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菁
Nadia没听说过“空耳”这个词,但这并不妨碍B站(弹幕视频网站bilibili的简称)上的日剧新番《我的危险妻子》的片头曲一响起,随着那句“Show me”,满屏弹幕都是“小明”时,她忍不住想笑。她今年32岁,是一名职业编剧,2014年冬天成为B站的正式会员。
“Show me”变为“小明”,就是所谓“空耳”,特指把一种语言故意听成另一种语言,带来谐音的无厘头效果。更让Nadia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弹幕让这个剧改了风格—在喜剧和悬疑间跳来跳去,没有看希区柯克电影时的那种揪心。“一定要开弹幕,”她向朋友推荐时反复强调,“效果完全不同”。
弹幕的确给人们带来了不一样的观看体验。这种悬浮在视频画面上的即时评论系统最早源于日本的弹幕视频网站niconico,由A站(弹幕视频网站AcFun的简称)引入国内。2010年,B站成立并在几年内迅速主导了这种文化,现在很多人几乎将弹幕等同于B站。
“我们不是把弹幕当成一个附加功能,而是作为这个社区的主要体现来利用,”B站董事长陈睿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它跟聊天室很像,总有说第一句话的人,也有接别人话的人,渐渐形成一个氛围。”
弹幕并没有像其他流行现象一样很快消逝。6年来,B站聚集了一群ACG(动画、漫画、游戏)深度爱好者。他们故意将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后来的《Are you OK!》和《我的洗发液》更放大了“空耳”这种常见弹幕行为的效果。
一些视频网站的播放器也相继开启了弹幕功能:2012年9月和2014年8月,土豆网和爱奇艺相继上线弹幕系统。不久乐视网也跟上了。电影《小时代3》《绣春刀》《秦时明月》等上映时还专门推出了弹幕场—弹幕不仅跑到了大银幕上,在发布会、表情包和漫画里你也随时能找到它们。
小米副总裁黎万强在《参与感》一书中写道,弹幕兴起的关键,在于它不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其背后还有系统化的产品机制支撑,在B站,这种支撑机制就是一套精密的弹幕系统,包括弹幕的字号、粗细、间距,出现的位置,漂移的速度,同屏弹幕的密度(分别在移动端和PC端)等……很多是根据用户的反馈来设置,在其成立后的两三年里,也经历了不断地总结和调整。
即便不同弹幕发送时间不同,但由于卡在视频特定的时间点上,也能达到“实时互动”的效果—它暗示你不是一个人在看。这正是将最早一批ACG爱好者聚集在B站的最大吸引力之一。
“那时是抱团取暖,现实生活中没人理解你的时候,至少你明白有人和你一样。”梁先生说,他自称小学五年级“入的坑”,到初中算是一名“死宅”了,是A站最早的一批用户,随后迁移到B站。A站、B站创立之初,大多是从niconico上搬运一些动画和音乐作品,“最早的弹幕基本是无意义的重复,主要靠密集感获得‘原来大家都和我一样的错觉。”
观理亚月没有经历这样的时期。2010年年初,MikuFans更名为bilibili,也就是B站,召集了包括荼荼丸在内的知名Up主(视频上传者)制作了一支春节拜年祭,这让它在更多ACG爱好者里赚得关注度—观理亚月也是这时知道B站的。
随着内容越来越丰富,弹幕也变得认真起来。在VOCALOID(Yamaha开发的电子音乐制作语音合成软件)音乐里,观理亚月发的弹幕大多是作曲家的近况、初音的调教(让歌曲自然且充满感情的处理过程)等,“如果有人在初音的歌曲里刷公主殿下、世界第一、骑士团之类,我巨讨厌。”同样看番剧的时候,他在意的也不光是剧情画面,还有制作阵容和背后的故事。
弹幕的另一个门槛是“玩梗”。“有时我们不是真的在看视频,而是把视频内容作为弹幕谈资,我们更在意有人跟我们一起看这件事,”梁先生说,“‘梗可以来自动画、热门视频或事件,‘梗对不对得上,一下就能分出你入坑深浅。比如我跟你说星辰大海,你可能会以为是《那年那兔那些事》,但其实我们是在聊《银河英雄传说》。”
这些梗还包括但不限于—“左舷弹幕太薄了”“前方高能”“这腿我能玩一年”“OO的笑容由我来守护”等。倘若碰到有人问“这是什么动漫?”,或标题和简介已经标了歌曲名还有人问“这是什么歌?”,混迹B站已久的人立马就能分辨出对方跟自己不是一类 人。
讲到这里,你可能已经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暗语重重的军团。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成为B站的使用者,哪怕仅仅是不看或偶尔点开弹幕的“观光客”。B站被人谈论得越来越多,你可能听说过在那里能第一时间看到国外的电影,广告还比较少。如今,B站上拥有弹幕发送权限的会员达到1000万,普通的注册用户则已经超过了5000万。
随着更多新用户涌入,B站上的弹幕质量开始参差不齐,有些人气番的弹幕会出现几层重叠的情况。2015年3月,B站主页上张贴了招募字幕正规军的通知。
这种故事很常见,类似豆瓣、知乎这些靠用户支撑起来的内容社区,都不可避免走到这个节点。当一个社区变得越来越大,原先高质量的内容贡献者和守规则的社区成员会慢慢离开,因为他们会认为社区质量大不如前—硅谷一名社交网络设计师称之为“社交蒸发冷却效应”。
B站需要对此加以控制,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制造一个全封闭的社区。“没有新的用户和内容进来,也没法保持健康的流动性。最理想的情况,就是进来的人本身很好,能够继承社区的精神和文化,然后把社区越滚越大。”陈睿说。“我觉得B站有可能通过这一点,作为一个社区把规模做到最大。”
最初的基因令B站可能维系着一种特殊的社群文化。如今同样一部番,B站不一定要购买独家版权,而是只要花很少的钱买播放权就可以了,因为即便爱奇艺、乐视有相同的内容,观众还是会在B站上看。这让B站更具有了人类学样本的气质。
在陈睿看来,发弹幕的这些人才是核心。B站靠弹幕聚集了互相认可的群体。“相比其他视频网站,B站弹幕的功能最简单。添加表情、头像、特效等,其实我们一星期也能做出来,但我们认为这些功能并不被用户认可。B站默认的弹幕速度更快,这是早就定下的规则。”陈睿说。
成立初期,B站不定期开放给用户注册。2012年是个转折点,用户数急剧增加,游客和会员也通过“弹幕”区别开来。一系列社区准入机制也在此时开始设置。用户最终分为游客、注册用户和正式会员—游客不能写弹幕,注册用户可以,但发出去不会被其他用户看到,至于正式会员,需要通过一整套的答题测试。
通过答题,可以成为1级会员。不同等级的会员拥有不同的社区特权,会员等级的提升则通过网站活跃度实现,最高是6级。1级只能发最简单的滚动弹幕,到达2级才能发彩色和顶部弹幕,3级则可以发底部弹幕(也就是做字幕君)。
“社区像小社会一样,是个金字塔,你得让真正被大家认可的人拥有更大发言权,这样才能保证社区内容的导向健康,”陈睿说,“答题不是万能药,但它会增加你破坏的成本。你能通过考试至少证明两点,一是你有愿望,二是答题过程中我们对你做了一次社区教育。”
更微妙的是一套弹幕礼仪。比如避免发送如剧透(××是凶手、××死了)、刷屏(短时间发送过多相同弹幕)、无意义(前排、2016年2月1日、从隔壁×××过来等)、引战(×××垃圾,地域攻击)这些影响观看体验的弹幕。对不喜欢的弹幕,用户可以选择屏蔽,屏蔽方式也很多样,可以按用户、词汇以及不同位置屏蔽。B站同时鼓励用户举报违规弹幕,被举报的用户会被管理员禁言。
B站还对每个视频设置了弹幕上限。弹幕上限由视频实际长度决定,当弹幕数量超过上限,早期弹幕会被覆盖。如果想回顾,只能查看历史弹幕。
这些规则和维护机制是非常必要的。回到2010年年初,A站正是因为被垃圾弹幕疯狂刷屏而管理员无作为,才导致一大批用户流向了B站。
2015年,B站用户数又迎来一次爆发,测试题目数量也从100道减到50道,内容更多元。它希望通过弹幕聚集更多有相同爱好的人,从原本ACG的圈子,扩展到一个个的小圈子。
“我们确实担心把非ACG爱好者挡在外面。”陈睿说。因为不熟悉ACG,Nadia此前也是靠着先生的帮助才顺利通过了测试,最终拿到90多分。
但黑镜并不会对这一切感到高兴。作为B站最早的弹幕职人,他如今已经不做弹幕了,“偶尔想到有意思的吐槽,感觉能让别人觉得有趣、或者有需要科普的地方才会发,”黑镜说,“这东西完全靠热情,热情一过就很难继承。”
无论如何,人们开始接受弹幕的存在—那些热烈谈论的剧情话题,以前是在饭桌上聊,之后通过QQ和微信,现在弹幕让人们及时在剧情点上互动。“你选择收看它,潜意识就想去谈论它,只要这个内容触发了你的情绪。”Nadia说。
另一方面,对于Nadia这样的编剧而言,弹幕还提供了直接的观众反馈。弹幕的密集程度—满屏还是只有两三行,能帮助她分辨观众的兴奋点。通常编剧会根据创作原理写情节线,但有时回头看弹幕时却发现,原本设置的情节点或许并不受欢迎,相反一个配角不经意的台词可能会触发满屏弹幕。
“这是一个倒过来看的事儿。其实不止对编剧,对所有写故事的人都有帮助,包括短视频的制作者。”Nadia说。
2016年1月,B站在上海举办了《神探夏洛克特别篇:可恶的新娘》弹幕专场,并随后展开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线下营销和推广,把自己的标识和弹幕流行语印在好几个城市的公交车,以及北京的地铁上。它开始越来越多地卷入到商业化推广当中。
波江这样的老用户也认可这种变化。“有不有趣只是针对我自己而言。”他说,“B站就像一个车站,来的人都在那里下车,然后会走进不同的楼。不过车站永远是最热闹的,最多的人还是会选择先聚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