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2010年早春,藏族作家阿来购买了一系列摄影器材,开始在成都平原上追寻花信。他怎么想起来做这件事的呢?原来这一年,做B超时,阿来丢掉了他的“胆”。医生们诊断那个经常发炎的胆,已经和沙漠里的湖一样,神秘地萎缩了。为了预防它进一步作怪,医生建议阿来做手术切除它。手术前,阿来外出散步,希望消解自己手术前的忐忑,在锦江边的栈道上,他忽然嗅见了腊梅的芬芳。
他忽然找到了心安的力量。
病愈出院后,他成了赏花上瘾者。他跟着成都接踵而来的花信走,拍摄、记录、品评、吟咏、感叹。为了更好地拍摄向阳处的花朵,他买了偏振镜头来消解刺眼的反光;为了拍摄高树上的花朵,他不仅购买了折叠梯子,还买了变焦镜头,用长焦赢得对景深的压缩。他在外出旅行、开会、讲学的路上,甚至在去机场高速的路上,绕道去看新开的桃、李、杏、海棠和栀子。为此,阿来摒弃了很多朋友间的社交。不过,他并不后悔,因为,“既然我身处的这个自然界如此开阔敞亮,不试图进入它、学习它,反倒是人的一种无知的狂妄。”
两年后,他写成《草木的理想国》一书。阿来创造了中国赏花史上罕见的“及物”态度,不仅如唐宋诗人们那样借着赏花抒情写意,还细致地描摹、书写花朵的精妙结构。阿来将自己丰沛的博物知識融会于花信的记录中,为我们这些看不到春天花色、听不见自然交响的人,戴上近视镜和助听器。
他观察府河堤岸上无人赏看的泡桐花,觉得那小喇叭一样的花朵亮出了深喉般的萼部,仿佛花朵正在吹奏我们未曾听过的妙音。而树上的花朵出乎意料地繁密,太阳钻出云层的一瞬间,所有的花朵都烁烁放光,府河两岸灰头土脸的小铺子、桥墩子、路灯柱子,甚至卖盗版碟的小摊,都被泡桐花和它的香气照亮。所有的行人,抬起头来都被惊住了——那么多凡俗众生,忽然被自然之神眷顾,内心深处关于美的意识差一点就被唤醒了。然而片刻之后,云层掩去了阳光,奇迹般的领悟之光消失了……遗憾吗?阿来并不觉得遗憾,他幽默地说:“自然之神不是政治家,并不急切地要唤来那么多人的追随与服从。”
观花,真的充满神谕与启示。
阿来数十次地呼吁带上照相机的微距镜头和一柄放大镜去观花,那样才能看得到花朵的精妙构造与植物界的繁衍奥秘。花萼、裂片、柱头、子房,招蜂引蝶的花粉沾满了蜜蜂的触须和细脚,还沾到它们不甚雅观的毛茸茸的屁股上。光是一朵大栀子花,就有三层共18瓣的肥白花瓣,这些有着织锦般暗纹的花瓣捧出的,是6枚自惭形秽的棕黑雄蕊和一枚明黄的雌蕊。
我们不过是目睹这场爱情的路人。因此观花总是能觉察出美里面的惆怅,造物神奇之光的转瞬即逝。我们由此窥见了自己情感深处的秘密,窥见了自己的脆弱与敏感。这是一颗被物欲磨砺得粗鄙的心,忽然有了玲珑孔窍的原因。
(田龙华摘自《北京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