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牛

姜宝凤

一

那时候我长着一副熊样子。

满脸都是一片片鸡粪大的白癣，重要的是上面仅有的五件家什搭配在一起所产生的整体效果很疵毛，脖子上又围着一圈锅巴，其行为更是劣迹斑斑，连村里的狗见了都夹着尾巴贴着墙跟儿走。

我对自己的相貌还算满意，毕竟别人有的咱一个也不少，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只不过它们凑在一起有碍观瞻罢了。但人们还是笑话我，把我那两颗有代表性的獠在嘴外的门牙给起了外号。开始我不以为然，还觉得自己挺洋相，直到那次和小暖玩过家家，她守着那么多光腚们大喊：“我不和‘大牙耍儿，看他那个臭模样！”她太不给我面子了，说实话，我真想上去扇她几个嘴巴子，考虑到和她爹李乃库及牛多年的关系，再说小暖也算是那种“乍一看一般化，再一看挺顺眼，看长了还觉得怪漂亮的小嫚儿”，我就学着电视剧上“刀下留人”的架势把已扬起的手狠狠地摔下来。

过后，我越想越窝囊，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铁锉，硬是一点点地将那两颗门牙锉平了。锉牙时我整个牙床都是酸的，好像连脑子都给震荡了，好几天头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是为了美，我什么也不管了。

我和牛是有缘分的，这一点我脸上的伤疤可以作证。李乃库家的牛就拴在胡同头，我由于经常在大街上耍扯皮，某一天揪着牛尾巴竭力想爬上去，牛抬起铁硬的蹄子蹬在我脸上，揣了个满天星。李乃库听到我不是人样的哭嚎，知道出事了，从家里狂奔出来。

“喔-喔-吁吁！”

“喔！操你个血娘，吁！”李乃库一边紧紧勒住缰绳，一边大声呵斥着把我从牛腿子里拽出来。

“我看看，别哭了，你个死孩子。”

“它蹬我脸上了。”我想打滚，但一双大手用力摁着在我身上瞎菝查。

“多亏不正当，别哭了，叫你别哭了，没听着？”

“说你多少次，别靠前，你就是不长耳朵，活该。”

“朱麻子的黑牛能上，我怎么就不让上？”我抹着眼泪。

“黑牛上去两次了，我都看见，火腿肠也出来了，两次，两……”

我好像是嘟囔着睡了，反正醒来后是躺在自家的土坑上，脸肿得发光，伤了右眼，脑门子上还缝了一条“蜈蚣”。

我娘剜打着说：“杂碎，要是踢准了就成柿饼子了，你看看你，整天埋汰着，一天不管就猴精马了脸，上样！”

娘戳地我直打咧咧，嘴也撇了好几次。这倒不是因为她力气大，是我担心自己的脸上再留下点三长两短什么的。

这样，在家人严厉的管制下，我就再不能去麦场钻草垛了，也不能到土堆上翻跟头了，更不要说去和李乃库放牛了。我只能仰躺在床上用一只眼看着墙上褪色的年画和琢磨画上那个抱着大红鲤鱼的胖娃娃。

一向好动的我，不得不渐渐习惯了这种听话的行为。并开始了我某种原始而幼稚的思考。这些思考又在温柔的乡村与牛的故事中变成轻轻飘扬着的多彩气泡。

受伤后，王未菁常来看我，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娘只允许她来，因为是个女的，男的不行，来一个撵出去一个，说我跟着学瞎了，其实他们都屁屁地听我。王未菁她爹是个木匠，所以她的耳朵上也经常夹着一支铅笔，很有风度。

她说：“李小暖说，等你好了，她想和你耍过家家，中不中。”

“中，中。”我使劲地点着头，眼珠子差点摇出去。

我爹娘没有和李乃库不说话，原因是他是我大大的亲兄弟，我叫二叔，况且他还是一村之长喱。那头牛是我爷爷分家时分给我们两家子共用的财产，只不过我爹没有闲精力，先由他喂养着罢了。

二

墨水河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流向远处那片由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森林。

李乃库，不，我二叔从闷热的玉米地里拱出来，长出了口气，他那破成几缕的黑汗衫像狗舌头一样，朝地下淌着浑浊的水儿。

眼前一人多高的玉米，黄巴巴的，活像我二婶的头发。这馒头笼似的天就这么不死不活地阴着，连个雨星儿也不丢。每天晚上我都去二叔家看电视（确切地说是找小暖耍儿），他老瞅着电视里那位长得细高挑、白嫩的小闺女，看着她拿着一个小棍子在一些圈圈上划来划去。听她说，今年是多少年来最热最旱的一年。

二叔对二婶说：“老天爷，要再有几天不下雨，我看这地都要裂了，这真是他娘的掐脖旱嘞。”

二婶说：“唉，也不知道大星啥时回来？”

“他在城里住恣了。”一想到儿子，二叔便头沉，虽然朱麻子前天曾从城里捎回话来，说没问题，可就不见上边让从墨水河引水的动静。

这一点我也明白，什么大旱之年，从墨水河大坝扒开道口子把庄稼灌它一宿，保证完事。

但话又说回来，就为了这一道口子，二叔已往乡里跑细了腿，那个秃顶干部头不抬眼不睁，据说“四清”那年我爷爷曾揪过他。我二叔丧着脸还挨了他许多回呲拉，李乃库就你村会胡咧咧，旱死人了？旱死人了才叫‘旱呢。最后他朝着门口说，供应清河市的墨水河的水你点滴都别想打谱，歪门斜道少捣鼓，出了乱子看我不收拾你！

没办法大星才提拎着两箱子山鸡蛋去市里，说人家就稀罕点土特产，找他那位在市政府当秘书的同学试试。

二叔从腰里抽下烟管，烟锅在荷包里没命地搅和着，好像总也装不满似的，装在插布袋里的火柴也早让汗水给打湿了，连划了几次都点不着。

“操他娘！”二叔骂。

“大牙，去把牛牵进棚里。”二叔站起来扑拉着腚说。

“净支使我。”我极不情愿地放下小暖的手，我们正在打鼻子眼儿。

大星是二叔的独苗，打小上学成绩就好，一班没退，跟猴儿上树似的便爬进了省重点中专，毕业分配时，由于市里没有门子少关系留不下，回了农村，多亏他爹还干着点才进了大队，当文书。大星考上学那会儿，我二叔走路都像端着个木匣子，嘴歪到了西山坡的祖坟上。大星可是村里供应出去的第一个人。二叔便请乡里的戏班子在关爷庙前唱了两天，噼里啪啦地点了几挂鞭炮。热闹归热闹，可看的人多是些白天在墙旮旯里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嫣嫣，稀稀拉拉。一则说村里的年轻人听不懂，在的也是几个二流子之类；二则说都有电视看，再加上又不武打言情电影，谁还看？二叔为了吸引大家看下去，挨个发“哈德门”烟，不管大人小孩，一人一支，会吃的叼在嘴上，不会的夹到耳朵上。

第二天，还有几个老婆儿指着二叔说：“俺孩子要学坏，首先找你事儿。”

我吸烟的历史就是从那天算起，开始是偷我爹和二叔的烟沫，发现后又捡烟蒂巴子。

三

一块墨黑的云团呼哧呼哧压了过来，还伴着点凉风。二叔有一种想尿的感觉。解开湿漉漉、臊乎乎的裤裆，劈开两条腿，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逗点”大的东西。二叔看着天，根据他的经验，这块云也难说有雨。果然，云悠悠荡荡地飘走了，二叔便觉得剥皮抽筋般的痛。他呆了半天，也没有挤出一滴水，便忿忿地收起自己的雨具，骂老天孙。

天空弥漫着一种烧草的味道，烈日简直要把土地都烤成木乃伊。

朱麻子梗着脖儿突突地开一辆双力过来。“大牙，你二叔呢？”我耷拉着脸用鞭子指了指。

这个人净心眼子，有能耐，文化大革命时还属于那种“坐着吉普车，穿着军大衣，张口他娘X，一看就是副乡级”的工作人员。但他没坏水，缺点就是经不起表扬，爱啰啰儿，我不愿意和他拉腔还因为他家的黑牛很流氓，见牛就撒欢，不分公母硬梆梆的上。

“村长，李文书又让我递个话，说人家有话了，要再等个十天八日的，研究研究。”

“扯他娘个鸡巴蛋！”

“再这样靠下去，今年连种子也白瞎了，我立马带人去掘土。”朱麻子小心地用手擦着脸上的唾沫儿星子。

“村长，李文书说了，你别生气，公家事还得由上级解决。”

“妈了个巴子的，城市供水就不能浇点地了，他们珍重，还不都是一样那玩意儿弄出来的？”

“你跟大星说说，再不行就回来，别在那里看他们的脸皮子，鸟用不管。”

“村长，这几天我不进城了，三轮车没有证，岗楼子查得挺严。”

“你看看，朱学仁，还是个劳模喱儿，关键时候你得抛头露面，我还能干几天？”

我知道朱麻子又被抬举了，快要说那句经典之话了，这时牛也仄着耳朵，嘴里嚼起口香糖来。

“村长，你说哪去了，领导叫俺干啥俺就干啥。还想着吧，那年我们劳模儿在人民大会堂被毛主席亲切接见后，去逛动物园，有个狗熊给我打敬礼，咱寻思虽然当上了劳模，可也不能骄傲自满，就给它还了个礼，这一还礼不要紧，它还要过来跟我握手呢，好家伙……”

四

西山的太阳又要落山了，热浪依然像原子弹爆炸后的冲击波。我真想咬它一口，挤出点水来。

和二叔把牛赶回家里时，二婶正打着蒲扇在街门口大树底下张望。

二婶问：“地里咋样？”

二叔说：“你先给我来碗水。”

二叔接过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地吞了下去，水把他的两眼润得倍儿圆。他瞪着二婶跟痰盂般的奶子说：“这地叫老天爷操平了！”

吃了晚饭，二叔便搓着胳膊窝里的秽泥往街上走。外边已经出来许多人风凉了，三五一堆的拉呱。

二叔放下马扎子和我爹坐在一起，我则躺在草席子上找牛郎与织女。

“真他娘的热。”

“可不是。”我爹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支烟。

“哟，改‘前门了，臭老九不吃‘墨水河了？”二叔点上火问。

“那牌子早倒了，听说市里因留扣教师工资而发烟的事被人匿名写到中南海去了。”我爹把手挡在嘴上做了个动作说。

“中，王八糕子，都穷疯了，哪有这样发财的，你当是那几年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国务院下文件，各级政府照着念，念完文件下饭店，什么事也不能办！”二叔猛吸了口烟，他古铜色的脸在一明一暗的烟红里渐渐舒展开邹纹，很有节奏。

二叔又吸了口，咳嗽了两声，说：“就欠场雨，一下雨，就好了。”

人群暂时沉默，一声不吭，不远处里传出我家老牛一声深沉悠长的哞叫。杨树叶子开始哗哗地响，人群骚动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嘴唇发干。半夜，人才散去。

第二天，大星回来了，脸明显瘦了一圈。

二叔急切地问：“星，咋样？”

大星说：“我好不容易托到了在市政府当秘书的同学，把情况反映给了一位主管农业的王副市长，他比乡里那撮股子歹毒多了。”

“那，什么时候动手？”

“大，现在不是下手的时候。我同学说王市长给人办事很讲义气。”

“又不是咱私个的。”二叔打断大星的话说。

“我知道，大，你怎么就转不过弯，人家意思是王市长对待工作很认真，要亲自深入基层、实地察看、现场办公。”

二叔说：“好，好，好。”一连使劲点了三个头。

“不过，大，先别高兴。我同学说了王市长这人很随和，咱村的抗旱问题能不能最终得以彻底解决，关键是要看对咱的印象如何。”

“咱长得……”

“你看看，说你老古调，这个‘印象不是看模样，是看接待，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你知道，当年尼克松来访问时所吃的东西，全是周总理亲自安排的，了不得。”

“咱也叫村食堂办办样多准备点好的？”

“你一个小小的庄户有什么唧吧吃的？市里的世纪大酒店、海天大酒店，还有的都叫不上名字，像香X里拉大酒店，他们都吃够了，去了就草鸡。”

“你说咋办？”

“我同学透露，王市长喜好吃个‘牛鞭，大补，并且特别钟爱那种从刚杀的牛身上摘下来的，还冒着热气。”

“亲娘来！这不是上天理，造孽呀！”

“鳖养的，咱今年这荐子庄稼不收了，还不行？”

一听要杀牛，我从窗台上掉下来，哭着大声叫嚷：“不要杀咱的牛，不要杀咱的牛。”

“滚鸟操的！我不抗了。”二叔暴霆如雷地大骂。

五

雨仍旧没有下，阳光就像是喷雾器里洒出的农药。每天都是40来度，村民们人心慌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