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幸惠
那年,我14岁,在懵懂中,用一双好奇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感情世界。英语课本上说:“变化是生活中的香料。”于是,我怀着一种期待什么来临的心情,遇见了那位地理老师。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太清楚,当年14岁的自己喜欢地理老师,究竟是在寻找一位哥哥、一个精神寄托,还是一点儿“生活中的香料”。
地理老师长得很高,是言情小说中所说的“身材颀长”之类的人物,五官端正,至少眉是眉,眼是眼,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人也风趣。不过,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他脸上永远闪着一种光辉——一种自信的神采,仿佛任何事都难不倒他。于是,我几乎是以一种英雄崇拜的眼光来仰望、爱慕他。
地理课排在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这两天。每周,我都在盼望这两个特别日子的到来。为了上地理课,我总是像古人斋戒沐浴般,特意去净手洗脸,把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然后恭敬地取出地理课本,端坐于桌前,静待上课铃响,心里充满一阵又一阵不知如何是好的快乐。
地理课一周两节对我来说实在太少了些,我越来越渴望能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遇见他。为此我打听好邻近几个班级地理课的下课时间,故意在铃响后跑出教室,走在地理老师可能经过的地方,与他迎面相遇,然后举手敬礼;要不,便站在教室前的走廊上,远远目送他从车棚里推出那辆米色伟士牌摩托车,神态自若地扬长而去。到现在,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他的摩托车牌照号码是246700。
那年圣诞节来临时,我向爸妈要了点儿零用钱,我特别挑选了一张底色浅紫、正面浮凸起一束玫瑰图案的卡片,悄悄投入邮筒,寄给地理老师。在卡片上,我很简单地写着“祝老师永远健康快乐”,署名“你的一个学生”。
也许,在地理老师的所有学生中,只有我一个人拥有那种方糖似的端正字体吧!圣诞节后第一次上地理课时,在下课前5分钟的空当里,他合上课本,微笑着向全班同学宣布:“上礼拜我收到一位同学寄来的卡片,卡片上没有署名,不过看字迹知道是你们班同学寄的……卡片很漂亮,上面有一束玫瑰花图案,老师很喜欢,在这里,我谢谢这位同学。”
这桩秘密被当众公开,他还说得那样直接、详细,我感到一种难以自处的羞窘和失望。下课后,我正想匆匆离开那令我耳根发热的教室,却听到敏感的同学们左一句右一句地批评起来:
“不知道是谁寄的?好丢人哦!”
“真有点三八!”
“既然怕别人知道,就不要寄嘛!那么不光明正大的,丢我们班的脸,哼!”
“卡片上还有一束玫瑰图案呢!真好笑!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
…………
在下午的阳光里,我远离人群,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而它的沉重,超过了我所能负荷的重量。我的眼眶终于湿润了。为什么地理老师要把这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公之于众?
短暂的寒假过后,15岁的春天来了。
一连几夜春雨,夹带隐约的轻雷,农历上清楚地标明的节气是惊蛰。姐姐说,所有混沌酣睡的东西,都该在这个时候苏醒了。我感觉到生命中有什么变化正酝酿着,但我还不能确知那究竟是什么。
天放晴以后,区里举办中学教员篮球赛开始在我们学校举行。每天降旗完毕,两个篮球场立刻被好奇的学生包围得水泄不通。
地理老师身手十分矫健,在活跃全场的过程中,不论远投、突破还是切入上篮,都表现得非常利落,所以每当橘色的球自他手中投出应声入篮时,在场边加油的同学,便爆发出一阵欢呼。而每当这样的时刻,地理老师虽也想极力表现出不为所动的超然,但如此热烈的满堂彩,仍使他红润年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得意,打起球来,也就格外卖力了。
我洞见了他这个喜欢被恭维的瑕疵,微感失望,虽然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心目中的英雄是不容许有任何人性弱点的。他必须超然物外,他必须为打球而打球,不是为了赢得掌声和奖杯,也不是为了炫技或满足观众而打球。因此,当地理老师以他出色的球技大出风头的时候,他耀眼灿烂的光芒,却在我心中开始暗淡下来。
我再也不忍心多看他一眼,背起浅绿色的帆布书包,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穿越遍地青草的大操场,在暮色苍茫中大步奔回家去……
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为地理老师洗手洗脸了,再也不想目送他骑车的背影远去,所有美好的感觉都已成为过去。
大梦初醒后,我如释重负地仰望碧蓝如洗的晴空,满心欢喜。
这样一桩来得匆遽、去得突然的感情事件,带给我不小的冲击。我发现自己似乎比以前冷静、踏实,也成熟了些,不再盲目英雄崇拜,也不再幼稚地付出感情。我把过剩的精力、多余的情感,投注在课外书籍的阅读上,从辽阔丰富的书本世界中,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世界,并且决定,有生之年,一定要轰轰烈烈、完完整整地恋爱一次,绝不再为一个不了解的对象轻易支付我可贵的情感。
有些人不愿回顾过去,因为不能忍受以往的幼稚。当然,对于这一段幼稚的暗恋,我也深有不堪回首的感觉,但我仍然包容了它,毕竟,那也是成长路上必经的一段历程。如果你问我,初恋究竟是什么?我想我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初恋是生命中的一枚青果,以不成熟的酸涩,悬结在最低的枝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