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华清宫“梨园”遗址性质商榷

2016-08-02 08:40孙志成水田月
人文杂志 2016年6期
关键词:梨园遗址

孙志成 水田月

内容提要对于唐代骊山华清宫“梨园”遗址的性质——是否为专设的“华清宫梨园”机构,目前学术界的看法尚有分歧,仍可继续讨论。从职官制度上考察,华清宫虽在唐代“行宫”中最负盛名,但隶属司农寺系统,其“宫监”的行政级别低于县令。而盛唐“皇帝梨园”为御前音乐机构,由内侍省高级宦官充任“梨园教坊使”职掌其事。天宝年间,唐玄宗佞道修仙,喜好“法曲”(器乐),故“梨园弟子”名头响亮,令人艳羡。但华清宫“梨园”并非专设的宫廷音乐机构,应为随驾“梨园弟子”的暂居之地。

关键词唐华清宫行宫“梨园”遗址“皇帝梨园”

〔中图分类号〕K2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6-0126-03

盛唐西京长安的“梨园”名称,含义有三:一是其“原生态”意义为空间地名,指“禁苑梨园”,是早在前朝就有的一片梨树果园。[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方严点校,中华书局,1985年,第35~37页。二是指皇家娱乐场所,在“禁苑梨园”及其侧近,建有梨园亭、毬场、会昌殿等。此亦为空间地名,其遗址在今西安城西北郊的未央区白家口村附近。张永禄:《唐都长安》(增订本),三秦出版社,2010年,第173页。三是指宫廷音乐机构“皇帝梨园”,为唐玄宗时所设,其初置时,“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而得名。刘昫:《旧唐书》卷28《音乐志一》,中华书局,1975年,第1051页。此为借用之“虚名”。这些看法已是学术界“共识”,无需费辞详说。

一、问题的产生与学术界观点

1994-1995年,陕西省考古工作队在临潼华清池发掘的一处遗址,与宋代石刻《唐骊山宫图》相符《唐华清宫梨园、小汤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99年第3期。——在华清宫津阳门(北门)内、东区的瑶光楼(东区北门)之南,标示有“小汤”(在东)和“梨园”(在西);图后有宋代游师雄题记:“元祐三年(宋哲宗年号,1088年)中秋日,武功游师雄景叔题,石刻在临潼。”“唐骊山宫图中”,[宋]宋敏求、[元]李好文:《长安志·长安志图》,辛德勇、郎洁点校,三秦出版社,2013年。而早在晚唐人郑嵎的《津阳门诗》并序中,就记有华清宫的瑶光楼、梨园等名称。[清]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567,中华书局,1999年,第6619页。

但是,对于唐华清宫“梨园”遗址的性质问题——是否为“专设的华清宫梨园机构”,目前学术界的主要观点有二:一认为是专设的“华清宫梨园”,是与长安宫廷的“皇帝梨园”并立的音乐机构。[日]岸边成雄:《唐代音乐史的研究》,梁在平、黄志炯译,台北中华书局,1973年,第349页;周伟洲:《唐梨园新考》,魏全瑞主编:《隋唐史论》(牛致功教授八十华诞祝寿文集),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110~119页。二认为“华清宫梨园遗址仅是梨园弟子的居住地,而并非当时的观演场所。”方建军:《论华清宫梨园遗址及有关问题》,《交响》2013年第4期。作者指出:“梨园”遗址建筑共有八个室,其中五室两庑可供约53人居住。综合文献和考古发现,推测梨园乐工约50人左右,包括乐队20人上下,歌舞表演者30人左右。”按:盛唐“皇帝梨园”乐工以教习演奏“法曲”(器乐)为主要伎艺,并不包括歌舞。可见对此问题仍可继续讨论。

二、唐骊山“华清宫”性质地位

据《唐六典》卷19《司农寺》:骊山西有温汤,“地气温润,殖物尤早,卉木凌冬不凋,蔬果入春先熟,”皇朝(唐)置温泉宫,常所临幸。华清宫原名“汤泉宫”,贞观十八年(644年)在前代基础上加以营建;咸亨二年(671年)改名为“温泉宫”。玄宗开元十一年(723年)、天宝二年(743年)增修,天宝六载(747年)秋大加扩建,改名“华清宫”。[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贺次君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7页;[宋]王溥:《唐会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51页。

但是,唐代“行宫”的行政级别并不高。据《唐六典·司农寺》:温泉汤(华清宫),设监1人,正七品下(级别低于县令);丞1人,从八品上。“温泉汤监掌汤池宫禁之事;丞为之贰。凡驾幸温汤,其用物不支,所司者皆供之。”[唐]李林甫等:《唐六典》,陈仲夫点校,中华书局,1992年,第529页。

1显耀一时的“辉煌行宫”

在唐玄宗一朝(712-756年),华清宫地位最为显耀。但最“火爆”只有10个年头(747-756年),即天宝六载扩建并改名之后。详检两《唐书·玄宗本纪》:唐玄宗曾36次驾幸华清宫,皆在冬季春初天寒时节。前期是在当年十月至次年正月不定,驻跸时间一般为10天、半月左右,最长也不到一个月。自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冬天到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玄宗长住西京20年。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以后,驾幸华清宫基本固定在十月;回驾或在十月、或在次年正月。又自天宝三载(744年)到十五载夏季——杨太真(贵妃)入宫得宠的13年里,玄宗行幸华清宫多达14次。其中驻跸时间最长的一次,为天宝十载(751年)冬天至次年正月,共计96天。

由此可见,“华清宫”声名之显耀,是因得天独厚的自然温泉、地近京城的地理位置,尤其是唐玄宗的频繁行幸。天宝三载十二月,以新丰县城距离温泉宫较远,遂析新丰、万年二县置会昌县(今临潼县);四载十月,“以会昌县为同京县”(县令由正六品上提升到正五品上);七载十二月改为昭应县,省新丰县来属。刘昫:《旧唐书》卷9《玄宗本纪下》,中华书局,1975年,第218、222页;同书卷38《地理志一》,第1396页。

然华清宫毕竟属于“行宫”,并非国家的政治中心——京城皇宫。其“政治辉煌”仅为玄宗一朝盛事耳——因“安史之乱”爆发戛然而止。

2唐后期的“寂寥行宫”

在唐后期,华清宫一直很冷清,部分汤池逐渐淤塞,地面建筑也倾圮或被拆毁。如代宗大历二年(767年),修造章敬寺(长安城东面北门通化门外),“为章敬太后(代宗生母)荐福”,工程穷壮极丽,尽京城市场木材仍不足用,于是拆除曲江、华清宫楼榭等,收其材料以佐兴造。刘昫:《旧唐书》卷207《宦官传上·鱼朝恩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865页;[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24,中华书局,1956年,第7314页。

更由于八年“安史之乱”(755-763年),给王朝国家和天下百姓带来巨创深痛,自中唐以后的朝野舆论认为,安禄山叛乱是由于玄宗的淫侈游乐,其中心就在骊山华清宫——君主“败德”的政治象征。所以,皇帝除个别外多不敢蹈此覆辙,几以行幸骊山为恶德。黄永年:《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273页。当穆宗、敬宗这两个年轻而喜好游乐的皇帝要去华清宫时,皆遭大臣极力谏阻,亦皆匆匆来去,即日还宫。刘昫:《旧唐书》卷16《穆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483页;同书卷17《敬宗本纪》,第1396页。

爰此“政治忌讳”,华清宫的昔日辉煌无由再振,“天子罕复游幸,唐末遂皆圮废。”[宋]宋敏求:《长安志》卷15,中华书局(《丛书集成初编》),1991年,第205页。

三、盛唐“皇帝梨园”机构性质

盛唐长安的国家乐舞机构分为两大系统。一是中央太常寺管辖的太乐署(伎艺为政治礼仪性的“雅乐”和“燕乐”等)、鼓吹署(职掌“卤簿”依仗音乐、军乐等)。二是“北司”(宦官系统)职掌的宫廷“教坊”与“皇帝梨园”。

宫廷“教坊”容纳歌舞杂戏(“百戏”),分为内教坊(在大明宫东侧的东内苑)、外教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教坊在光宅坊,皆在大明宫南面的坊区中);宫内还有“宜春院内人”(年轻美貌、擅长歌唱与舞蹈的女伎,居于东宫北部的宜春院)。其“教坊使”由高级宦官充任。[唐]崔令钦:《教坊记》,《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8页。

而“皇帝梨园”为御前专用,以教习演奏玄宗喜爱的“法曲”乐章(器乐)为主要伎艺。其下设有“法部”,分为“男部”(最初的300人,选自太常乐署演奏“丝竹细乐”的“坐部伎”)、“女部”(数百人,选自宫女,居于东宫宜春北院)和“小部音声”(凡30人,皆15岁以下)。[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逸文》,田廷柱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第51、57页;[唐]袁郊:《甘泽谣》,《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46~547页。天宝年间,宫廷设有“梨园教坊使”(其下有副使、判官等僚属)。李邕《唐故逸人窦居士神道碑并序》云:窦居士(天生)的季子、宦官窦元礼,在天宝六载(747)时充任“梨园教坊使”之职。见王昶:《金石萃编》二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486页。

四、华清宫“梨园”遗址性质判说

如上所述,盛唐宫廷乐舞机构的“教坊使”与“梨园教坊使”,皆由高级宦官充任。尤可注意者:在这两个“使职”名称之前,皆无具体“地点”或“单位”名称,以为限定或专指——显然为宫廷乐舞系统的最高长官。按:唐代的“使”职属临时差遣性质,因事而设,事罢则停,无固定的员额和品级(凡任“使”职者有其原任官职,称“本官”)。但也有些“使”职会因实际需要而常设不废。“教坊使”和“梨园使”就属于这种情况。在“使”职(如节度、观察、防御使)之下,均置有副使、支使、判官、推官、巡官、进奏官等僚佐,组成一个职能机构(使府、幕府)。参看宁志新:《隋唐使职制度研究》,中华书局,2005年,第19~23、99~110页。

众所周知,考古遗址具有客观真实性,但却往往不能完全“自证”身份。在传世唐人载笔中,尚未见“华清宫梨园使”名称。若仅以宋人之“单薄文献”为核心论据,尚不能构成“劲挺之辞”并完全回答所有“质疑”——满足“机构”概念之构成要素。以下试作“反方”之判说。

1天宝年间,每当唐玄宗与杨贵妃行幸华清宫时,皇室贵族、朝廷显贵以及宿卫禁军也随驾前往。还有部分“皇帝梨园弟子”与教坊乐伎随行,据上揭《唐骊山宫图》,在华清宫津阳门(北门)外西侧,标示有“教坊”名称和图形。以供奉宴享音乐歌舞,尽情欢娱。白居易《长恨歌》诗云:“……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2正是由于玄宗的频繁行幸,遂使“皇帝梨园”名称跟着随驾的“梨园弟子”,也“落户”到了华清宫,并留下许多传闻轶事。据《全唐诗》卷435白居易《江南遇天宝乐叟》诗云:“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能弹琵琶和法曲,多在华清随至尊。是时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千官起居环佩合,万国会同车马奔。金钿照耀石瓮寺,兰麝薰煮温汤源。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冬雪飘飖锦袍暖,春风荡漾霓裳翻。”中唐以降,便成为朝臣议论施政得失的“热门”话题,诗人文士吟诵记述的“香艳”内容,市井草民饭后茶余闲聊的“故事”材料。

再进一步作事理逻辑推论:在天宝年间因缘唐玄宗与杨贵妃对法曲、新声之嗜好,遂使“皇帝梨园弟子”的身份名头格外响亮,为宫廷教坊、太常乐伎所艳羡。及至“安史之乱”爆发、次年西京长安失陷,导致众多的“梨园弟子”与教坊乐伎流散民间,据《安禄山事迹》《明皇杂录》等书记载:天宝十五载六月,叛军占领长安,“大掠文武朝臣及黄门、宫嫔、乐工、骑士,每获数百人,以兵仗严卫,送于洛阳……禄山尤致意乐工,求访颇切,于旬日获梨园弟子数百人。”如善弹琵琶的雷海清被掳至洛阳后,不屈而死;善歌的李龟年因避乱而流落江南;还有一些乐工辗转投奔地方府州、节度使幕下,献艺谋食。遂使“皇帝梨园”人物故事宣播于“草民社会”传为佳话(“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事过境迁,昔日的“梨园”“梨园弟子”名称,也流变为民间对于宫廷乐伎的口头泛称。而对其原本真相,就连唐朝后期文人的笔记小说和诗词等,已经混淆不清,更不用说后世的人们难辨究竟了。

3在玄宗行幸骊山期间,华清宫只是临时性政治中心。其供奉乐舞事宜,由“梨园教坊使”(“宦官窦元礼”之辈)主持。是故对“华清宫梨园”遗址(可居约50人)性质之判说为:并非专设的宫廷音乐机构,而是随驾“梨园弟子”的寝居之地;“小汤”应是他们的沐浴场所。

4肃宗至德三年(758年)十月,74岁的玄宗(“太上皇”)最后一次游幸华清宫,住了20多天。在此期间,新丰市女伶谢阿蛮奉诏入拜,献舞《凌波曲》;舞罢,拿出当年杨贵妃赏赐的金粟装臂环。玄宗睹物思人,持之出涕,左右随从莫不呜咽感伤。[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田廷柱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按:谢阿蛮为“市妓”,籍属地方州县。正所谓时过境迁,“权威”转换,物是人非,百感交集。

这就是真实的大唐帝国“骊宫乐舞”之尾声。

作者单位:陕西学前师范学院音乐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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