛在黑暗中如波浪一样闪闪发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走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听见从远方的山头上传来一阵悠长的笛声。笛声断断续续的,有时发抖,有时低沉,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伤感。和她同宿舍的工友们都在黑暗中坐起来,走到窗前去寻找笛声的来源。她知道那是李海。她曾经在他的包里看到过笛子。她的心底涌起一股既甜蜜又酸涩的感觉。他是一个怯懦的人,她失望地想。

笛声持续了快一个星期。在白天,她仍然常常见到李海。他似乎没有改变什么,仍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她也装作不知情地继续接受着他的好意。直到有一天,李海在节后返回园艺场,告诉她他要结婚了。她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笛声一样,低沉中夹着颤抖:“是爸妈给我介绍的,村东头老王家的闺女。”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海在说这句话时,有意将“爸妈给我介绍的”加重了口气。他的脸上充满着慌张,似乎有意要向她解释什么。她在脑海中捕捉着李海对象的样子。她曾经见过她一面,好像是在集上。那是一个典型的泼辣的农村姑娘,有一双比普通男人都要大的脚。在她的故乡,人们还保留着以脚为准绳的审美观。她想象着李海对象的一双大脚,还未来得及错愕,一句带着酸味的话就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啊?”

他吃惊地望着她,眼睛因吃惊而变大了。她期待着他能有什么话说出口,哪怕是几句恶狠狠的咒骂。但是他没有开口。李海的态度刺痛了她。她转身离开了。几个月后,园艺场关闭,她去了供销社工作,李海因为父亲的关系去了百货公司做营业员。他们没再联系。生活变成了两条路,越到远方,分岔越大。后来,她与丈夫订婚。不久后丈夫在部队提干,她随军去了一个南方小城,离开了故乡。

她后来听说李海过得并不好。他的妻子早逝,没给他留下儿女。李海没有再婚,也没有与她联系。直到她的女儿要结婚时,时隔这么多年,她才第一次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他的声音几乎没变,只是听起来更沙哑,更低沉了。她用手指环绕着电话线上的线圈,想象着李海现在的模样。突然,她脑海中模糊了多年的影像又渐渐清晰起来。一双如鹿般深情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也许他的脸和她一样,早就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丈夫现在就是如此。他似乎和丈夫是同年的。想到这里,她的脑袋像吃了一闷棍,蒙了。她想到自己稍显漫长的婚姻,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刚漾起的一点柔情很快又被压下去了。她客气地告诉他女儿结婚的时间,并邀请他来参加婚礼。他在电话那头客气地表示祝福,也告诉她有机会他一定会来。她知道他不会来,她从他们彼此的语气中能感受到,即便多年以后,他们会重新坐在对面,他们所讨论的话题将刻意地绕过那段朦胧的往事,绕过与那些往事有关的一切,将目光落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上。云淡风轻,他们礼貌地微笑着,如同两个首次相见的人一样客气又拘束。他们将如那朵一直飘浮的乌云一样,被风一吹便轻轻散去,始终无法下成雨。

每每和丈夫吵架的时候她都会想起李海,并忍不住将丈夫和李海相对比。越是对比,她越觉得心塞。如果当初她或者李海都能够再往前一步的话,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有很大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她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回到家,她向女儿抱怨丈夫的所作所为。女儿满不在乎地坐在沙发上填写请柬,似乎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她冲上去扳过女儿的肩膀,叫喊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女儿翻了个白眼,如同划清界限一般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己找的好老公,有什么可抱怨的,过不下去的话,离婚吧,没有人会拦着你的。”

“你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为了你……”

女儿冷漠地打断她:“我不用你为了我。”

她被噎住了。她没有想到女儿会这么说。从年轻到现在,有许多次和丈夫吵架过后,她一个人顺着河堤慢慢地往前走。曾有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跟着她走了很远,直到确认她不是要自杀,他们才放心地离开。她坐在河堤的石椅上,闻着带有鱼腥味的风。风湿漉漉的,有如泪水一样咸。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湿的。时间越长,她越能确定他们不适合在一起生活。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已和他离婚。但她不想让女儿成为单亲家庭中的一员。她看到过许多因为单亲而被嘲笑的孩子,知道这样的背景会让成长倍加艰难。她没有权力给女儿的生活无端地增添一道坎。父母和朋友们不是也说吗,为了孩子……她想到这里,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有种受到赞许而想哭的冲动。

女儿结婚的前一天,气温高达四十度。她一起床就将冷气打开了,将温度调至最低一档。几个小时过去,热度丝毫没有降低。房间里四处是被烧热的沥青味儿。想到女儿明天就要从这个家里离开,成为一名新妇,她的心里涌上来一股被剥离的失落感。这种感觉在女儿出生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时丈夫到外地操练去了,她一个人在部队医院待产。预产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的肚子却没有任何反应。军区医院里只剩下她最后一个产妇了。产科的大部分护士都已休假,只剩下两三个准备考军校的护士。那几个护士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考试当前,每个人都很紧张。她甚至能从护士们密集的脚步中听出焦虑感。房间里每天都充满着火烧般的味道,她第一次知道,焦虑的味道是这样的。

她在床上辗转翻滚,只觉得热。医院没有冷气,每天只有一顶吊扇在她的头顶缓慢地晃动。她看着风扇在被子上投下的黑影,总觉得有种被掏空的慌张感。她将手放在肚子上,感受孩子的心跳。这样的方式能让她感到平静。它要比一个月前活泼了许多。现在,它每天都会不定时地在她的肚子里伸展拳脚。她看着自己肚子上凸出来的皮肉,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一个傍晚,医生走过来对她说:“今天生怎么样?”

她知道医生要打催产素了。前几天他们和她商量过这件事。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每个人都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了。她冲医生点点头,说:“好。”

很快护士们便来了。她们将她推向产房。她仰躺着,一路数着天花板上掠过的白炽灯。也许是因为在医院的缘故,灯光让人感觉异常冰冷。她再次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这一次,孩子没有给她回应。她突然想到,下一刻,它就要从她的体内剥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她有些想哭。近一年来,她已经习惯孩子是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它的出生,就是骨肉剥离的过程。但是她知道,即便如此,她也必须接受这一次剥离。就如同多年以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坦然地将女儿推向另外一个男人。

女儿又在房间里试穿婚纱。婚纱一个星期前就从婚庆公司拿回家了。一开始,女儿兴致勃勃,没过几天,她的兴致就减少了许多,整个人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烧焦的热气。离婚期越近,这样的味道也越加棱角分明。这是她所熟悉的焦虑的味道。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缓解女儿的焦虑。从女儿昏暗的房间里,她想起了女儿出生的那天傍晚,她在恍惚中看到的风扇阴影、寒冷的白炽灯以及热闹争吵的知了。医院的走廊里充满着带着火烧味的热空气,她穿的病号服已经被汗濡湿了。当进入产房,手术灯亮起,整个世界突然凉了下来。

她走进女儿的房间,帮助她将婚纱背上的拉链拉上。女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回到穿衣镜前。她皱着眉头打量着镜中穿着白纱的自己,似乎感觉很不适。很快,女儿艰难地伸手拉开拉链,把自己从白纱中剥出来,将婚纱踩在脚底。这时候,她才发现女儿的脸变成了病态的蟹壳青色。女儿看着她,长舒一口气,又低下头,说:“妈,能不能不办婚礼了?”

“怎么能不办了?请柬都发出去了,你爸爸的朋友,我的朋友,还有你自己的老师、同学,特别是你爸爸的朋友,都是首长、战友,怎么能说不办就不办了?”

“就是不想办了。”

“这种事怎么能由着性子来?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结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让我和你爸怎么去面对我们那些朋友?你自己想想清楚!”

“……”

女儿沉默了半晌,最终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你的面子比我的感受还重要吗?”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她感觉自己的思绪断裂成了碎片,这种断裂感让她惶惶不安。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很勉强;什么都说服不了,更谈不上什么意义。她站在女儿面前,却觉得自己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突然,她的脑袋里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最后一个无法被驳斥的理由。

“不管怎么样,我告诉你,结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全家的事。你自己怎么样我不管,但是你必须对我和你爸负责!”她挺直腰,恶狠狠地说。

女儿没说话。她安静了一会儿,笑起来,笑得像一只怪物。女儿走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出了房间,猛地摔上门。她一个没站稳,差点跌倒。她下意识地去拧房门的把手,房间已经被反锁上了。血冲上她的头顶,脑子像失去信号的电台一般嗡嗡作响。她不停地拍打着房门,企图迫使女儿把门打开。女儿小时候起就有这样的毛病。每次遇到不想面对的问题,她总是将门反锁。她宁愿女儿和自己大吵一架,至少这样她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女儿是沉默的,像是一口深井,而她弱小得如同一粒石子。

她使劲拍打着房门,直到筋疲力尽,女儿也未把门打开。她气喘吁吁地走到客厅里坐下。丈夫也坐在客厅里。此刻,他正将一只脚搭在沙发上,弓着背在剥脚跟处的死皮。他一边抠,一边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便秘般的表情。她看着他,恨不得抽他一个巴掌。她忍着气看着他将扯下来的死皮放在沙发上,像排列宝贝一样摆放整齐。她见他抬起头,说:“你生的好女儿!你看看,她是什么态度!你是她爸爸,你能不能管管!”

丈夫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随手抄起了放在沙发上的小木槌。他弓起手背,用木槌朝着关节处敲打着。她知道这样很疼,从丈夫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每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都是龇牙咧嘴的,一边敲打一边倒吸冷气。从退休之后他就开始热衷于这样做。这方法是他从网上看到的,据说这样长期敲打能够清除掉身体里的毒素。丈夫在退休之前曾经脑梗过一次,他坚信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身体里有太多的血栓。她和他说过多次,丈夫手上出现的那些紫黑色斑点是皮下出血。丈夫从来没有听进去,反倒越发地上瘾了。每天只要是闲着,他就会拿起木槌拼命地敲打着手背。木槌在他的手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密集得如同在砧板上剁肉。

她有些肉麻。她仿佛看到一片灼人的阳光照在自己的眼睛里,将双眼烧得火辣辣的疼。空调呼呼地吹着,没有半点凉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冲上前去夺下丈夫手中的木槌,将它摔到了飘窗上。玻璃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愣了愣,但很快又回过神来:“你能不能做点别的事?你生的好女儿!跟你一样,都是自私鬼,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丈夫从沙发上跳起来,绷着一张紫红色的脸:“你是不是想吵架?是不是又想找事?”

“我说的是事实!你看看你的那些同事,退休前官都比你大,退休之后不都是每天帮着老婆做家务,你呢?除了在家做老爷,你还干了些什么?”

“我一辈子为你们母女两个累死累活,都退了还不能休息一下?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身体好,这样才能给你们多赚点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还要不要人活了?”

他咧开嘴,看起来快要哭了。他总是这样,她愤怒地想。退休之后,每次争吵到自己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会将脸挤出皱褶,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放声大哭。朋友们告诉她,这可能是脑梗的后遗症。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丈夫的委屈像是有模式一般,每一步都可以预料。

她知道,接下来,他就会抬起手来扇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骂:“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

他惯用这种耍无赖的方式恶心她。

“你能不能说句人话!”

他哭起来,鼻涕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流到嘴角上方。他使劲吸了一声,将鼻涕又缩了回去。她看着丈夫嘴上方两条滑腻的痕迹,觉得如同生吞了猪油一般恶心。她看着丈夫这副模样,觉得他不像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能像泼妇一般耍无赖?不是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吗,这种事在丈夫身上从来都说不通。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这么想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关上门。她倚靠着门,觉得自己被抽空了。这一刻,她再次体会了生产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剥离感。她感到无论是她和丈夫,还是她和女儿,像是密度不同的水和油,即使同处一处,但始终无法相溶。

第三次是女儿婚后的头一个星期。女儿婚后三天回门,她忙了一天。女儿回去之后,她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停一停了。人松懈下来,没想到,病却赶着来了。一开始她只是便秘。一连几天,她每天都在马桶前挣扎。肚子胀得很,却什么也排不出来。她很沮丧,自己是老了,连顺利的新陈代谢也变成了一种奢望。她听朋友说吃酸奶、芭蕉有助于排便,便将它们列入三餐。头几天并没有什么反应。很快,肚子就如同战败的军队般全线崩溃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她以为简单地吃点药就能好。

有一天,她坐在马桶上时,突然觉得有一团滑腻的东西顺着身体滑了下来。她身上的肉敏感地紧了紧。她意识到不好了。一定是肠子掉出来了,她惊慌地想。几年前她做过一次痔疮手术。手术的过程中医生发现,原来她患的不只是痔疮,还一并患有肠黏膜下垂。术后医生提醒她,不要再过于劳累,要注意休养。她的确也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的身体的。没想到,女儿婚事一过,这场病就突然地爆发了。

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叫着女儿的名字。名字刚出口,她突然想起女儿已经去了蜜月旅行,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家。她叫丈夫,没有人应。对了,以往这时,丈夫应该是和朋友在茶庄里喝茶。她拖着步子走到客厅中间的沙发坐下,给丈夫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觉得它异常的大,自己异常的小。悲戚感涌上她的心头,很酸,很涩。她站起来,向女儿的房间走去。房间里还有婚礼当天遗留下的彩纸碎屑。墙上的喜字是烫金的,在阳光下反射出一股灼人的金光。

女儿出嫁才几天而已,房间里已经开始冒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儿。这让她觉得有点冷。

她走到衣柜前,将它打开。一股轻微的奶香气扑面而来。女儿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带着这样的味道。她原先以为这是婴儿所共有的味道。但随着女儿的长大,这样的味道并没有从她身上褪却,反而成为女儿特有的一种印记。这味道让她感觉亲切,仿佛女儿未曾离开,仍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她将脸埋在女儿的衣服里,静静地嗅着这种气味。她突然悲伤地想到,这些气味将随着她打开衣柜而逐渐飘散,消失,最后将被一股陈旧的霉味所占据。她强烈地意识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最亲近的人已经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而丈夫,也许他和自己想的一样,都认为对方只是一个共同生活的伙伴。她想着,颓丧地坐下来,哭了。

最后是妹妹将她送进了医院。检查之后,医生告诉她需要住院。医生的脸看起来病态、苍白,走进房间里坐下时摇摇欲坠。他请她和妹妹坐在自己的对面,详细地和她们讲述病情。术语太多,她们什么也没有听懂。妹妹焦躁地问着医生:“到底是要怎么办,你倒是讲讲清楚嘛!”

妹妹的声音尖锐又粗糙,如同公鸭。这几年她们已经少有来往,彼此都有自己的家,谁也顾不上去问候对方。她上一次见到妹妹还是年初时,妹妹过来送年货。她没有进家,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就走了。妹妹说:“阿姊,我来不及坐了哦,我还要去给囡囡的老师送年礼,你晓得的……”她点点头。从那以后妹妹就鲜少露面,甚至也没有电话来。她赌气似的也不和妹妹联系。然而她还是在病倒时想到了妹妹,毕竟她们是一母同胞。但是,眼前的这个叫作妹妹的女人也让她感觉陌生。妹妹的脸、身材、声音和她上一轮的印象相差甚远。也许并非如此,只是她对妹妹的印象仍停留在她刚从故乡来的那个夏天。

妹妹刚和故乡的对象离婚,原因是结婚三年后她仍没有生孩子。她鼓励妹妹到这儿来。妹妹抵达城市的那天,提着一个简陋的皮包,里面只装了几件简单的单衣。由于长期坐火车的缘故,她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儿。这样的味道阻止了她想要拥抱妹妹的冲动。妹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脸红了,怯生生地叫:“大姐……”她的心颤抖起来,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背。现在,妹妹的声音已不如过去柔和。她的脸也是一样,四处充满着龟裂的沟壑。生活的艰难让所有人迅速地苍老了,她如是,妹妹亦如是。

她的脑子如气球一般膨胀起来。妹妹的声音被隔离在外,发出模糊不清的嗡嗡声。消毒水浓重地冲进她的鼻腔,却没能让她的脑子更清醒些。她看着妹妹和医生,他们似乎在争吵什么,她听不清。她抬起头,发现天花板转起来了。紧接着,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这感觉和每天早晨刚睡醒时一模一样。她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感觉自己坐的不锈钢椅子和地面发出令人倒牙的撞击声。这时她突然能听清了。她看见妹妹一脸惊恐地向自己跑来,尖锐地叫着:“大姐!”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丈夫来了,在房间走来走去。妹妹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没有问。丈夫看见她醒了,走过来。她发现丈夫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的脸有点黑。他时不时用手抹一把汗,然后将手中湿漉漉的汗液甩在地上。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丈夫紧张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她看到丈夫这样总是要骂的:“你像不像个男人?胆子和鸡胆一样!”

倒不是她真的觉得丈夫胆小。而是觉得每每这时,丈夫脸上的肌肉都垂下来,太阳穴一跳,脸上的肉也跟着颤抖,像是中风病人。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丈夫却先开口责怪了:“哎呀,你什么时候生病不好,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病?”

生病还可以挑时候?她想骂回去,可是肚子却隐隐地发胀,最后整个肚子都拧起来。她痛得在床上打滚。丈夫的黑脸凑过来,汗水滴答直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痛得说不出话。丈夫仍然像影子一样紧追着她不放:“哎呀,问你话你怎么不答嘛!”

她挣扎着从身下拽出枕头,奋力扔到丈夫脸上:“滚出去!”

丈夫抹了一把汗。他嘴里嘟囔着出去了。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还能有什么,无非在抱怨她脾气暴躁,是个恶婆娘。从他退休以后,每次争吵败阵,他总是要这样嘟囔一阵。若是吵架的阵势再大一点,他就要打长途电话到老家她的妹妹们那里:“你姐姐现在可有能耐了,成天就知道和我吵架。”

妹妹们小心翼翼地打电话来关心:“大姐,年纪大了,有什么事情和姐夫商量着来,吵架伤感情。”

“你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吞吞吐吐的:“……姐夫说你最近脾气不太好。”

她用力地摔掉电话。

她躺下来,听见丈夫在病房外大声地打电话:“喂,小李啊,那个,你阿姨住院了,那个……”

他一句话总是要说上半天。即使说完了,别人往往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知道这是脑梗的后遗症。可是,每每她看到丈夫说话时将脸憋成如公鸡一样的红色,嗯嗯啊啊的,她的心就如同火烧,忍不住冲他吼道:“到底哪个?”

丈夫被她的吼声一惊,变得越发的口吃了:“那,那个,那……”

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口吃,由于说话慢,她也以为是丈夫面对自己有些紧张,竟将这一点忽略了。女儿还未开口说话时她一直担心她会受遗传影响,还好,担心没有成真。

很快,丈夫从病房外重新走进来。他的脸仍是拧在一起,仿佛遇到了很头疼的事。他走到她的床前,重重地“哎呀”一声,说道:“求人实在是太难了,你不知道……”

他说了许多,她没有听进去。她知道丈夫说到最后,也还是会告诉她事情解决了。但他习惯在告诉她结果之前,总要说一大堆话作为铺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他所作出的努力。一开始,她还会对丈夫说两句“你辛苦了”之类的话,待她发现这只是丈夫的习惯之后,她感到厌烦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问自己,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是日久生情吗?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女人的虚荣心。她这样想。她和丈夫还没有确认关系的时候,丈夫已经在外当兵。他常给她寄照片来。照片上的丈夫穿着军装,身材挺拔,看起来很是英武。工友们看到照片,说话时夹杂着醋味:“哟,你的对象是军官啊?”她只是笑,不置可否。实际上她还在心里思量着。她知道他脾气不好,身上还带着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土气。有一次她去办事,顺道去看他。丈夫的同事安排她在宿舍里等着。她在床上坐下来,觉得屁股下鼓鼓囊囊的,有些不对劲。她掀开被子一看,天,被子下是一堆穿过的袜子!她强忍住想吐的冲动,跑出了丈夫的宿舍。她想,她绝不可能和这种人结婚。可是她拿着照片仔细打量着,想到朋友们那些艳羡的眼光,觉得丈夫越发地顺眼起来。她的心微微地动了。

两天之后,医生通知她要进行手术。医生告诉她,因为她已做过一次手术,再加上她本身患有糖尿病,很可能在手术的过程中产生危险。丈夫在一旁,哎呀哎呀地叹着气,以至于让她有将抹布塞在他嘴里好让他闭嘴的冲动。汗从她的背上流下来,浸透了她的病号服。医生交代她好好休息,走出去了。丈夫在她的病房里走来走去,偶尔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来,但很快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病房里不允许抽烟,丈夫便走到阳台上,点上烟。她仔细打量着丈夫,觉得在烟点燃的那一刻,丈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抽完烟,走回病房对她说:“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她突然打了个冷战。快六点了。六点时餐车会来送病号饭。他至少应该为她打完饭再走,她难过地想。女儿还要两天才能回来。她的蜜月还没有结束,接到消息时急匆匆地往回赶。她没有买到机票,只好连夜坐上火车。

前几天,她听到丈夫给女儿打电话:“你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过什么蜜月?你怎么这么不孝!”她听着丈夫焦虑的骂声,觉得他并不是关心自己,只是想要迅速找到一个人来接替他现在的工作。她很难过。她觉得,在丈夫心里,她可能就如同一颗高尔夫球——提起杆子,他希望将她打得越远越好。

⊙ 陈尚云·泼墨龙岗

她努力撑起身子,拿起枕边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写下遗书。眼泪掉在智能手机上,触不出字。她想,下辈子就算投胎成为一头猪,她也不会和丈夫这样的男人结婚。

此刻,她和丈夫、女儿,还有妹妹、外甥一家人正围坐在包厢的圆桌前,庆祝她和丈夫结婚四十周年。她和丈夫的生日均和结婚纪念日挨得很近,这样一来也算是做了寿。人们把四十年的婚姻叫作红宝石婚,以寓意这样的婚姻并不容易。

她坐在丈夫旁边的位置上,看小辈们高兴地夹菜,聊天。天气炎热,包厢里的柜式空调已开至最大一档。空调上的红色绸布还未去除,总是随叶片的转动发出嘶嘶的响声。这些并未阻止窗外传来的密集又令人心焦的蝉鸣声。她莫名地觉得热,心仿佛被猫爪抓出了几道热辣的伤痕。周围的小辈们不时凑近来和她聊上一两句,或者客气地给她夹菜,她敷衍地笑笑,不时用手去揉搓被冷风吹硬的脸。

墙角摆放着女儿预订的四层蛋糕。饭店里的冰箱放不下,服务员只好将蛋糕摆在了包厢里,并将空调开至最大,以防蛋糕融化掉。她不知道那几层蛋糕究竟是如何支撑起来的。她很好奇,也很担心。她总觉得那蛋糕的边角好像已经开始软化,随时都有可能因过高的温度而倒塌掉。她想,可能生活也是如此。

丈夫有些过度的兴奋,他喜欢人多的场合。满桌子的菜,点的几乎都是他爱吃的。菜自然是他点的。他从来不考虑别人,她不高兴地想。每次进饭店,他总是大包大揽地将菜单从服务员手中抢先接过来,点上满满一桌。菜时常剩下,结账时,他很豪爽地挥手:“这些要来干什么!冰箱没地方放!”吃饭时,他习惯将嘴塞得满满的。汤汁顺着他的嘴悄悄溢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往下掉。甚至有几次他一边含着饭菜一边将酒灌进嘴里。酒喝得太快,他被呛得连酒带饭一同喷出来,溅得四处都是。她用筷子敲碗,尽量压住火气,平缓声调:“慢点吃行不行,没有人和你抢。”

丈夫用腿背推开椅子,刺拉一声刺耳的响。他站起来:“不吃了。”

她现在已经学会将丈夫的一切恶习过滤掉。比如他旁若无人地将鼻涕擤在地上,或者把脸埋在碗上,呼噜呼噜地喝粥。她以前总是要骂的。现在,她更乐于将头扭开,将视线无限地往前方延伸过去,穿过墙,飞向室外,脑子里闪过一幕幕场景:飘雪的城市、橘红色的晚霞、辽阔的草原。微笑浮在她的脸上,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就像在经历了筋骨酸疼的瑜伽练习后所做的休息术一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来敬爸妈一杯。”她看到女儿站了起来。

女儿在结婚前和她的父亲并不亲近。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女儿和她父亲却好像生来相克。她对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看不顺眼。在以往,女儿若看到父亲吃饭的模样,眉头总是拧起来:“你几辈子没吃过饭了?没有人和你抢!”她觉得自己有了战友,忙不迭地补充:“他们家里人都是这样的,你像我。”丈夫不作声。

最近的一次吃饭,女儿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她在提醒丈夫时,女儿突然打断了她:“好不容易一起吃个饭,搞这么多要求做什么。他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好了嘛。”丈夫彼时正在咬着一块排骨。她坐在他旁边,听见他故意将排骨咬得咔咔作响。她突然想到了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镜头,饥饿的美洲狮将羚羊拖到隐蔽的地方,用爪子抵住,用力地从羚羊身上撕咬下一块肉。咔咔的响声让她寒毛直竖。她闭上了嘴。

女儿的声音中带着微弱的颤抖,由强至弱,听起来底气不足。她能猜到女儿在担心什么。按理说,女儿已经过了那种幻想父母离婚、选择究竟与谁生活的年纪。她以前也不会这样,甚至会调侃自己和丈夫的婚姻:“妈你每次都说爸不好,你怎么还和他一起过?如果换作是我,我早离了。”

她突然有些同情丈夫,为他辩解着:“你爸至少不赌不嫖……再说,我还不是为了你。”

女儿笑了:“要我说,你还是不想离婚。”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她在心里问着自己,真想离吗?一开始答案是肯定的,可是多问几次,心里越发地没底。她开始搜寻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那还能怎么办呢?要是真离婚,你就是单亲家庭了,以后结婚人家会瞧不起的……”她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女儿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她现在想,也许女儿说得没错,她可能并不是真的想和丈夫离婚。有多少次了,她已经觉得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但最后也还是咬着牙忍受过来了。

她的母亲就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母亲常常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耐。她在心里鄙夷母亲,觉得她懦弱无能。她亲眼看到母亲被父亲打骂后忍气吞声,但她没有帮过忙,更没有去劝慰。她觉得,这是母亲选择的生活,她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也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她绝对不能这样生活。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而对婚姻产生恐惧。她以为,自己有能力驾驭自己的婚姻。她会挑选一个完美的丈夫。他会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为了表达情意,他会给她念诗。有了孩子之后,丈夫会在灯下辅导孩子做作业。在灯光的映照下,她感到自己正在逐渐融化,并且将继续融化下去。这些幻想最终形成了一个棱角分明、目光清澈的男人形象,和她当年崇拜的一个男明星很相似。

直到订婚后,她又突然记起了这个幻想中的轮廓。她用它和丈夫对比着,有一种吃了亏般的沮丧。不过她又安慰自己,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把丈夫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当婚姻越来越长,她终于发现,自己正在重复经历着母亲当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她开始觉得,忍耐不仅是一种美德,甚至是一种智慧。每每在与丈夫的冲突之后,她都骄傲地想,她又一次给自己高尚的道德加了光彩……

突然,小辈们随着女儿一起站起来,举起了酒杯。他们起哄让她和丈夫喝一杯交杯酒。丈夫带着愠气说搞这种东西做什么,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她站起来了。她依然是笑着的。她笑着挽住丈夫的臂膀,一脸喜气洋洋地劝他起来接受敬酒。她脸上在笑,心里也是在笑着的。她为自己的宽容与大度感到骄傲。

丈夫挣扎了一番,还是站了起来。他粗鲁地举起酒杯,将手臂穿过她的手臂。小辈们开始起哄鼓掌。她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酒热辣辣的,将她呛出了一湾眼泪。她突然想起了四十年前她与丈夫结婚的夜晚,丈夫的战友们也是这样起哄让他们喝交杯酒,让他们共同咬一个苹果。他们的脸撞在了一起。哄笑声瞬间占满了整个房间。他们祝福道:“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在闪烁的灯光中,她看见一条路漫长地往前铺开。

她看见女儿和女婿。她看见他们用和自己与丈夫同样的步伐,朝着这条路的尽头缓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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