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叶莫莫
那年,认识阿简的时候,我正沉浸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得意地看着他们。我是从海滨城市来的女孩子,他们围着我问大海的颜色和贝壳的形状。我拿着成套的进口画笔,穿着镶蕾丝花边的连衣裙,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会跳他们从未学过的芭蕾舞……而他们之中,阿简是个例外,她眼神一直胶在数学练习册上,头都没抬一下。我看着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忿。
班主任的话完全跟她对不上号,什么乐于助人, 什么次次都考年级第一,什么有事就找她帮忙…… 哼,不就是个班长嘛,学习好有什么用,一点欢迎新同学的礼貌都没有,而且怎么会有这么土气的人……
也许是年少的虚荣心作祟,在我刚刚转来这所中学时,莫名其妙的敌意就在我心里暗暗萌生。
在同学面前我对有关她的所有消息都摆出一副漠不关心、嗤之以鼻的样子:学习好又不能当饭吃。可私底下,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偷偷去看她在校报上发表的文章,在校园公示栏里展示的作业。口是心非的年纪里,她的形象既高大又低微。我不能不承认,我有些嫉妒这个叫作阿简的女孩子。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午后,奶奶在午休,我悄悄地爬起来准备到巷子后的小溪边玩耍,那是我跟同伴们的秘密基地。小溪被大树环绕,我们在那里摸鱼,抓知了,摘桑葚,度过我前所未有的愜意时光。我心情愉悦地走在路上,不期然地就遇见了阿简。
她正满头大汗地迎面跑来,眼眶里竟还含着泪,看到我像看到救星般瞬间就抓起我的手。我惊疑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车轮子陷坑里了,能不能帮我推一下?”她放开我,用手背抹了下眼睛,脸憋得通红,好一阵才吐出一句话。
我无法拒绝,只能点点头。她忽然又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就飞跑起来。一阵气喘吁吁,停下来, 我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身体像长了翅膀,自由又快乐。
“爸!” 她的一声惊呼让我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辆只有两个轮子的手拉车停在路边,一只轮子陷进了路边的草丛里,车子微微倾斜,里面竟躺了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他看见我,朝我笑笑,又转头对阿简说:“我没事,别急。”
可阿简双眼微红的样子明显是急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我见过救护车、出租车、三轮车,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拉车,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阿简。她着急地哭起来,帮那男人理了理毯子,然后吃力地拽着车前套的绳子。我站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帮她推了几把,车子重新上路,恢复了平稳。
“谢谢你了,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带我爸看病去了,下次再聊。”她微红着脸颊,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渐渐低下去。
“嗯,不客气,再见。” 我微微有些尴尬,这是我对其充满敌意、嫉妒过的人。
她拉着车的身影踉跄着渐渐远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绳子狠狠地勒在她的肩膀上,她身体绷得紧紧的,从远处看,像一条倾斜的直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瘦弱却显得很有担当。我呆呆地站在路上,不知为何,丝毫不能迈动脚步。我好像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破碎了的声音,鼻子有些酸涩。
那一天,小溪里的鱼儿,树上的知了都没有让我快乐起来。
星期一的早晨,我刚在教室坐定,阿简就走过来。她微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手里托着一瓶牛奶。
“这是我们家奶牛产的,新鲜着呢,热的,给你。那天谢谢你。” 她把牛奶递给我。
“不客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莫名的心酸,怕拒绝了她的好意,赶忙伸手接过。
她说快上课了,然后走了,又留给我一个瘦小的背影。
“阿简,”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她,“没事。谢谢你。”
她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旋即就绽放了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点点头,灿若朝阳。
那一刻,我握着那瓶牛奶,像握着她的手般温暖。这个女孩子,我好想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两个, 三个,很多很多个。
其实见到阿简父亲的那天晚上,奶奶就告诉我,阿简的父亲几年前瘫痪了。阿简每天早上起很早, 帮她母亲给巷子里的人送牛奶;每个月要走很远的路,用车拉着他父亲去做常规检査;每天晚上跟她母亲一起帮她父亲做按摩……
后来,在我所有的时光里,我再也没有炫耀过我的进口画笔,再也没有吹嘘过我的芭蕾舞步。因为我知道,还有很多女孩子,她们没有见过大海,没有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没有学过画画,没有练过舞蹈,可她们有纯净的灵魂、微笑的面孔。
那年的我和那年的她,都是还未成年的女孩子,而她已经知晓生活的艰难。那样的画面,像一幅老照片,被如今的我轻轻翻起,虽然泛黄,但历久弥新,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息。
在那样青春年少的时候,我记得,有一个叫阿简的女孩子,她无意间教会了我很多很多,多到让今天的我时时想拥抱一切与她有关的回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