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阔精细 匠心独具

2016-08-04 17:51黄正勇李中发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居所贾母贾府

黄正勇 李中发

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文学巨著《红楼梦》,全书120回的悲欢离合故事是从林黛玉进贾府拉开序幕的。赏析节选自第三回的《林黛玉进贾府》这一精彩片段,可以帮助我们管窥《红楼梦》独特的构思艺术魅力。

一篇文学作品的优秀,源于作者深邃而独特的见识,源于作者独具匠心的表现技巧,源于作者精准而细腻的语言表达。《红楼梦》无疑是其中的巅峰之作。

一、独特而新颖的视角

在作者的整体构思中,是想借贾府这一个点、这一片树叶的兴衰悲欢,来展现代表王朝权力构架重心之一的四大家族的这个面、这棵树的兴衰悲欢,并进一步揭示整个封建王朝的兴衰根由。而作者笔下的贾府,这个封建官场的巨无霸,家主贵为侯爵,其祖父贾演、贾源因从龙之功俱被封公赐第;其女进宫侍奉皇上,贵为贵妃;亲友故旧遍布朝野,可谓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这名利场的角逐搏杀、斗智斗勇,正是绝大多数小说作品大书特书、乐此不疲的表现热点。作为社会构架官本位的国家,中国传统小说、史书乃至神话传说故事、演义评话,几乎无不对此津津乐道。而作者却屏蔽这一熟烂的视角,另辟蹊径,扣住家庭日常生活来表现。写日常生活,也不重写那些奔走在名利场中的成年男子——家庭的支撑者、主宰者们,却把目光投向那些处于弱势、处于从属地位的女人、子嗣与奴仆。而写这些人,又把镜头聚焦在那一群尚处懵懂、智识未开的孩子们身上——对名利争斗,层层映射,反而含蓄蕴藉,去浮光而存真味;从童稚写来,比衬官场,妍媸美丑、喜憎好恶立显,而又纯净质朴,天真烂漫,稚趣盎然。从此切入,纳江山社稷、家国兴替、文争武斗于小儿女间风花雪月、嬉戏游乐当中,庄谐互见,悲喜相因,兴衰相印,可谓眼光独到,用心良苦。但也更新颖别致,更具生气、乐趣。

具体在本文,引领读者走近、走进这一封建王朝巨无霸的国公府的,不是某一王公大臣、富商巨贾,也不是历尽人生冷暖的冷子兴或贾雨村,或是大智若愚的刘姥姥,而是一个懵懂稚子林黛玉——让一个身体孱弱、失母弃父的六七岁的女孩子,一个和贾府十分亲近而又被剥离了一切光环的小丫头走近、走进这个公侯之府,简直匪夷所思,而又绝妙无比。

相比于成熟、世故地沉溺于名利场的成年人,孩子的眼光更纯净、更真诚;相比于为名利而奔走往来的目光,因丧母失怙,前来投奔外婆,将以此为家的孩童观察得更细致、更敏锐、更用心;相比于一般权贵、仆从或是第三人称的视角,介于熟与不熟之间、亲与不亲之际、欲融入又抗拒的林黛玉,观察、体悟得会更得体、更细腻。更何况,作为书中女一号、未来宝黛爱情的女主角,就这么闪亮登场,并与贾家主要人物、与故事的主要场景与故事伙伴们一起次第展开,不是一个绝美的开局么?

二、宏阔而精细的场景

现实中要了解一个人,常常看其和什么人在一起;要了解一个家,莫过于实地观察其家的内外环境。在安排黛玉引领读者走近、走近贾府的时候,介绍贾府,无疑会成为重头戏之一。由于作者不厌其烦的细腻、周到,现代的读者们——特别是年轻的学生们往往感到隔膜而无趣。但若我们能静下心来,借助黛玉的眼光,跟随黛玉的脚步,会逐步品味出作者细针密线描绘出的那宏阔而又精细的场景中的况味。

介绍占地广阔、屋宇众多、构建复杂的贾府,是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没必要面面俱到的。黛玉扣住其母亲时常提点她的“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这一要点,凭借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别人耻笑了去”的敏感而自尊的心理去观察,很自然地贯穿起贾府的大门——贾母居所——贾赦住处——贾政住所——贾母居所,条理清晰而又跌宕有致,重点突出而又间杂错落,结构完整而又自然无痕。

众多场景中主次分明,特色各别。象征贾府身份地位、心理做派的贾府大门和处于贾府权力构架中金字塔顶端的贾母居所无疑是重中之重。故放在开篇浓墨重彩地加以介绍。地处京师繁华阜盛要冲,雄伟的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御赐的门匾,东西角门列坐的十几个华冠丽服的门房,无不彰显贾府的显赫与富贵。开阔的深达三四百米的前庭,结构宏大、精雕细刻、装饰华丽的屏廊堂院,侍奉奴婢众多而等级森严,无不彰显贾府生活的奢华与尊卑有序。而显然,这些描绘的场景的每一笔画,无不烘托着居所主人的人生侧面,为后面塑造人物形象进行前期的铺垫。

相对于贾府大门和贾母居所的轩峻壮丽与不厌其详,承袭了侯爵却不受贾母待见的长子贾赦的居所的介绍就极尽简略。敏感的黛玉自然了然于心。虽不肯丝毫失了礼数,但也没过多的观察与逗留。

本着张弛之道,轩昂壮丽的贾政居所在经过贾赦居所的简单过渡后,又成为一个详介之点,毕竟这里才是正经正内室。只是介绍的重点已经偏重于权势与人际关系了。

贾府权力架构中的三驾马车,代表着贾府权力的不同侧面,三者之间又存在着极其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却从这些居所的布局中泄漏了出来,并被敏感的黛玉及时捕捉到。这些,都为黛玉了解贾府,了解贾府的人际关系,为她将来在贾府的生活、接人待物,提供了真切而丰富的信息。

至于作为贾赦儿子却跟着贾政住,明明掌握贾府实权却只居于“小小一所房屋”的贾琏、王熙凤的居所,文中也借王夫人之口一笔带过,春秋笔法,别有滋味。

三、精心打造的人物群像

小说中环境的描写,自然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服务的。借黛玉之眼,作者向读者展示了贾府内眷、仆妇的人物群像。其手法别具匠心,可圈可点。

1.主次分明,极具层次感。大戏拉开序幕,展示在读者面前的主要人物依次是居于贾府权力最顶端、作为贾府势力象征的贾母,明眸善睐、长袖善舞的贾府内当家王熙凤,贾母心中的宝贝、贾府未来的当家人、小说男一号贾宝玉和由远到近一路走来的女一号林黛玉。站在他们身后的是王、邢二位夫人,而她们的丈夫贾政、贾赦是她们的影子。站在第三排的当是贾珠的遗孀李纨和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最后则是众多的仆妇,仆妇中显眼的则是黛玉自带的小丫头雪雁和王嬷嬷,贾母赐给黛玉的二等丫头鹦哥,以及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和大丫鬟袭人。而人物群像的背景则是偌大的贾府,而贾府的背后则是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皇上以及他所代表的朝廷和封建统治集团了。

在环境与众多人物的构架与介绍中,作者介绍起来看似走马观花、杂乱无章,实则布局严谨,层次分明,既着眼于眼前,又伏笔于后文,可谓用心良苦了。

2.苦心孤诣,精彩纷呈。首先,文章浓墨重彩地描绘的自然是林黛玉这次贾府之行的发起者、贾府精神之主的贾母了。但作者对贾母的形象刻画,却极吝笔墨,衣着、长相一概皆无,仅“鬓发如银”四字而已。除了见黛玉时“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的肆无忌惮的激情表白之外,语言也是极少,但读者一路读来,都能很清晰地觉得贾母却一直处于画面最显眼、最中心的位置,她的权威、影响无处不在。这是作者极贴切地使用“烘云托月”手法造成的绝妙效果。不管是开篇接黛玉的轿子、车辆久候,丫头们“忙都笑迎”“当下地下待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的陪哭,还是王熙凤对林黛玉的极度亲热,邢夫人、王夫人对黛玉的礼遇,哪里不彰显贾母的存在,哪里不透露着贾母的威严!说整个《林黛玉进贾府》其实都在描写贾母,也不为过。

相对于烘云托月、无处不在的贾母,王熙凤无疑是作者浓墨重彩集中打造的第二个人物了。在整个贾府,在整个《红楼梦》一书中,王熙凤都是个枢纽性人物,也是个线索性人物。对内,向上,她深得贾母欢心,她又是当家媳妇王夫人的亲侄女,且深得王夫人信任与倚重,并因此得掌荣国府的内务实权;她还是荣国府长房贾赦的儿媳,是一个贾府上层的人们都能接受的而又精明能干、极善逢迎的人精。对中,她又是刁钻狡黠而又颇知进退、面笑心苦的凤辣子。向下,自然是心狠手辣、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笑面虎。对外,在四大家族中,九门提督王子腾是她的父亲,皇商薛家主母是她的姑母,自然身份尊贵,不可一世。

因此,在王熙凤的形象塑造上,作者煞费苦心,让其作为第二个重量级人物粉墨登场,风头远在邢夫人、王夫人之上。

一是在贾母亲自迎接,当家媳妇邢、王二位夫人早早等候,迎春三姐妹停止上学来迎接,众仆妇“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等待的“庄严”“隆重”时刻,安排整个事务的王熙凤却可以姗姗来迟,却可以从后门进来,却可以大笑大叫“放诞无礼”,却可以在“一群媳妇丫鬟围拥”下出现在贾母的面前——这先声夺人的手法不正昭示此人深得贾母欢心,可以在贾府横行无忌么。在贾母面前可以这样放肆的,除了宝玉,恐怕就只有这个女人了吧。如果说,贾宝玉深受贾母的宠溺更多的来源于天生的身份地位,那王熙凤则更多的是凭借其自身的努力了。相比之下,尤为难得。这“先声夺人”也将王熙凤迷恋权势、得志骄狂、好面子、爱显摆的秉性展露无遗。

紧接着,就对王熙凤的穿着打扮进行细致入微、不厌其烦的工笔彩绘了。享受此待遇的,通篇也只有贾宝玉可以比肩。但和被人宝贝的宝玉不同,充满珠光宝气的王熙凤展示的是对权势、对金钱的贪欲,以及强烈光艳包裹下的粗俗与不自信。接下来的相貌描写、应对王夫人和侍奉贾母吃饭等情节也是异彩纷呈,入木三分了。

但全文的重中之重无疑是在贾宝玉的身上。现今宝玉性格的形成,将来宝玉性格的发展,很显然和贾母的宠溺与主流的仕途经济意识之间的冲撞不无关系。塑造贾母形象,描绘贾府的权势、豪奢,无疑都在介绍宝玉生长的土壤。因此,让人觉得本文几乎全部内容都是在从不同侧面介绍宝玉,所有内容都是为写宝玉服务的,都是在为宝玉的出场铺垫。

与王熙凤的故意迟到、先声夺人的闪亮登场不同,宝玉的出场是专门安排在黛玉与贾府众人见面告一段落的间隙中的,并在他出场之前多次造势。一是黛玉前往拜见二舅、二舅母时。第一次见面,王夫人就郑重告诫黛玉,别理睬自己的宝贝儿子,称自己的宝贝儿子是“孽根祸胎”,是“混世魔王”。不仅如此,她还替黛玉的二舅——那个有时间去斋戒向善,却没有时间见一见自己亲外甥女的贾政带话,说“不放心的最是一件”,即“理睬”了宝玉这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一个儿子,到底糟糕到了何等程度,才会使父母如此不待见,才会使父母在外人面前如此作践!——在引人好奇的同时,也引起黛玉的警觉,同时也暗示了宝玉是这个“果然与别家不同”的家庭中的最大的“不同”,暗示了在对宝玉的养育问题上贾母与贾政夫妇的矛盾冲突,为后文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

王夫人的话不仅引起黛玉的警觉,甚至引发了其对先母评点宝玉的回忆:“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这让向来清高自傲的黛玉对这位尚未见面的表兄形成极其恶劣的印象:“惫懒人物,懵懂顽童”“蠢物”!——这种多层次出现的反衬性铺垫,极显作者的重视与苦心。

与王熙凤的张狂叫嚷相似,宝玉是伴随着“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而出场的。但与王熙凤有意显摆不同的是,宝玉是自然而不在意,也显出贾母疼爱宠溺的真挚而无原则。丫鬟的笑报,在随意中显亲昵,也别有滋味。

与介绍王熙凤一样,作者对宝玉的装扮和外貌也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绘,并且进行了两次描绘,以显示其身份地位和贾母对其宝贝的程度:即使寻常家居生活,“仍旧带着项圈、宝玉、记名锁、护身符等物”。同时也给黛玉提供了两次“两次见面”“两次细心观察”的机会。正是前面的多次暗示,引起黛玉的极大好奇,致使黛玉对这位表兄的到来极度关注;正是这种极度关注,才使黛玉对宝玉的观感产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几有“一见钟情”般的效果:耳闻与眼见形成强烈反差,使描写极具张力。

至于两首《西江月》判词与宝玉攀交情、为“妹妹”取字、摔玉发狂、央求祖母留宿等情节,更是把宝玉的思想性情展示得细腻逼真、形神俱佳了。

有别于男一号宝玉形象刻画上的层层铺垫和放在最后集中表现,女一号黛玉的描写则散居全文各处,似乎没有用心,其实无处不在。全文中心事件就是接待黛玉,在全文中就只有黛玉一人是外人,而他人皆是自家人。在她这个外人观察别人的同时,众人也每时每刻无处不在地观察黛玉;在黛玉烛照他人的同时,众人也是黛玉的一面面镜子。这应是作者煞费苦心设计的结果。——在这样人物繁多,场面变换,枝节盘亘的文章中,从某一个侧面看,贾母、宝玉、黛玉三人似乎都是全文中心,似乎都是无处不在,似乎所有的情节都是为描写她或他服务的——文章构思精巧如此,细腻周详如此,而又自然流畅,全无斧痕,让人叹为观止。

在黛玉形象刻画上,有两点是值得特别关注的。

一是黛玉的外貌描写。对黛玉的外貌描写,全文应该有三处,分别处于与贾母、王熙凤、贾宝玉见面之时。不管是在众人眼中,还是在宝玉眼中,介绍黛玉的形象时,都没有具体而详细的长相、穿着描写。作者应用春秋笔法,见贾母时,众人是不见,体现的是热情背后的冷淡、不关心;见王熙凤时,只见王熙凤亲热地“携”手、“上下细细打量”的动作和“笑着”的赞美,却不见观察的结果,体现的是亲热关切背后的无视与虚伪;而宝玉对黛玉“细看形容,与众各别”,尽显神情却忽视了容貌,更遑论衣着了,体现的是真诚、细心与脱俗。同时,聪慧而清高的黛玉会穿戴如何才好?在贾家众人面前炫富?装穷?……似乎都不恰当。被人们忽视其着装即是最好最贴切的着装,即是最能体现黛玉高卓慧敏、不落凡窠的着装;这种设计也最能体现作者的笔力智慧:存神忘形。

二是黛玉的言行描写。黛玉的存在,在文中绝不仅仅是个线索型人物,而是与宝玉等重的主角之一。但通篇她的言行描写却很少,总是寥寥数笔,点到即止,绝不抢贾家众人的风头。但读者又根本不可能忽视她的存在。虽说这与作者借黛玉之眼介绍贾府及贾府众人,并借贾府众人从不同侧面衬托黛玉的初衷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表现黛玉的敏感与审慎,表现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的微妙心理。陪着贾母哭后立即起身拜见如此,回答贾母、宝玉询问读书情况如此,婉辞大舅母留饭如此,不肯听从二舅母上炕就座如此,吃饭让座、饭毕吃茶也无不如此。

另外,本文的语言,初看琐碎啰嗦,似乎废话连篇,细品字字珠玑,微言大义。这在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中更是十分罕见的。能达到如此高度的,仅杜甫、鲁迅等数人的作品而已,此不赘言。

当然,人物形象描绘不时游离现场,游离黛玉的视角,人物形象的脸谱化等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通病在本文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导致宝黛形象过度成人化,毕竟,按照之前贾雨村的介绍,此时的黛玉应该是六七岁年龄,而宝玉也只比黛玉大一岁而已。这在赏析本文,以及《红楼梦》全书的过程中,都是不可忽视的问题。

参考资料:

1.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

2.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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