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李鲁山 宋欣园 实习记者 梁希理
让中华符号彰显“规范之美”
——访著名语言学家李行健先生
文/本刊记者 李鲁山 宋欣园 实习记者 梁希理
尽管李行健先生从语文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等岗位上退下来已二十一年,但他每天仍坚持到办公室工作。这间不到十八平方米的老房子里,年过八旬的他,每天的工作经常超过八个小时。在大多数人眼里,李先生温和低调,平易近人,话语不多,然而面对记者的问题,李先生打破常规,带着他特有的睿智风趣,从童年开始,回忆起属于自己八十春秋的精彩故事。话语之间,李先生旁征博引,精妙入神,时而举例说明,时而辩证分析,两个小时的访谈令人轻松愉悦。
1953年9月,李行健先生以优异成绩从四川老家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这之前,因李先生的父亲离世较早,家境贫寒,1951年他初中毕业后,先就读于西南工专机械制造专业。临近毕业时,一次社会实践活动,让他真正接触到现实中的工厂。在这里,善于观察思考的他发现,基层存在比较多的矛盾和问题,只有新闻记者,可以随时去采访调查,并及时将问题反映给政府,他想,如果能成为这样的人,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得有多大啊。
从那之后,李行健迷上了新闻记者这个职业。1953年夏天,经过长期精心准备,李先生参加了全国高考,在填报志愿时,他果断写上向往已久的“北京大学”并被如愿录取。来到北大,因当时政治环境等原因,中文系领导将李行健等一批年龄较小的同学分配到语文专业攻读。虽没能进入新闻专业读书,但能在师资力量强大、学术氛围浓厚的北大求学,李行健感到十分欣喜。
简 介
李行健
李行健,男,1935年出生于四川遂宁,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曾任语文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国家语委委员,现任国家语委咨询委员会委员、北京语言大学兼职教授、中国语文报刊协会会长、中国辞书学会顾问等职。作为中国现代汉语研究、辞书编纂大家,李行健先生在长达六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不忘初心,潜心学术,情系教育,著书立论,主编完成国家语委重点项目《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现代汉语规范字典》及《中学生规范字典》《小学生规范字典》《现代汉语成语规范词典》等多部语文工具书,被誉为“现代汉语言文字规范辞书之父”。
由于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由北大、清华、燕京等著名高校中文系合并成新的北大中文系,汇聚了王力、游国恩、杨晦、魏建功、高名凯、周祖谟、吴组湘等一批著名教授,他们都是享誉海内外的中国语言文字、文学大家,可以说是巨星云集。
越是学术大家,做人处事越谦虚务实,在教学中,教授们认真负责,对学生谆谆教导,一切为学生们做人、求知着想。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李行健等一批优秀学生,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繁重的学习中,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直接到教授办公室或家中请教,而教授们不管多忙,都要停下手头的事,第一时间回答学生的问题。
在未名湖畔读书的五年,是李行健永生难忘的五年,在这里,他勤奋努力,取得了骄人的学业成绩。五年间,他没有离开过学校,连寒暑假都在校园里度过,把全部时间都投入到学习中,除了学科考试经常拿到满分五分,大学最后一年,在高名凯、魏建功先生的辅导下,他在《中国语文》杂志发表了论文《汉字为什么没有走上拼音道路》,并被当时的美国和苏联等国家出版了译文,在国内外汉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
“进入北大第三年,我们中文系六十名同学要分专业进行学习了。当时,系里安排四十人进入文学专业就读,安排二十人进入语言专业就读,本以为很正常的专业分配,遇到了一段小小的‘插曲’。”回忆起当年的事,李先生面露喜色。
当时,李行健开始被分配到很热门的文学专业,但最要好的一位同学被分到了语言专业,因学语言相对枯燥,出成绩难,很多人都不想学,这位同学感到精神压力巨大,以至于连续三天不吃不喝。
关键时刻,李行健担心同学的生命安全出问题,他找到中文系领导,主动要求与这位同学互换专业,自己愿意到语言专业去。看到有人主动把“好事儿”让给别人,领导以为他是一时冲动,当时没有答应,后来李行健多次要求,并写下了书面申请,领导慎重研究后,才批准了他与同学互换专业。
时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是杨晦先生,杨先生极其爱学生,也积极倡导“语言和文学有机联系”,他心胸开阔,富有科学人文探索精神。杨先生的许多观点,一直深深影响着李行健的学术思想,比如,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文学永远离不开的表现形式,语言和文学是中文的两根支柱,学语言要重视文学课,学文学也要学习语言课,只有“广博”的学术思维,才能培养出能力全面,视野宏阔的学生。
“在北大求学的五年,我不仅学到了有用的知识,也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一次偶然的互换专业,让我在青年时期就明白,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去这个道理。在我的心中,北大有很好的学风,这是办好教育的基石。北大倡导教育要与时俱进,要独立思考,不迷信,也不盲从,这种教育思想已经深深融入我的血液中,这一生做人做事,我都遵循这样的理念。”李行健回忆起往事,视线投向了窗外,他的目光深邃清长,脸上充满了慈祥的微笑。
1958年夏,李行健先生以优异成绩从北京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国内一所重点高校工作。当时,正是“反右运动”的高峰期,因李先生执意不与远在四川被打成右派的女朋友分手,被当成了“有政治问题人物”,这所高校随即退回了李先生的档案。“我对我的女朋友、就是后来的爱人吕宝琼是了解的,她只是对同学说了‘来看望李行健时,看到北大有学生贴大字报’这样一句真话,就被打成了右派,平心而论,她有什么错啊?!宝琼有难了,我的良心不能丢,更不能落井下石!”李行健先生回忆起近六十年前的往事,感觉仍然很沉重。
后几经辗转,李行健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河北省分院语言文学研究所工作,过了没多久,单位迁到天津市。学语言出身的他,在研究所很快迎来一个重要的工作机会,参加由吕叔湘、丁声树等语言文字大师发起的河北省方言调查活动,通过在当时河北省130多个县的方言、词汇、语音的全面调查,学到了在大学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深化了语言学的社会实践,后来出版了《河北方言词汇编》一书,成为我国研究北方方言的重要文献。1962年,李先生调入天津师范大学,任《语言学概论》《现代汉语》等课程的教学工作,并担任《天津师范大学学报》总编辑多年。
1983年底,李行健先生调入了语文出版社任副社长、副总编辑,协助吕叔湘先生工作。1987年,李先生提出组织全国力量编一部主要为语言文字规范化服务的现代汉语词典,这对于全面提高规范现代汉语的教育、推广和使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经过几年的准备,1992年,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成立,这时,各种条件基本成熟,李先生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带领一批国内语言文字资深专家,开始了《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编纂工作。
“什么是规范?规范就是标准。我们的语言作为交际工具,它本身要求就是要规范,不然,你说的话我不懂,我说的话你不明白,我们就失去了交际的可能性。语言自身具有的这种特性,要求它首先应该是规范的,大家共同遵守,才能正常交流。”面对记者关于“规范词典”一词的要义提问时,李行健先生做了详尽的回答。
>> 慈祥可亲的李行健
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编纂之初,在吕叔湘、许嘉璐、曹先擢、柳斌等先生的指导下,李行健先生在主编中国现代汉语史上首部规范词典时,立足“规范”之本意,以“发展的变化的”的眼光看待中国现代的语言文字,严格按照国家颁布的所有规范标准,来认真细致规范编写每一个词条。这部规范词典有四大特点:一是收词规范并能反映今天现代汉语词汇的基本面貌;二是词的义项按词义发展的脉络顺序排列;三是给每条词标注词性;四是将语言使用中容易出现的错误问题,在词典中用“提示”的方式予以标出。
2004年,近百名语言文字专家历经十二个年头的艰辛努力,《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作为国家语委“八五”规划重点项目正式出版发行。这部规范词典的问世,不仅有了国家层面规范使用现代汉语的工具书,也直接提升了中国汉语辞书出版的内在质量。这部新颖实用的词典一经发行,第一个月在全国销量就达十万册,很多读者排着长队前来购买。在北京西单新华书店一次签名售书活动中,一个上午李行健就签售了997本词典。之后,在全国各地,在海外华人居住的地区,这本词典的发行量一直保持很高的水平,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反响。
回忆这部辞书的编纂过程,李行健先生说得最多的,是对整个编纂团队的深切感恩,也道出了一代人的“职业良知”——当时的编纂组由一些离退休的老同志组成,在一没编制二没资金的情况下,老专家们思想高度统一,就是为社会早日提供一部现代汉语的规范词典。为了这个目标,很多人当时的工作状态,完全可以用“呕心沥血”来形容:为了一个词条的注音、释义、词性等众多元素规范无误,老专家们多方查阅资料,每天反复论证;很多人白天工作忙不完,晚上将工作带回家接着干,根本就顾不上休节假日;编纂组有一些老同志身体情况不好,有人不等看到词典完成出版,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开始,《现代汉语规范字典》及《中学生规范字典》《小学生规范字典》《现代汉语成语规范词典》等多部语文工具书先后问世。“这个过程就像蜜蜂酿花蜜,又非每天重复劳动这样简单,在长达十多年的工作中,我们遇到了很多困难,特别是一本辞书处处用‘规范’标准要求,还要体现创新实用的成分。比如我们增加了一个‘小手图标’,像‘川流不息’的‘川’字,专门标注出来:不要误写作‘穿’字,这样一来,对于一些容易错误使用的汉字,我们明确给出了规范使用标准,大大方便了读者。”李行健先生对记者说。
从几十年主持编纂规范辞书的工作中,李行健先生深切感受到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中华民族的基础文化水平要提高,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如果广大教育工作者都有“规范”意识,学生们都在“规范”的文化环境中学习成长,这样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成效都是先进的。
在天津师范大学,李行健先生做过二十多年教师工作,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他深受恩师魏建功先生的影响,坚持以科学的方法严谨治学,认真思考,在教学中有很多的独特的心得。
他向记者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在北大读书时,有一次在读《论语》时有一句话不甚理解,李先生就跑到教《古代汉语》的魏建功先生那里请教。魏先生当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认真询问他查过《辞海》没有,当得知李行健并没有查阅《辞海》时,魏先生对他说:读书要使用工具书,遇到问题要先查工具书,这样才能培养起自学能力,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
这件事,李行健在六十多年后,仍能清晰地记起。这些年,他不仅自己常年坚持读书学习,还将自学、思考的习惯影响到自己带的研究生和本科生;对待学生,他宽严有度,给予他们充分的空间;他鼓励学生除了博览群书,还要有多种兴趣爱好,做到一专多能,全面发展。
1988年到1991年,李行健先生被国家派到日本国立一桥大学任教,国外新的教学理念和教学方法,让一向注重学习新知识的李行健打开了眼界。随着教学活动的深入,他开始反思教育应该注重什么,修订什么,完善什么,教育应该培养怎样的人,教育的社会功能有哪些创新。
回国之后,一次在北京召开青年教育问题座谈会,主办方邀请李行健先生参会。会上,许多专家针对当下一些青年人好高骛远、浮躁、过分物质化、不愿意从事艰苦劳动等问题展开了批评,很快,整个会议的意见呈“一边倒”之势。这个时候,李先生开口讲话了,他先从自己当年参加工作说起,他说那时单位上有一批老同志,也没有人安排他们,老同志每天早早来到办公室,自觉提水扫地,做工作前的准备。在老同志的示范带动下,年轻人学会了老同志良好的工作、学习习惯,并将这些优良的东西传承下来。
从自己亲历中,李行健先生接着动情地说,我们到底给青年人树立了什么形象?在教育过程中,我们不能忘记反思。如果上上下下都放松了品德修养和大局意识,甚至是遇到利益去抢利益,遇到好处去抢好处,这让青年人怎么看我们?不能光埋怨他们这不好那不好,大家想过没有,造成这些孩子问题的根源,恰恰出在我们大人身上。
李行健先生对记者说:“教育是一个国家的基础事业,教育不能出现纰漏和大问题,如果真有了问题,我们不能回避。好的教育,离不开好的教育家,好的教育家需要有强烈的自省之心。”
采访李行健先生,给记者最深刻的印象,一个是他的情怀,一个是他的学识。
一间普通甚至有些杂乱的老式办公室,到处堆满了书籍和资料,走进这里,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人的心灵也随之安静,在这里,人更容易做到的,是独对自己。
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似乎都变身为先生的学生,当面聆听先生解答关于文化、关于教育、关于人性的命题。
对于教育,李行健先生没有讲豪言壮语,他一向低调温和,面对记者的种种问题,他更愿意通过亲历的往事来归结教育要义,在时空转换中,努力实现着教育家的梦想。
李先生办公室的窗台上,有一棵多年生的米兰,夏季到来,它照例开花了,密密麻麻的米色花粒儿朴实无华。李先生很喜欢它,每天在植物的陪伴中工作思考,在夕阳的余晖里,光阴悠长,米兰芬芳,生命在天地间精彩绽放。
好的教育家,永远将人和人性放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