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戴
志业与职业,一字之差,做事的精神和态度却南辕北辙。把行医当志业,钱家鸣教授,一生都在如此践行。
当医生,是钱家鸣一生的目标。
我采访过很多国内的顶级医生,有的人经历像一本书,深邃复杂;有的人像一曲交响乐,惊心动魄。而钱家鸣教授,到了59岁的年龄,简单干净的如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条直线——做一名医生。
如今,她是国内最顶尖的消化科医生,带领着国内历史最悠久的一支消化内科的王牌团队,并对炎症性肠病(IBD)的诊疗和规范作出重大贡献。
成为医生,是父母的要求,而成为一名好医生,则是她自己的努力。
近日跟随她为期三天的采访,门诊、查房、疑难病例讨论。沉淀了历史厚度的协和老楼里,如所有协和老教授一样,钱教授的办公室仅5?6平米。老门老窗老桌椅,满屋子的书和资料,活动空间加起来只有仅约1平米——这对于安静做学问的人来说,足矣。
就在这一平米空间,在一垛垛书和资料的空隙里,钱教授一脸的阳光,清脆的嗓音聊着自己的故事。学生时期成绩优异到令人惊愕,经历过那个时代年轻人必经的一切磨难,依然保持着从父辈沿袭而来的单纯、直率、勇敢和正直,以及一个毫不动摇的目标——当一名纯粹的医生。
有的人天生是“学霸”
钱家鸣上小学一年级就考出景山小学建校来第一个英语100分;初中毕业时正值“文革”期间,父亲还未平反,她考出了7个100分,凭借超强实力力排众议,以“可教育好的子女”上了高中;高考考入北京医科大学(现为北大医学部),毕业时以32门功课平均95分的优异成绩留在了协和医院。
如此“学霸”,就连她的美国导师,都笑称她是“专业学生”。她在美国国立研究院(NIH)做博士后时,对面一家部队医院的研究生很多课程安排在NIH,她就拿了课程表免费去听课。上课本来只为提高英文水平,可是上着上着,她就想参加考试了。
于是去找自己的导师,说想体验一下美国的考试。导师很惊讶竟然有人喜欢考试,问她:“你在中国是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她笑称自己是一个考分很好的学生。导师很支持,说:“你只要考A,我给你报医师执照考试。”结果,她考出4个A+、1个A-。
这个成绩给了她极大的信心,接下来,她又参加了美国的“行医执照”(Board Exam)考试,面对美国甄选医生如此严格的考试体系,她一举通过。
学习方面,她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武林高手,学什么都游刃有余。而她也未辜负天赋,做每一件事都全力以赴,不惜力,做到自己的极致。如今,她也常对学生说:“你做得好不好,结果不重要,关键你努力了。”
协和对医生临床基础训练如此严格,钱家鸣读北医的最后一年实习就在协和,1982年正式进入协和,3年后读硕士转博士,跟着导师潘国宗教授做胃肠道激素方向的研究。
当时,世界卫生组织有一个科技巡讲团,帮助第三世界国家提高科技水平。巡讲团来到中国来到协和,钱家鸣负责给巡讲团演示细胞分离,她的出色表演,被美国国立研究院(NIH)的导师一眼看中,力邀她去美国学习工作。
1989年,钱家鸣顺利去了美国,在NIH最好的实验室一呆就是三年,研究细胞里的钙离子。从临床到做基础研究,科研思维是一个很难的转型,她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她严谨细致又聪慧,成为全实验室细胞养得最好的研究员,深得导师的信任。
她的努力再次收获成果,她筛选发现了当时最特异和有效的拮抗剂。这一发现引起了行业震动,许多人评论是“划时代的贡献”,文章发表在生物化学领域最高级别的杂志上,她是第一作者。1992年第九届国际胃肠激素会议上,她作了特邀发言。
在美国的三年,她一共发表了7篇高分文章,其中4篇都是第一作者。做出如此优异的科研成果,并还通过临床部分的考试,但她还是决定回国当医生。
回国后再也没离开临床,第二年,1993年她36岁,她各项指标都达到了晋升标准,就兴冲冲地去申报副教授。对方说:“你发的文章这么好,都可以破格晋升研究员。”一心只想当医生的她不愿意,大胆直言:“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刚从美国回来临床不够?其实我是在协和医院临床做了7年才出国的,我不想做研究员,我回来就想当医生,您要觉得我临床不够的话,我明年再来评。”
就这样,她凭借超强的科研实力无可争议地破格晋升副教授。3年后,1996年又破格晋升正教授,这一次让她脱颖而出的则是教学。
1995年,钱家鸣担任教学组组长,那一年她又把教学做到了极致,无人能超越。凭着过硬的材料,那一年,她把医学院、卫生部、北京市的所有优秀教师称号全部拿下。
认真往往体现在做事的细节
钱家鸣管教学这一年,协和已经复课10年了,她发现教学幻灯片竟然还是黑白、纸制的,而且已经破旧不堪了,于是她向领导提出要全部更新。
说干就干,她用从美国学会的做彩色幻灯的方法,请打字室打好字,自己一张张画好图标上色,再送到图片社去制作。整个繁琐的流程,全部她一个人用业余时间完成,花了几个月时间,把所有幻灯换成了全新的彩色,此举赢得所有老教授的称赞。
多年来,在繁重的临床工作同时,她还承担了协和医学院大量的教学工作,从英文的前期教育,到后来教育部实施中英文双语教学试点,她都是第一批的教师,也是协和医学院首批教学名师,还是全国消化研究生教材的主编。
教学上如此突出,以至于几年前,还有人动员她到协和医学院去当教务长。她拒绝了,她只想当一名医生。
她的英文极好,自己也酷爱外语。从国外刚回来时,帮忙做过同声传译,也被邀请去公司做收入丰厚的医学总监。她也拒绝了,她只想当一名医生。
那个年代,人才青黄不接又大量流失,出国的人极少再回来。钱家鸣通过了美国的医师执照考试,但仍选择了回国当医生。
因她的优秀,曾被中组部挑中“中国青年科技考察团”第一批成员。这批十几人如今几乎都已身居高位,而她继续留在临床一线,只是一名纯粹的医生。
如果说走上从医之路,是奉父母之命,那么在这条路上的30多年里,面对无数次可以重新选择甚至“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她都放弃了,一心一意在当医生的路上笔直往前走,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说:“我只做医生,这个初衷永远不会变。如果与做医生发生矛盾,无论是科研还是教学,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
名医不是速成品
从一名优秀的医学生到合格的临床医生,需要经历漫长的实践,文火慢炖,需要严师、良好的土壤和氛围。
协和给了钱家鸣这一切,协和极为严格的医生训练体系,她在慢炖中磨砺成为我国最顶尖的消化内科医生。
她是协和医院看病最慢的医生之一。她对每一个患者都称“您”,问得极细讲得极透。周四特需门诊,一上午看不到20个号;周二下午全是IBD的随访患者,40多个号要从下午1:30看到晚上7点多。
慢慢看病才有时间充分思考分析,减少误诊和失误,她才能够正确诊断并报告了许多国内“首例”的少见病。
慢慢看病,也让她能够从容地与患者充分沟通,在国内医患危机的大环境下,她的诊室永远保持着难得的有序和谐,哪怕是医疗上偶尔犯了错,也不会破坏这种和谐。
钱家鸣教授带领着协和张孝骞教授创立的、中国最早的消化内科团队,续写着协和消化的传奇。尤其对炎症性肠病(IBD),这一终身复发性疾病的诊治和规范,她作出巨大贡献,并担任着全国的IBD学组组长。
近5年来,钱家鸣教授在极力主导建设中国的IBD数据库,对于今年已经57岁她来说,这个数据库她已经用不上了,她是为年轻医生而建。就像二十年前,美国克利夫兰的那位老主任建的IBD数据库一样,全世界无数消化科医生都从中受益。
“希望这个数据库在10年之后,能成为协和消化不沉或者腾飞的基石。”这是钱家鸣教授作为科主任的心愿。
有的人天生插着翅膀,却依然选择用双脚去丈量人生
原生家庭带给钱家鸣教授最重要的东西是,勇敢和自信,让她可以在与世无争中安静从容地当一名医生,让她可以心无旁骛去做最优秀的自己,也让她可以在行医中理解医学和生命的真谛。
现代医疗之父威廉·奥斯勒(Willian Osler)曾经说过:“医疗工作是志业而非职业。”
医生必须把行医当成志业,而非职业,才可能成为好医生。
志业与职业,一字之差,做事的精神和态度却南辕北辙。职业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做,有应付了事的心态,即使是认真的应付,仍不是全心投入;而志业,则是做有兴趣的事,可以没日没夜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
把行医当志业,钱家鸣教授,一生都在如此践行。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