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戏法

2016-08-05 08:50朱斌峰
青年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戏法华子大头

⊙ 文/朱斌峰

小 说 FICTION

少年的戏法

⊙ 文/朱斌峰

朱斌峰:安徽省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钟山》《青年文学》《天涯》《山花》等刊。曾获《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安徽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出版有小说集《练习飞翔》。

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我能看见你。

你还能看见我吗?

能,能……

——题记

正篇:遁身术

那场雨从华子的姐姐投江开始,下了整整一个月,下得江水发起骚来,急着要进入一泻如注的汛期。我们东张西望着,盼着潮湿的天气快点过去。那样的天气,我们只能厮混在码头上,窝在候船室里张望着过江贩菜的菜农披蓑挑筐、搬运着青青绿绿的蔬菜,看他们宿夜未消的倦意。我们只能坐在理发店里,隔着湿漉漉的水汽,盯着外乡来的俏女子扭着细细的腰身,给妇人们烫鸡窝头。我们只能去台球室,花上五角钱捣上几杆子,把花花绿绿的球儿撞得滴溜溜乱窜。我们开着沉闷透顶的玩笑,互相挖苦、漫骂取乐,却对洲上的雨水束手无策。偶尔,铁皮斑驳的渡船鸣着汽笛驶来,又突突远去,划过我们百无聊赖的梦。

那年我们正是猫嫌狗嫌的年纪,那个七月,在洲上中学浮皮潦草念完初中,考不上洲外的学校,就只能无所事事,追鸡逐狗,满街晃荡了;就只能被江水围困在这个叫和悦洲的沙洲上,等着稍微长大些,跟父辈的水泥货船跑码头了。

可华子总躲在家里,躲在细雨中发霉的木楼里,不肯轻易出门。我们怀疑他在家磨刀霍霍准备向大头复仇,因为那个叫大头的家伙让华子的姐姐跳江身亡了。

在我们眼里,华子一直有些奇怪。他父亲去世得早,家里只有他妈、他姐和他,冷冷清清活在蝉壳般的木楼里,风一吹木楼就打着战。也许是没有父亲的缘故,他性子孤僻,不喜欢跟我们打打闹闹,总躲在他家的阁楼上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嘴里有一只奇怪的鸟在低鸣。他从不玩结伙殴斗的游戏,却爱跟我们捉迷藏,并且总扮演躲藏者的角色。有一回,他跟着夜晚的星星藏了起来,因藏得太深,我们怎么也找不着他,只好散场回家。他不知在哪儿藏了一夜,把他妈急得在洲上奔来跑去,呼天唤地,快疯了。当第二天的日头从江面跳出来时,他才自己走了出来,抱着他妈哭了。

华子看上去很乖,其实从小就爱玩危险的东西,比如火。他酷爱骑自行车,可是只会接生和养蚕的他妈是不可能给他买那种昂贵的铁家伙的。于是,他总变些小戏法逗屠夫家的伢子开心,获得骑上屠夫家自行车的机会。那是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是屠夫运送猪肉过江贩卖的交通工具,笨重而威武。华子平日安静得像兔子,可一骑上自行车就会疯起来,就跟小鸟长出翅膀似的。他骑着自行车在沙洲上兜圈子,不停敲打着哑铃铛。他忽而仰坐车上,用两脚控制着龙头,任其疾驰;忽而倒坐车上,逆向猛蹬车轮;忽而直立座凳上,向天空摇摆双手,就跟玩杂技一样。

那个雨季来临时,我们觉得华子有些小兽的模样了,因为他跟我们一样长出喉结、胡须来,那就是一种危险的征兆。

那个叫大头的台球室老板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是个街头混混儿。他是个矮墩墩的胖子,齐扎扎的短发中间有块寸草不生的椭圆形高地,那是被人用秤砣砸出来的。他胸前晃荡着磨得发光的佛珠,手臂上有龙头刺青,眼睛总是睥睨我们。他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对岸的小城,后来又进号子改造了两年,出来后回乡开了家台球室。我们想从他嘴里打探些洲外的消息,可他从不肯说,而且一提起他的过往就生气。

那样的家伙怎么会跟华子的姐姐搞上呢?

华子姐姐的长头发上就像流淌着顺溜的江水,身上总有雪花膏的香味。她穿着白色的裙儿,整日坐在自家日杂店的小门脸里,坐在灰扑扑的光线里,仿佛要悄无声息地一直坐下去,坐到她家院里的桂树开花。

我们原本以为大头和她没有什么瓜葛,无非是每日里大头摇晃着身子去日杂店,把四元五角人民币搁在玻璃柜台上,眯着眼对华子的姐姐说“一包红梅”。华子的姐姐收下钱,摸出一包黄壳香烟轻轻放在柜台上。大头拿起香烟,摸了又摸,像摩挲瓷器,然后吧嗒吧嗒趿拉着拖鞋远去。可我们错了,等华子的姐姐跳江后,一些风言风语就从洲人的嘴里传了出来。有人说,大头曾把刀戳在日杂店的门板上,对吓得发抖的华子姐姐说,若哪个男人敢娶她,他就用那把刀把那男人给骟了,虽然骟人不是他的职业。华子姐姐只好绝望地跳江了。有人说,大头让华子姐姐怀孕了,无法忍受羞辱的她只好跟着江水走了。也有人说,华子的姐姐本不想跳江,是大头强行用石头把她坠入江里的。我们不得不相信:华子姐姐的死是大头一手造成的。

华子姐死后,大头有些蔫了。他不再跷着二郎腿,用一根脚趾挑着塑料拖鞋摇来晃去;不再把香烟斜斜地喷向我们,一副猫捉老鼠的模样;不再像侠客背剑一样斜插球杆,砰砰击球,三角进洞一杆收,吆五喝六地卖弄他的台球技艺了。但我们觉得这远远不够,即便警车不把大头重新带走,作为弟弟,作为家里的唯一男人,华子也应该要对大头采取报复行动的。他至少应该拿起西瓜刀,把大头追上半条街吧?我们不无期待着,期待着码头上风云四起。

于是,我们在台球室里,用力捣着球杆,恨不得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球儿捣碎。

于是,我们窥视着华子,在等待着他的雷霆一击。

我们奔走相告:昨晚我听见华子在家磨刀了。

我们不耐烦地猜想:华子真是奇怪,他怎么还没动静?他不会在家玩火柴棒吧?

雨水滴滴答答,一进入八月就停了。华子终于走出关闭已久的日杂店,他胸前仍挂着那个雕刻着麒麟送子的长命锁,仿佛那物件已经是他身体的器官了。他头发又长又乱,嘴唇上竟然长出毛茸茸的胡子,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他没有去找大头,只是在洲头洲尾晃来晃去,仿佛在寻找丢失的东西。他把什么弄丢了呢?

我们跟踪了他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挡住他的去路,小心地问:华子,你一个月都没出门,在家干啥呢?

华子翻翻眼皮:我……我在家练戏法。

啥?戏法?

我们这才想起华子出生于戏法世家,他爷爷从南方而来,就是靠着变戏法在和悦洲扎下根的。他家阁楼上藏着好多戏法道具,还有一本线装的戏法书。可那些戏法跟大头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失望了,不屑地看着华子,其中一个做过班长的伙伴生气了,扮出猫头鹰的模样,尖声尖气地喊:鸟戏法!华子,快动手啊!是大头害了你姐,你就不打算为你姐报仇吗?

为啥?我姐是自己投江……被江神收走的啊。

华子愣了愣,看看我们一张张青春痘鼓胀的脸,慌慌地跑了。

那时节,我们讨厌大头,讨厌他大摇大摆踩得青石板路叭叭响,讨厌他嬉笑着摸我们的头,讨厌他在台球室里叼着烟的样子。我们早就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了。于是,再见到华子时,我们叽叽喳喳,撺掇华子为他姐姐报仇雪恨,并答应帮他痛击大头。华子听得脸儿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跟染坊似的,最后捂着耳朵逃回了家。

我们躲在华子家墙根下,听见他压抑的哭声跟着昏黄的灯火一起扑来。他哭了好久,哭得我们就要失去耐心了。

忽地,他喊:姆妈,我要杀了大头!

一个妇人的声音火爆爆地响起,那是华子妈说话了:为啥?你这伢子魔怔了呀!

他……他害死了我姐!

你莫要听别人乱嚼舌头,你姐……她是自己投江的,怪不得别人。

如若不是大头欺负我姐……我姐好好的一个人,为啥要投江?

这……华子妈的声儿打了个结,软了下来,跟屋檐下的雨滴声混在一起。华子,你十六岁了,长大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你们方家有种遗传病……那病一发作,人就会自己把自己毁了。

啥?华子愤怒了,尖尖的声音就像攥起的小拳头。不,我不信!不信!

这就是命!……你晓得你爷爷为啥要举家从南方搬到洲上吗?你祖上好几代先人都是自己走上绝路的,你爷爷想把家安在洲上换换风水,可那有啥用?你爷爷就没逃脱那个病,自己跳井了。

洲人不是说……爷爷是被红卫兵批斗才跳井的吗?

哼!当年洲上遭批斗的人多了,粮店的老板、学校的先生……都被打得头破血流,为啥只有你爷爷跳井呢?

我们静静听着屋里的对话。我们没能赶上亲眼看见华子爷爷之死,只是道听途说过那场老人跳井的悲剧。据说,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因为曾经给国民党官太太变过戏法,被穿黄军装、扎武装带的后生拴住,像牵狗一样在洲上游街三天后,就轻轻松松抖开严严实实捆住他的绳子,跳进乾隆年间留下的古井,再也没有出来了。那时,红卫兵们忙着烧庙抄家,却没有抄掉方家阁楼上的道具和戏法书,只拿走了破铜锣,为火红的革命擂鼓助威去了。当然,关于这些,我们只是听说而已,没有发言权。

华子没了声儿。

华子妈接着说:你晓得你爸是咋死的吗?

华子的嗓门弱了下来,似乎不敢确定自己说的话:我爸……不是在赌船上被人打死,扔到江里的吗?

你爸是被人打死的,可你晓得啵?你爸性子刚烈,那时已经晓得自己的病就要发作了,他不想自己了结自己,就拼命喝酒、打架、滋事,想借别人的手整死自己,他那是拿自己的命赌气呀……可还是没有逃脱。

华子妈一声长叹,把屋里的灯火扑得幽幽一闪。

我们想起了华子爸。华子爸原本是个爱说爱笑、爱逗弄小伢玩的男人。我们每回穿着开裆裤到他家玩,他总会吹口仙气,从我们的胯下抓出温热的茶叶蛋来,给我们吃。可后来,他变了,变得总黑着脸吹胡子瞪眼了。有一回,他跟一帮男人在江中心的船上赌钱,赌输了就抽出刀抢钱,被那些人用渔网罩住,一阵拳打脚踢后扔进了江里,尸体三天后才浮了上来,比他活着的时候胖了一圈,仿佛一碰就要化出水来。

后来,案子被公安侦破了,好几个渔民被枪敲碎了脑袋。洲人感叹说,凭华子爸耍戏法的手法,不应该输到抢钱的地步的。洲人还说赌钱害人啊!

华子妈的话儿又传了过来,那声音让我们想象出一幅画面:她正闭着眼,吹着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马铃薯,那个果实太烫了,让她张开的嘴里咝咝冒着热气。华子家长年吃那种植物的地下块茎,让华子常常连绵不断地放出臭烘烘的响屁来。

你姐也有那病……你记不记得你姐投江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自己跟自己说话,老鼠吱吱叫一声,都能把她吓一跳……她那就是犯病了。就算没有大头,她也会走上不归路的……我早就晓得会有这一天,可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早……太早了哦!

屋里的黑色被灯火撕碎,又补缀成一片。

半晌,华子的呻吟声断断续续飘出:咋会有这种病?为啥我家人……一犯那病就要死?

那种病犯起来,就跟鬼缠身一样,就觉得活着没啥滋味,就想死!那是老天爷对你们方家的诅咒!你们方家哪个能逃脱这个命?

华子愤怒的喊声炸起:不,不!姆妈,你骗我,你在骗我!

华子妈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吹皱了:华子,妈骗你做甚?

你是怕我找大头报仇,斗不过他,就编这事儿骗我。姆妈,你莫用担心,强子他们说了,他们会帮我修理大头的。

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乱乱的白,让我们想起华子妈的头发,其实华子妈还没老,可她的头发杂白了。

华子,妈咋会骗你?再怎么着,妈也不能拿你爷爷、你爸、你姐的事诓你啊!人都逝了,逝者为大,我咋能对他们乱嚼舌头?

华子没了声儿,像被夜色吞没了。

就在灯火熄去时,华子似乎喃喃了句:那我啥时候犯那种病呀?没有回音,只有洲畔的江水像喋喋不休的话语声传来。我们不喜欢那条江,它就像根脐带一样,把我们拴在洲上了。

我们从华子家散开,不知该不该相信华子妈的话。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萤火虫乱跑,在青石板的巷子里转悠,差点迷路了。

华子又一连好几日没出家门,窝在自家的阁楼上,翻看祖传的戏法书。那本书有些年头了,线装,宣纸泛黄,上面爬着蝌蚪的文字,还有图画,有几分像码头旧书摊上的连环画,却没有故事,很是枯燥。我们不知道华子为什么会看得那么津津有味。

⊙ 陈尚云·恋本期插图作者/陈尚云:浙江省乐清市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乐清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中雁荡山》风光摄影集。

我们三三两两地去敲华子家的门,可他妈总站在门前,警惕地摸着门环说:你们莫要打扰华子,他要在家练戏法呢。

我们纳闷:他学戏法做甚?

华子妈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伢子,不念书了,总得学门手艺养活自己吧?我家华子不能跟你们比,你们能跟家人上货船跑码头,我家没船,华子能干个啥?

我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无功而返。

我们想:也许要不了多久,洲上又会出现一个戏法师的。据说,当年和悦洲码头很热闹,江汉轮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在码头上扎堆儿,有耍猴的、碎大石卖大力丸的,迎送着上下江做生意的人、去九华礼佛的香客,还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其中,华子爷爷变戏法的名声甚大,方圆百里无人不晓。我们知道华子家人身上有着与洲人不同的气息,无论华子爸、华子姐,还是华子,都有一双忽亮忽暗的眼睛,透出一股子捉摸不定的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思,好像藏着奇幻的秘密,好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也许就是戏法世家才有的眼睛吧。现在,华子莫非要重振当年他爷爷的雄风?我们虽然对华子不向大头寻仇有些遗憾,但还是期盼他自学成才,成为响当当的戏法师,至少可以让小鸟在青花瓷碗里快活地跳舞吧。

那时节,我们不相信奇迹,却又不肯失望。有一天,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就用口哨把华子唤了出来。我们说:华子,整日待在家里,会闷出病的,我们去捣台球吧。华子犹豫了半晌,才跟着我们走向大头的台球室。大头不在屋里,这让我们多少有些遗憾。可华子一进台球室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圆球儿,就像坐上急浪里的木船,竟然头晕目眩扶着墙呕吐起来。我们只好扶他回家,可他一走出台球室就好了,边走边低着头喃喃:为啥我家要遗传那种病呀?我的病快发作了吗?我也会自杀吗?他问得焦灼、无奈而惊慌,可我们没法回答他。他有些恼了,抬眼瞪着我们说:你们晓得吗?我半夜总做噩梦,梦见满阁楼的鬼魂要抓我。我要练个戏法,从和悦洲逃走,逃开家族的遗传病!我们被他瞪懵了,我们觉得他是真病了,我们真心希望他能练成某种戏法,从他家族的诅咒里逃出去。可华子真的能练成那种戏法吗?天下真的有一种戏法能让人逃遁吗?

我们不再打扰华子,我们知道江里的河蚌、青鱼、螺壳各有各的活路,谁也不能让他们活成一个样。我们记得华子的姐姐。小时候我们溜进日杂店偷水果糖时,趴在柜台上做作业的她会扬起眉毛笑:你们这些小馋猫,去偷吧,别让我姐姐看到了,要不她会打折你们的手!我们知道她没有姐姐,都以为那只是她吓唬我们而已。那时,我们身上有着鱼腥味儿,外乡人见到我们都做掩鼻状。我们虽然想从洲上逃出去,却为这事恨起外乡人来,可华子的姐姐细眯着眼睛对我们笑着说:谁身上没有味儿呀!你们只要多洗澡,就没味儿了,你们用用花露水啊,六神牌的哦。我们信了,因为我们闻到她身上有股桂花香。我们不再为自己的气味儿羞恼,都觉得她像个小小的母亲,虽然她看上去并不比我们大。为此,我们私下里决定:为了华子姐姐大眼睛里迷迷蒙蒙的笑而战。我们深知:码头是打出来的,在这和悦洲码头上,我们的祖辈——那些分别归属于六邑帮、两湖帮等八大帮的跑船汉们,就曾为了争夺码头,角逐鹊江,我们不能没了先人的血性。我们商议:在某个夜晚,用麻袋罩住大头,把他饱揍一顿,再扔到江里喂鱼。于是,我们开始暗地里盯梢大头,各自寻找他身上最适合下手的部位。我们开始准备麻袋,一致认为豆腐坊装黄豆的麻袋最适合大头的体型。我们用弹弓打碎台球室前的路灯,以便制造“月黑风高夜”。我们忙得险些忘了华子。

那天黄昏,我们围坐在洲尾的江滩上,轮流吸着一支烟,让一缕烟雾传来传去。不远处的芦苇荡里,野水鸭没了聒噪的叫声,江水卷去了酷热的暑气。被江水淘了又淘的沙滩很软,在我们的屁股下打滑。我们都感觉到自己,甚至整个和悦洲,正随着沙子滑向江水。我们没有说话,被越来越黑的暮色封住了嘴巴。

忽地,华子的身影飘了过来,就跟打水漂的石子一样。

我们纷纷站起,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华子,来一个!

华子走近,站住,疑惑地扫视着我们的脸,讷讷:来啥?

来个戏法呀!你不是在家练戏法吗?先给我们露两手吧。

华子哦了声,像是醒过神来,随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红绸布,扬了扬,迎空一摆,红绸布就变成了一把打开的纸扇。

我们目瞪口呆,没想到华子这么快就练成了这一手。可我们能感觉到他戏法耍得有些浮皮潦草,是在敷衍我们。我们只好把拍掌声、叫好声缩了回去。

华子的眼睛仍很亮,可一脸倦色,那应该跟半夜噩梦有关。

有人哼哧两声,问:那个,你啥时候在码头上正式练摊呀?

华子一屁股坐下来,把纸扇拢起。他说:其实……其实我只想练遁身术。

我们瞪大眼睛问:遁身术?啥叫遁身术?

华子神情落寞,他说遁身术就是戏法师把自己变没了的古戏法。明朝永乐年间,白莲教女首领唐赛儿被捕入狱后,就是用叫作神仙索的遁身术在众目睽睽下逃走的。

我们问:那你们家的遁身术是咋样的?

华子说,他家祖传的戏法书上说,他家的先人先把自己绑起来,塞进大戏法箱里,锁上铜锁,再打开戏法箱,箱里的人就不见了。

我们见过华子家的大戏法箱,小时候还在里面玩过捉迷藏。那是个楠木箱,红漆剥落,吊着个锃亮的铜锁,就像小型的迷宫。

我们兴奋地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围向华子。

华子慌得后退了三步,问:你……你们要干啥?

我们嬉笑:那你告诉我们,戏法师究竟藏在哪儿了?是怎么逃脱的?

这个……这是戏法的门子,我不能告诉你们。要是你们都知晓了,那戏法耍起来就没意思了……人活着得有秘密。

我们毫不在意华子的话,叽叽喳喳地猜测起来:要么那个楠木箱有暗格,华子的先人会缩骨功,把自己变小,藏进暗格里;要么木箱下挖有暗道,华子的先人能悄悄从暗道里逃出木箱。我们说得兴高采烈,连江水也跟着鼓噪起来。

华子的脸红了又白,突然大声说:你们别瞎猜了!我要学的遁身术跟我祖上不一样,我要让人把我塞进谁都能看得见的玻璃箱里,再……再放进江里,在你们眼皮底下从玻璃箱里逃走……真正的逃走!

华子说话声又尖又脆,我们噤声了。

华子干瘦的胸脯起伏了片刻,转身跑去,边跑边喊:我会练成遁身术的!话声末落地就逃进了淡淡的夜色里。

华子又缩回了家里,他真像他妈养的蚕宝宝,也许遁身术就是他要破茧而出吧。

我们经常听见华子妈嘈嘈切切剁蓖麻叶、椿树叶、桑叶,听见夜半他家蚕蛹刺啦刺啦吃桑叶,那让我们怀疑整个洲上只有他家在下着细雨。我们不敢轻易走进他家,怕一不小心踩到蚕。自打华子爸死后,他家的门关得勤,灯熄得早。他妈对华子看管得也很严,半日不见儿子,就站在码头上恓恓惶惶地喊:华子,回家喽。因而,作为洲上的伢子,他还不会游水,被我们嘲笑着。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我们从江里爬上沙滩,四脚朝天晾晒着光溜溜的身子,华子蹑手蹑脚走来,羞怯地看着我们问:你们家大人就不怕你们被江里的大鱼吃了?我们被他傻傻的问话引得哄然大笑,比江水还响。而在拍初中毕业照那天,我们像从牢笼里放出的野狗,在洲尾的江滩上乱窜。华子轻手轻脚跟过来,满脸忧郁地问:你们说,如若我离开和悦洲,去很远的地方,我妈会不会死?她离了我不会活不下去吧?我们被他傻傻的话引得开心大笑起来。我们都觉得华子是个没有断奶、长不大的伢子。那也许跟他妈是洲上的兼职接生婆有关,他悄悄吃了不少婴儿的胎衣,那些胎衣可能像蝉壳一样裹住了他。

华子家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巷子里,被洲人忽略着,被忽略的还有少年华子。当夏日的暑气在江面上蒸腾得越来越烈时,我们暂时叫停了密谋大头的行动,耐心地等待着戏法师华子的出场。我们不再满街溜达,门外的青石板街面、江滩上的沙子被日光晒得太烫了,我们宁愿躲在家里下缺了一匹马的象棋,也不愿被晒化。可就在那时,我们三次听见有叫声从华子家灰旧的院落里传来,吓得我们撒腿狂奔,就像听到紧急集合号一般。

第一次尖叫声是华子发出来的,先有个呜呜咽咽的前奏,然后细针一样刺向暮色沉沉的黄昏。我们赶到他家时,看见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喊叫,形状跟青蛙有几分像。华子妈正撕着一本书,撕得咬牙切齿。我们从没想到那个忧郁的妇人会露出那种凶狠的样儿,她边撕书边恨声大骂:你个摊炮子的!我让你学戏法,是为讨个生活,寻个活路。谁让你练遁身术?你练练小戏法,哄哄人就成了,为啥要练这么危险的大戏法?为啥,为啥呀?你是要气死我呀!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不知妈心里有多苦吗?华子妈的叫骂声,由铁钉慢慢变成了被雨水打湿的棉花。华子抱着头,拼命地尖叫,就像刺猬。我们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那本戏法书变成碎片撒落一地,像下雪。华子妈像做了一番重体力活儿,没撒完纸片就散架了,扑上去一把抱住华子,哭喊:我苦命的伢儿啊!华子停住尖叫,身子打着战,像是要扑进他妈的怀里,又像要挣开他妈的拥抱,跟通了电似的,跟捕进笼子里的鸟似的。这样的场景不宜旁观,我们随手关上院门,悄悄退出他家,任由灰旧院落里起风下雨。

后来我们才知道:华子为练遁身术,把头扎进自家的水缸里练憋气,把自己绑在桂花树上练逃脱,被他妈看见了,这才引起这场风波。我们觉得华子妈小题大做,有些多虑了。难道华子会把自己栽成水缸里的荷花?难道华子会把自己变成桂花树?华子妈是个怪人,那个妇人平日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疑神疑鬼、神神道道的样儿,她经常蹑手蹑脚去邻家偷鸡蛋煮给儿子吃。她见不得儿子身上有伤痕,哪怕抓痒抓出来的指甲印,都会让她胆战心惊。她常常夜半去洲尾生生庵,为儿子供上几炷香。她每个端午都要用艾草给儿子洗澡,说那样可以驱邪。我们怀疑她有病,我们不无遗憾地想:经她这么一闹腾,华子的遁身术大约是练不成了。我们不希望华子成为理发师或者油漆匠。

第二次惊呼是大头发出来的,突兀而起,像是火药炸鱼的哑炮。我们走到华子家时,看见大头被绑在桂花树上,正一脸惊愕地看着满脸怒容的华子。

我们兴奋起来:难道华子终于向仇人下手了?我们欢呼雀跃:打啊!打死狗日的!我们挤上前,用脚尖、拳头,敲打着大头的头、胸、腹。大头的鼻子流血了,花衬衫被撕烂了,可他不出声,只是睁大牛眼魔怔般盯着华子,对我们视而不见。

我们高喊:狗日的,你也有今天!

大头这才醒过神来,转过脸看着我们,蜗牛鼻耸了耸,眼里慢慢流出泪来,脸上却在笑,貌似疯子:好!好!你们打啊,打啊!

我们很生气,又来了一阵暴风骤雨。

华子说话了:别打了!我姐的事……不怪他。

我们好奇地看向华子,像看鱼长出了脚。

华子眼睛通红,脸上挂着泪花。

大头喊起来:你姐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你姐的!我要是……懂她,她就不会死!我……我没想到她会走上那条路,我浑球儿啊——

他边喊边挣扎,绳子在他的身上勒出沟沟坎坎,胸前的佛珠一粒一粒跳了下来,四处逃散。

华子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擦去大头脸上的血渍,却又缩回了手。他定定地看着大头,半晌才说:大头哥,你能帮我吗?

大头停住喊叫,张着满口黄牙的嘴,小心地问:你想做啥?

我想练遁身术。

为啥?

我要从洲上逃出去。从遗传病里逃出去。

大头长长“哦”了声,很小心地说:那我咋样帮你?

华子眼睛发亮:你答应我,以后你得帮我照顾好我妈,要养老送终……你肯答应我吗?

行!可是……

华子笑了,那是我们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像婴儿的痴笑。他随手一划拉,绑在大头身上的绳子就松落在地,像条蛇。

华子犹豫了一下,上前抱了抱大头。

大头侧着脸僵僵地躲闪着,似乎不习惯男人之间的拥抱。他傻傻地两眼看天,喃喃着华子姐姐的名字。

我们跟着大头朝天上看去,天上,有一只水鸟拍打着翅膀盘旋而过。

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华子妈要去九华山烧香拜佛,就让大头在家看守华子,不让华子练遁身术。当华子把头伸进水缸学鱼吐泡沫时,大头就把华子的头拎出来。一次又一次,大头累得直喘气,也被弄烦了,于是就把不老实的华子捆在桂花树上。可没想到华子轻松地从绑索里逃脱开,不知怎么反而把大头绑了起来。大头这才发出那声见了鬼似的惊呼。我们很高兴,看来华子的遁身术练得有模有样了。我们暗暗想:如若我们能练成华子那一手,公安的手铐就会对我们失效了,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啊。

第三次尖叫是华子妈发出来的,颤颤悠悠,跟码头上算命先生拉断二胡弦一样。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华子昏倒在水缸里了。我们赶过去,把湿漉漉的华子从水缸里捞出来,抬到他家的凉床上,就跟把一条大白鱼放进马槽里似的。华子妈找来洲卫生所医生,那个背着红十字药箱的家伙说华子并无大碍,只是被水憋住气了。华子醒来后,发起烧来,烧得脸都红了,不时说着胡话。他有时大汗淋淋地喃喃:我累啊……我喘不过气来了!有时梦魇般惊醒:别抓我,别抓我!我要逃出家族的诅咒……你们放了我啊!有时在梦里偷偷地笑:我会遁身术了,我能逃走了……

洲上的神婆说,华子是被水鬼吓得丢了魂儿。于是,华子妈一到黄昏,就站在码头上,对着空阔的江面喊:华子,回家哦!伢子,回家哦——

我们很着急,我们知道洲上的少年在这个季节发烧,就有可能烧成傻瓜或者奇异的人,我们不希望华子成为那样的人。

华子病好了,他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以前消瘦了。

这是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日子,在大头的操办下,新戏法师华子的首场演出在码头上举行了。大头穿着笔挺的西服,胸前飘着红领带,敲着铜锣跑过一条条街巷,引得洲人蜂拥而来。我们注意到,戏台地毯跟大头台球室的台球布一样绿,台上摆着个玻璃箱,显然是用华子家日杂店的玻璃柜台改造而成的。华子站在台上,穿着那件总挂在他家阁楼上的大黑袍,显得单薄而瘦小。大头站在台侧,那身齐整的打扮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局促的新郎。华子妈坐在戏台下的藤椅上,破天荒地笑着。洲人将戏台团团围住,吹着口哨喝着彩,就连不远处的江水也啪啪拍起了巴掌。

之后的事情我们不愿再多说。记得当时华子好像向台下的洲人抱拳说过“父老乡亲,多谢捧场”之类的话,好像表演过口中喷火之类的戏法,因为当时拍掌声、叫好声太吵,我们记不清了。

后来,华子终于表演遁身术了。他让大头把他绑成粽子状,放进玻璃箱里,锁上铜锁,然后抬到跳板上,缓缓放到江上。码头静了下来,围观的洲人悄声跟过去,盯着浮在江面上的玻璃箱,盯着与我们隔着玻璃的华子。我们目不转睛,看见华子飞快地耸身缩骨,解开身上的绳索,作势要穿过玻璃而去。就在那时,一片大水浪扑了过来,浑浊的江水把玻璃箱卷进了江里。

我们惊呼:华子——

可我们两眼空空,不知华子是穿过玻璃箱逃脱了,还是被江水留在了江底,只看到玻璃箱浮上来时已经空了。

从此,华子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淹死了,有人说他成功逃脱了。

我们相信:他去了西双版纳。

反篇:分身术

那是莲儿为我一个人耍的戏法,现在想起来就是个梦。

你应该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和悦洲码头是啥样儿。那时,一条台阶鱼脊般从长街伸入江里,两旁候船室、理发店等各种零碎的小店小摊挤得满满当当。如若那时你在那里看见一个头剃短发、胸挂佛珠、吊儿郎当的家伙,不用搭理他,他活得有些不耐烦,他就是我,洲上的人都叫我大头。我的台球室就趴在候船室斜对面,我没事时就眺望铁壳渡船渐行渐近或越来越远。那跟我没啥关系,自打在政府的号子里待了两年回乡后,我就不打算离开这个洲了。好多年前,对岸的小城就跟风骚的女子一样吸引着我,我一直想离开和悦洲,于是初中没毕业就偷偷逃了。可正如候船室整日播放的歌里唱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在城里犯了事,坐了牢,回来后就再也不想走了。我喜欢满码头的鱼腥味儿,喜欢看逃学的伢子在台球室里撒野,喜欢听野水鸭在芦苇荡里嘎嘎乱叫,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这么日久天长地活下去。

那时候我每天都要去后街莲儿日杂店买烟,就跟我妈见天给铜菩萨供香一样,那样心才能妥帖地安顿下来。那家日杂店是天下最寒酸的小店,它只有一个窄小的门面,中间摆着一截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香烟、糖果、发夹之类的小物件;两侧是木头货架,上面站着低档白酒、油盐酱醋,货品少得可怜。除此之外,只有一把藤椅和一台黑白电视机了。整个日杂店又小又暗,就像伏在鱼檐灰瓦的街巷里的黑猫。但那儿有一棵桂花树,一到八月就会开出淡淡的花香。

莲儿总坐在那家小店铺的阴影里,脸儿在白花花的黑白电视前白亮亮的。我喜欢她,从八岁开始就喜欢上了她。一次上语文课时,老师骗我们说:人不能一脑两用,比如不可能用左右手同时画出不同的图。莲儿听完立马走上讲台,一手拿起红粉笔,一手拿起白粉笔,在黑板上同时画起来,竟然左手画了个红红的圆,右手画了个白方块。就在那刻我爱上了她。我晓得莲儿父亲殁得早,家里只有孤儿寡母,洲上的男伢常欺负她,女伢都不愿跟她玩跳皮筋的游戏。她只好躲在她家的阁楼上,一个人左手玩着右手,或者用小刀分割着不能再小的橡皮;或者一个人站在镜子前,一会儿眉眼生动地唱着黄梅戏,一会儿拍着小手给自己鼓掌,一唱一观扮着两个角色。她显得有些神秘,我不能不喜欢她。说实话,我九岁毒死铁匠家的狗,十一岁踢伤眼镜老师的蛋蛋,十三岁打断异乡人的腿,干过的很多事情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很少瞟上我一眼。因而,当我日复一日走在去往莲儿日杂店的路上时,心里软软的,有一种走向往日的感觉。我很想跟她说说话,说啥都行,可每回我跟她隔着玻璃柜台买完烟后,我俩就像一对哑巴了。

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跟莲儿说些啥,于是就在傍晚走进日杂店,对莲儿说:来瓶啤酒!那似乎出乎她的意料,她有些惊讶,长睫毛抖了抖,迟疑地递上一瓶绿瓶的啤酒。我挺起身,拎起酒瓶,用牙咬开瓶盖,用深情的长吻灌完了啤酒。我张嘴想说出早已想好的话,可一个酒嗝把那话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我只好说:再来一瓶!她犹豫片刻,又递上一瓶啤酒。我又用牙齿去撬瓶盖,可这回不慎把一颗臼牙咬了下来。我疼得嗷了一声,放下瓶,捂住嘴。她惊得短促地叫了一声,又咯咯咯笑开了。那笑声就像一股管涌的江水,吓了我一跳。我也咧开流血的嘴傻笑起来。笑声真是个好东西,之后我俩就开始说话了,越说越多,越说越软;谈话的地点也从日杂店转移到洲尾野鸭宕的废船上,以及能够避开洲人眼睛的地儿。

两个人在一起时,莲儿总问我洲外的事儿,看得出她很想去对岸的小城。洲上的女子都想离开和悦洲,她们出逃的道路主要有三条。一是考上学校,远走他乡;二是招工进厂,做个城里人;最不济是嫁给对岸工厂里或老或丑的工人。一旦她们逃离和悦洲的计划得逞,就会野水鸭变成天鹅,让同伴羡慕不已。我不想跟莲儿说洲外的那些事儿,可她却跟我说她早就去过城里了。她说她曾跟和悦洲中学的化学老师谈过恋爱,后来化学老师调到城里中学去了,要带她一起走。虽然她为了照顾家留在了洲上,可在梦里另一个她早跟着化学老师走了。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说到了化学老师腮下有颗痣,说到了化学老师筒子楼宿舍的灯光,说到了城里服装店的塑料模特,让你无法怀疑那是她编的故事。

我喜欢听莲儿躲在夜色里说话,即便她说的只是她的梦。

我想,我和莲儿大约是谈情说爱了。

莲儿悄悄跟我说她会分身,我本以为那只是说笑而已。

那天晚上,月亮太亮了。我早早把台球室打烊,等着莲儿到来。当铁匠家的黑狗叫了三遍后,莲儿终于来了。她一进屋就关上门,拽灭了电灯。我有些纳闷,看见尚未漫开的黑色里,两支红蜡烛从莲儿的手里亮起来。她穿着白裙子,披着长发,手托花烛,绕着台球室转了一圈,就像托着灯笼的凌波仙子。我看得有些发呆,呼吸粗重起来。

莲儿走向屋角老式穿衣镜前,轻轻地叹:多好的镜子啊!

我不知道那面破镜子有啥好的,那是我妈的嫁妆,红漆早已脱落,跟长了癣似的。我妈嫌它放在家里占地儿,又舍不得扔掉,这才让它落户在台球室。

没等我说话,莲儿把蜡烛搁在桌上,将穿衣镜搬上台球桌,纵身跳上说:我给你耍个戏法吧。

我知道她出身戏法世家,却从没见识过她家的戏法。我好奇起来,问:啥戏法?

她站在台球桌绿绒布上,站在老式穿衣镜前,直直地看着我:分身术!我们家祖传的彩儿戏,就是一个人分身成两个人!

我脱口而出:咋可能呢?

她笑而不答,双手牵着裙角行了个礼,就像小鸟掀起翅膀。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念念有词,突然伸手向穿衣镜里抓去,轻叱一声:出!

烛光一闪,一阵光线乱舞后,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另一个莲儿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台球桌上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莲儿,只是一个穿着白裙,一个穿着红裙而已。

我揉揉眼睛,准备细细分辨,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吹灭了蜡烛。

等电灯泡亮起时,台球桌上就只剩下穿白裙的莲儿了。我恍惚做了一个梦,便央求莲儿再耍一回,可她却跳下地,留下嘻嘻的笑声,拉开门走了,走回门外白花花的月光里。

我虽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三两酒下肚就能呼噜响一宿,做梦对我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儿。可我跟你一样,并不相信那晚的事儿真实发生过,觉得那可能是个梦。

没想到莲儿真的能分身。

那夜,我发高烧,正躺在台球室的铁床上发着汗,莲儿来了。她给我带来了退烧片和黄皮大雪梨。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自己的头,仿佛发烧的人是她。她见我嘴唇发焦,就拿起水果刀给我削起梨来。她的身影跟坐在日杂店里一样,安安静静,仿佛是桂花树。她削得很细心,慢慢将雪梨黄皮刨成一圈花瓣,露出雪白生津的梨肉来。我半睡半醒地看着她,恍惚在看墙上的一幅画。

莲儿忽然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靠在枕头上,点点头。

她说:其实我有个孪生姐姐,她也叫莲儿。

我轻笑,没有指出她在说谎。我知道她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叫华子的弟弟,那小家伙很有打台球的天赋,经常跟他的同学赌球,赢得三两张皱巴巴的钞票。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他的球技就会超过我。

我一直跟我姐待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可我和我姐关系不好,从小就争争吵吵,争抢一些东西,比如一件花裙子、一只蝴蝶结。你是晓得的,我性子好静,害羞,闷葫芦一个。可我姐性子野,啥事都敢干,比方说,我不会游水,可她常常夜半游过江去,还脱光衣服,真是羞死人了。我爸活着时,偏爱她,只教她练戏法,我只能眼巴巴站在边上干瞧着。她干了坏事,总赖在我头上,害得我总挨骂。

莲儿声音细小,就像飞过一群蜜蜂,让我有些头晕。我想她是在编故事,为我解闷儿。

上中学时,我和我姐喜欢上同一个男生。我一见那男生就心慌,就跑,就故意不搭理他,生怕别人知晓了我心思,会笑话我的。我姐却跟那男生有说有笑,还一起钻油菜地,不闹个满城风雨不罢休似的。那时,睡在床上,我就跟我姐吵。我说她不知羞,不要脸。她说我假正经,假清高。你说,我俩谁错了?

我没想到莲儿会突然发问,只得假装头疼,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莲儿眼神散开,没有继续追问,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从小就是个乖伢子,我只想陪着姆妈、弟弟在洲上过一辈子。可我姐心野了,总想到洲外去。她说城里有高楼大厦,有轿车,有玻璃橱窗……比和悦洲亮堂多了。

我想跟她开个玩笑:那后来……是不是你姐跟那个化学老师谈恋爱,跟他去城里了?

莲儿警觉地瞥了我一眼:噫?你是咋晓得的?

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儿,我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莲儿,那你姐姐现在在哪儿?

莲儿把头向窗外探了探,将食指竖到唇边嘘了声:小声点!我姐来了!

果然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我莫名紧张起来,眺向窗外。

我来了!

莲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惊回头,发现削梨的莲儿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眼里没了淡淡的雾气,却开起娇艳的桃花。

她嘻嘻笑道:我就是姐姐!说着猛地放下雪梨,一把抱住我,火辣辣地跟我亲嘴。

我以为是莲儿跟我开玩笑,可瞬间就用舌头感觉到莲儿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以前,莲儿的嘴唇是清凉的,就像含了一片荷叶。可现在的莲儿的嘴唇是温热的,就像喷出一团火。以前的莲儿身子是绷紧的弦,微微发颤儿。现在的莲儿身子是波浪,卷着一阵阵浪头。我闭上眼,却分明看见红裙莲儿和白裙莲儿变来变去。我真的相信她能分身变成一对孪生姐妹了。

后来的日子,我看见了两个莲儿,一个是白昼的莲儿,一个是夜晚的莲儿;一个是水一样的莲儿,一个是火一样的莲儿。那年那月,如若你看见一个女伢文文静静坐在莲儿日杂店里,用剪刀铰着指甲,闲闲地嗑着瓜子,眼神迷蒙就像做梦一样,那就是水莲儿;如若你看见一个女伢光着脚丫站在台球桌上,在放肆地大笑,在跷着脚展示她的红色脚指甲,眼神跟着火一样,那就是火莲儿。水莲儿温柔体贴,胆小忧愁,爱悄悄落泪,有几分像小学会拉手风琴的女老师。火莲儿霸道撒泼,无所顾忌,有几分像豆腐坊那个招蜂引蝶的女老板。

水莲儿说,她就爱待在日杂店里,看木板墙上的霉斑漏痕,猜想那是织网的大蜘蛛、忙着搬家的蚂蚁,猜想那儿会长出蘑菇来,那让她觉得很有意思。火莲儿说,她又过江去城里的小酒馆厮混了,那些男人一沾酒就叫她姑奶奶,就跟拴在她腰带上的一条条狗。有时,莲儿站在台球桌上,翘着下巴问我:说啊,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莲儿?我讷讷不语。她又问:你能看见两个莲儿,害怕吗?我还是不吱声,尴尬地笑。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两个莲儿中间荡秋千。说实话,两个莲儿我都喜欢。

有时我心生怀疑,就问莲儿:你真的能分身吗?

莲儿笑:当然喽,我身上本来就住着姐妹俩嘛。

我有时发蒙犯傻,就问莲儿: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呀?

莲儿笑:戏法本来就是让人从平常日子里逃开的幻术嘛!

我知道就凭自己的脑瓜是弄不明白这件事的,只好认为:也许这是戏法世家的女子天生异常的地方吧,要不戏法师怎么能变出那么神奇的戏法来?

日头是失去弹性的皮球,在江上跳来跳去。

自打隔壁开了家录像厅后,我守在台球室里,总能听到录像厅里人嘶马吼、打打杀杀,仿佛全世界的仇杀都集中在那个黑漆漆的屋里了。那儿不停地放着港台武打片,把候船的人、逃学的伢子吸引过去,抢走了我的不少生意。我有些无聊,心里长了荒草似的,幸好有莲儿可以想着。我俩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偷偷摸摸,就跟当年地下工作者似的。我俩从不提谈婚论嫁的话题,也许那时我俩还没有从青春期走出,也许我俩觉得那些琐事还很遥远,也许我俩对所谓的未来毫无把握。你应该有这种生活经验:在学校念书时写过太多的作文《我的理想》,可一出校门才知道那些作文只是自欺欺人,我们不应该再犯这种错误了。我唯一心烦的是,我常常牙痛,即便你不是医生,也应该知道那是啤酒瓶盖崩坏臼牙落下的毛病。

可就在那个雨季来临之前,莲儿在野鸭宕的废船上,对我说:我想除掉两个莲儿中的一个,让自己变成一个人。

我被她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比杀死一个真正的人还吃惊。我问:为啥?

莲儿眼睛红了,是那个水莲儿。她仰起脸,用手捋了捋头发:我累了。我姐和我整日吵来吵去,我真受不了啦。

我有些担心:那你姐妹俩变成一个人后,你会咋样?会不会少胳膊少腿呀?

莲儿的眼神黯然,有些伤感:不会……我还是我。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两个人,我只是用戏法唤醒了她们……只是除掉一个莲儿后,我就耍不成分身术了!

我脱口而出:你为啥要耍分身术啊?

莲儿垂下头:我……我不能离开这儿,不能离开我妈和我弟弟……我只有让另一个自己,从这洲上逃走了。

我含糊地劝她:那就算了吧!会分身不是挺好的吗?

莲儿一字一顿:我晓得自己一辈子离不开这个洲了,我想让自己身体里就住一个人了!

我不说话,闷闷地抽烟。

莲儿把脸凑过来,顺嘴在我脸上啄了一下,我知道那该是火莲儿。

火莲儿嘴角总挂着邪邪的笑,那种笑又像昙花出现了。她扳过我的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说,你想让哪个莲儿死,哪个莲儿活?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躲闪着。

她盯着我:说啊,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 陈尚云·雪地音符

她问得咄咄逼人。我只好嘟囔:都喜欢……这事儿,你自己定吧。

那你得做好准备哦。如果是我,你就得带我离开和悦洲;如果是我妹妹,你就得在洲上好好照顾她。

我认真地点点头。

莲儿低下头,伸出双手来,一会儿看看左掌,一会儿看看右掌,嘴里喃喃:姐姐……妹妹……姐姐……妹妹!就像要斩断其中的一只手,难以取舍似的。

我看得心惊肉跳。我看得出:她看左掌时,是水莲儿,一脸犹豫,仿佛在跟人依依惜别;她看右掌时,是火莲儿,兴高采烈,仿佛在玩一个刺激的游戏。

幸好,她看着念着,不一会儿就打起呵欠,倒在我怀里睡着了。她真是累了,发出细细的鼾声。我一直觉得睡梦中的莲儿是最好看的。

之后好几天,我都没见着莲儿。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希望破除分身术的事儿只是她一时兴起。那时,从不做梦的我一连好几夜都梦见莲儿被电锯锯成了两半,不流血,却落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像雪。

那天傍晚,我逮着莲儿的弟弟,问他姐姐在家做啥。那小家伙朝我直翻白眼,没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很可怜,从小就被他妈关在家里。他妈跟洲上的妇人不一样,别人的伢子闯祸了,姆妈们就会扯开喉咙叫骂,用大巴掌狠揍伢子的屁股,恨不得把伢子打回娘胎去,我的屁股上就留有我妈用缝鞋的锥子刺下的痕迹,那是她老人家模仿岳母刺字的作品。可莲儿弟弟只要犯了芝麻大的小事,他妈就会用巴掌啪啪地抽打自己的脸,让她的脸为儿子的屁股代受惩罚。莲儿弟弟没有挨打,却比挨揍更疼。他往往会嘴里咝咝地吸着气,泪流满面,然后扑到他妈的怀里,紧紧抓住他妈的手,苦苦哀求:姆妈,我再也不敢了。——那场景让我有种怪怪的感觉。说实话,我想对莲儿的弟弟友好些,可那小家伙总是把白眼抛给我。看来,要从他嘴里掏出他姐姐的消息,比让英勇不屈的战士叛变还难,于是我只好无奈地看着他跑去。我暗想:再过三天,如若再见不着莲儿,我就直接去她家找她了。

那天晚上,莲儿终于来了。她捧着个用红布盖住的物件,悄手悄脚走进台球室。几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让人心疼。

她没有说话,把手中的物件搁在台球桌上。

我问:噫?啥东西?

她苦笑:这就是能让我破除分身术的器物。

我瞪大眼睛:啥?

她猛地掀去红布,原来是个四喜铜娃。

四喜铜娃是和悦洲上常见的铜物件,形状是两个肢体相连的娃娃,那是洲上祈求多子多福的喜神。

我差点笑出声来:就这么个破铜疙瘩……能破除你的分身术?

莲儿严肃地点点头:我家戏法书上说了,只要把这两个相连的铜娃分开来,分身术就能解除。我在家里用钢锯锯、用铁锤敲,在地上摔,可就是不成。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一片白雾。

我拿过四喜铜娃,只见上面伤痕累累,却没一条裂缝。

莲儿眼巴巴地看着我:你有办法让铜娃分开吗?

我摇摇头:这铜疙瘩太硬……恐怕只有铜匠才能把它锻开了。

莲儿急呼:那不行!只有我亲手分开两个铜娃,才能破除分身术。

我盯着莲儿,在她脸上搜索着蛛丝马迹。

她呆呆地站着,就像要把自己站成一尊铜像。

我小心地问:不就是……铜疙瘩吗?能那么神?

她似乎没有听见。

我又说:不行……就算啦,莫要那么较真儿。

她仍不说话。

我还想说什么,她忽地抓起四喜铜娃,往地上砸去,砰的一声,地面一阵震颤。我想拦住她,她又拾起铜物件,砸向老式穿衣镜,哗的一声,镜子碎了。我想喊:莲儿,别这样!可我鼻塞严重,只好憋着。她白裙发红,神色更凶猛了,举起铜物件向台球桌砸去,啪的一声,五颜六色的台球蹦跳在地上,四处逃窜。

我愕然看着她,她蹲下身,嘤嘤地哭了。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莲儿停住哭泣,站了起来,边抹着泪花边向台球室外走去。

我低喊:莲儿,别走啊!

我又喊:莲儿,你的四喜铜娃!

莲儿走出门,忽地转过身,脸儿被月光照得发白。她坚定地说:我会有办法破除分身的!说着就融进了月光里。

莲儿的那句话像被冬日的江水浸透了,很凉,让我打了个寒战。我只好关门落锁,吞下最后一片退烧片睡了。

我不知道莲儿还能用啥法子让她自己不再分身。

江里的水越来越喧嚣,天上的云越来越黑,那是和悦洲在集蓄雨水,一个盛大的雨季就要来临了。

那些日子,我很想念莲儿。说实话,也许受她传染,我也觉得自己心里住上了两个人。当我在野鸭宕废船上静静拥着莲儿时,觉得她是个不能打碎的瓷瓶,连主动吻她都不敢。可独坐深夜想她时,我胯下的物件就会硬起来,甚至夜半偷偷去隔壁的录像厅看激动人心的黄片,借助屏幕上的女子,完成对她的想象。那让我羞愧,觉得弄脏了莲儿,可又欲罢不能。幸好,我是个浑球儿,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做不了洲广播站大喇叭里说的“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就放任两个自己同流合污,狼狈为奸了。我对自己相当满意,除了脖子有些粗短之外。我不想改变自己,哪怕涂掉一颗痣也不干。我想念莲儿,却不敢去她家阁楼下吹口哨,只得增加去日杂店买烟的次数,实在抽不完,就把香烟整齐地排在台球桌上点燃。

我去日杂店买烟时,却总看不到莲儿,难道她病了?

给我拿烟的是莲儿妈,她低头垂目着,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却很深,像挖一口井。

有一回,我接过香烟却不想走,就抽出一支烟点燃,突兀地问:那个啥……生意还好吧?

莲儿妈直起腰,没说话,花白的头发跟蒙了蜘蛛网似的。

我舌头打结,又说:店里的货品太少了,要多进些货,可以卖些流行歌曲磁带,比如齐秦的《狼》……

莲儿妈盯着我,忽地开口了:你是想找莲儿吧?

我的脸腾地热了,就跟洗澡时赤身裸体误入女浴室似的。

莲儿妈移开眼神,低声喃喃:这个店就要关门了。

我唔了声,说实话,这个日杂店就像洲尾的生生庵,香火惨淡,开张与关门都没啥区别,但我还是问:为啥?

莲儿妈垂下头,头发乱乱颤颤:莲儿……莲儿就要走了。

啊,她要去哪儿?

她……就要出……出家了。

她要……出嫁了?

莲儿妈说着捂住自己的脸:她爷爷……她爸……都是这样……我晓得她迟早会走这条路的,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我看见屋里的黑色压在莲儿妈的头上,压得她的背都驼了。我知道莲儿的爷爷是在红卫兵时代跳井自杀的,莲儿的爸爸是在赌钱时被人痛打后丢到江里淹死的,可这跟莲儿出嫁有啥关系?我纳闷:我从没见过谁到莲儿家提亲,也没听莲儿说过她跟别的男人有啥来往,她怎么就要出嫁了呢?我傻傻地望着莲儿妈,烟雾在手指上盘绕。

莲儿妈转身向货架后走去,边走边喃喃:这就是命啊……这是老天爷对方家的诅咒啊!

我在莲儿妈并不响亮的低泣声中走开了。

我想不明白事情咋会弄成这样,我很气恼,很难过。我喝起啤酒,关起门来把台球捣得吱吱乱叫。我想,莲儿大约要像她的伙伴们一样,借嫁人离开和悦洲了。城里并不好玩,为啥洲上的伢子总想离开洲去城里啊!我想得头昏脑涨,突然,有个念头从麻木的神经里跳了出来:莲儿要出嫁了,那要嫁出去的是水莲儿还是火莲儿呢?会不会给我留下一个莲儿呢?

莲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果真像个小新娘。她把长发盘在头上,嘴唇鲜红,穿着绿裙子,一摇一摆的,比两个莲儿还要风情万种,可脚步有些怯意,依稀可见尚未长熟的少女情态来。她趁着月色走到野鸭宕时,我已经在废船上坐了好几个夜晚了。我没有期望她会来,只是在那儿坐习惯了。莲儿说那个废船就像她家阁楼上的旧戏法箱,一躺进去就觉得整个和悦洲离她远了,而且里面有小精灵像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可我觉得那旧木船太老了,总在脚下吱吱呀呀地叫,快要散架子了。

看见莲儿时,我倏地站起身来,仿佛看见一只洲上传说的狐狸,仿佛一勺冰块掉进了沸腾的水里。

莲儿看着我,不说话,脸上不知是江水还是月光在悄悄流。

我艰涩地笑:哦,听说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莲儿神情有些古怪,一笑:是啊,我就要做水上的新娘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还没破除分身的毛病。她忧愁起来,长睫毛抖动着,好像就要哭出声来。

我以为她要哭,我觉得她应该哭,可她却静静地笑了:我再给你耍个戏法吧。

啊?

这个戏法叫水中生莲,很好看。你瞧好吧。

她孔雀般张开裙子,突然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一点,废船边的污水滩上忽地长出一株莲来。那绿色的莲叶阔大,上面滚着晶亮的水珠,一朵粉白的花苞俏生生地探出头来。

我惊讶地看着她,怀疑生生庵前的荷花塘就是她用手指点出来的。

她放慢手上的动作,跟电影慢镜头似的,像是要把戏法的门子亮给我看。我这才看清她的手指间,一块绿绸布拉伸着,在污水滩上伪装着荷叶。

正如你所知,戏法的窍门解密后,那种神奇的感觉就没了,就会让人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我生气了:莲儿,你骗人!

莲儿笑了:这不是骗人,这是戏法。

我不服气:哼!有本事你就变出真正的莲花来,我不看假的。

莲儿收住笑,眼睛亮了:行!我就把真正的莲花变给你,你跟我来。说着向旧船舱里面走去,仿佛走进了半明半暗的老戏法箱。

我跟着走进,看见她站住,转身,身子一颤,绿裙子簌簌地落下,在她脚下就像大片的莲叶,白皙而瘦削的身子真的像花苞。我是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见她的身体,觉得自己正站在江水里,下半身在变硬变热,上半身的脑袋里残余的酒液在左冲右突。我没有去细细分辨她是水莲儿还是火莲儿,那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箭在弦上了。我走上前,抖抖索索地把她放倒在船板上。她柔软地敞开着,我盲目地进入着,木船在我俩的身下摇晃。我听见船下的江水像一万条小鱼在欢叫,我知道自己的小蝌蚪欢畅地游荡在荷叶上,我看见一缕血顺着破船板缓缓地流进江里。

莲儿轻叱:疼!

我呻吟:哦,小新娘啊。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就在那天晚上莲儿投江了。

第二天早上,莲儿从江里浮了上来,被人捞上了岸。洲人围着她,男人们目光躲躲闪闪,妇人们相互印证着莲儿的死亡事件。有人神秘地说,前些日子她总梦见江豚跳水,那是不祥之兆。有人遗憾地说,她昨晚看见有个绿影子一步步向江心走去,但不知那就是莲儿,还以为是仙女在江里散步,否则她会救下莲儿的。有人粗鲁地说,莲儿有可能是被人强暴抛尸的。后来,警车呜啦啦闪着红灯来了,像消防车。可莲儿妈不让公安检查莲儿的身子,口口声声地说莲儿是自寻绝路的,她早就知道莲儿会走的。她瘫在地上,没有落泪,只是一遍一遍地摸着莲儿的小脸。莲儿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哑着嗓子喊叫着姐姐,他刚变声,喊声又尖又哑,听起来有些古怪。我心里被马蜂咬着,又麻又痛又酸,只是躲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莲儿。她身上的绿裙子湿了,盘在头上的长发散了。她闭着眼,脸比平日还要白。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浮肿起来,也许她紧闭着嘴没有喝一口江水吧。我真想问问她:有没有一种戏法,能让逝者活过来。

莲儿走后,雨就下了起来,一下就是一个月,下得整个和悦洲都湿透了。我很羞愧,于是偷偷踅进莲儿家,跪在了莲儿妈面前。我在号子里都没有向政府伏过罪,可这次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了。莲儿妈却没有责怪我,她说莲儿投江跟我没有干系,那是她们方家的遗传病发作了,那种病会让人自己走向死亡。莲儿妈还说莲儿其实只有十六岁,她跟她弟弟是龙凤胎,可为了想让莲儿摆脱老天爷对她们方家的诅咒,就把她的出生年月改大了两岁,可她仍没逃过家族的劫难。我不肯相信莲儿有病,宁愿相信她的投江是为了破除分身术。

我问莲儿妈:莲儿会分身术吗?

莲儿妈点点头。

我又问:那咋样才能破掉分身术呀?

莲儿妈说:方家祖传的那本戏法书上说……得走进镜子里。

我懂了,我想莲儿一定是把江水当作镜子了,她一步步走进江里,就是一步步走进镜子,就是要把身上的孪生姐妹合成一个人。可合成一个人的莲儿能逃出和悦洲吗?逃出和悦洲的莲儿能去哪儿?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莲儿,无论是水莲儿还是火莲儿,请务必到和悦洲来告诉我。

结尾

很多年过去,和悦洲空了,就跟汛期大水过后似的,洲上的年轻人都慌慌地外出打工了。

那些曾经玩过蝉壳遁身游戏的伢子们都长大了,他们都知道有一种家族性遗传病叫抑郁症,却不肯相信。

他们从外乡返回和悦洲时,一跳上码头就会看见曾经的台球室。那儿已经荒了,华子妈坐在破门前的藤椅上,昏昏欲睡着。她一见他们眼睛就会发亮。她笑:伢子,回家啦。他们便告诉她:他们在上海的世贸广场、在北京的天安门前,看见华子在变戏法呢。她便安详地笑:好嘛!华子总算从方家的诅咒里逃出去了——

他们走到洲尾野鸭宕,就会看见莲儿的坟茔,那一堆黄土被大头一次次翻新、培土,越堆越高。

他们离开和悦洲时,站在轮渡上回头就会看见码头上的华子妈,那位洲上著名的接生婆,曾经帮好多伢子出了娘胎,又义无反顾地割断了脐带,让想重回母亲肚子的伢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此刻,她原本空空的手掌里竟然捧着一个雪白的蚕宝宝。

他们想:华子妈在玩什么戏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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