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莫吹牛

2016-08-01 03:53
商道 2016年8期
关键词:奥特曼小孩理想

我在作文本上写的理想跟真实的理想没有半点关系,但我知道这么写能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赞誉。其他小孩当然也都知道。小孩感兴趣的是白日梦,比如变成奥特曼什么的。但如果给他一根棒棒糖,他绝对可以放弃变成奥特曼。

六岁时,我骗表弟,说我家电视能收两百个台。其实我家连闭路天线都没装,只能收两个台,中央一台和驻马店台。装了闭路的家庭能收二十个台。表弟小我一岁,受了我的骗。他问二百个台都有哪些,我把字典后边的国名背了一遍,凑不齐,再加上省名,也就差不多了。

两三年后,发现这谎编得很烂,好在他记性不好,早忘了。我却没有忘,那是我幼年时代吹过的比较大的牛。后来跟小学同学吹过我家的藏书。可惜熊孩子不学习,对藏书不感兴趣,反驳说你家有钱吗,有多少玩具,多少变形金刚和四驱车?我不能答。他说,藏书顶个屁用。

有个说法,说成功就是要实现小时候吹过的牛,这是扯淡。我小时候吹牛要成为孙悟空。小孩吹牛时根本不会去想如何实现,只沉浸在吹嘘的快乐中。

小孩说我家有个两米高的变形金刚,并不代表他将来要买,只要别的小朋友信了,就等于有了。反之,即便真有,别的小朋友不信,也等于没有,非得抱到学校给人看了才算数。小孩的幸福来得简单,想象到什么,就即刻得到了乐趣。成年人则反之,想象到什么,就即刻有了得不到的苦恼。

吹牛就是吹牛,图的就是眼下的快乐,傻子才为吹过的牛奋斗。那就不叫吹牛,而叫谈理想了。成年人总以为小朋友喜欢谈理想,那是成年人发觉了生活的贫乏无奈,明白自己日渐丧失了谈理想的资格,而以为小朋友具备。其实小孩根本对谈理想不感兴趣,理想不过是写作文时大人逼着要的东西。

我在作文本上写的理想跟真实的理想没有半点关系,但我知道这么写能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赞誉。其他小孩当然也都知道。小孩感兴趣的是白日梦,比如变成奥特曼什么的。但如果给他一根棒棒糖,他绝对可以放弃变成奥特曼。

小孩虽然吹牛,但其实是不吹牛的。他们吹牛不过因为想象力太丰富,需要释放。一旦了解到生活的诸多约束,就对吹牛兴味索然了。而成人谈理想,也不是谈理想,理想只是一块遮羞布,他们想谈的是欲望。欲望不能直白地说出来,那不体面,披上理想的华服,就体面了。一个大学同学说他的理想是做导演,虽然他从没读过电影和编剧的书。

喜欢吹牛的小孩其实是有理想的,而喜欢谈理想的小孩则沾染了大人的俗气,成人的欲求映照在天真烂漫的心地上,令它污浊了。我读小学的时候,优秀作文选里,凡是预测未来,优秀的无一例外是说,到2000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居住在南极或者月球了。后边名师点评道:这是一篇极富想象力的文章。——狗屁。最没想象力的就是这种,烂大街的文章都这么写。我倒听过一个小孩吹牛,比这有意思多了。

他说,他家准备买个飞船,可以带全班同学去月亮上玩。另一个小朋友要求现在就去。他说现在还没有买,买飞船要到上海,其他地方没有卖,但上海又太远,周末去来不及,会耽误下周一上课,那就只有等到暑假。当然,在暑假到来之前,所有的小朋友都把这个牛忘掉了。

我的儿童时代就是在与小朋友的相互吹牛中度过的。随着儿童时代日渐远去,也就渐渐无牛可吹了。但有些人不知为何,在身体和头脑日渐发育成熟之后,居然没有丧失吹牛的爱好。比如我的高中同桌。

我拿了碑帖到教室,同桌脑袋探过来,瞄了一眼,点了点头。我说,你懂书法?他说,我只懂狂草。我说,谁的字好?他说,太祖不错。太祖就是毛泽东。

他好打篮球,自称打遍一高无敌手。我说,那二高呢?他说,打遍二高一只手。一次在操场比赛,他是替补。场上有人连投了五个三分,皆中。我说,这人水平不低啊。他嘴一撇:老子三个月不摸球,打他也松松的。后来他上场,篮筐下投了三次,皆不中。今天没手感,他说。

他高一暑假去了趟郑州,随后两年里,跟人聊天,总是提“我在郑州的时候”。食堂吃饭,远远见他走来,有人打赌,说他肯定会提起郑州,果然对了。在他的描述里,郑州是个很开放的城市,随便在路上碰见一个骑单车的姑娘,就可以开口请求:美女,可不可以载我一程?姑娘就会欣然同意。多年以后,我盘桓在郑州待业,发现欣然同意载你一程的只有开三蹦子的大妈。

后来毕业,渐渐没了他的消息,同学聚会也不见他参加了,但我还会常常想起他,尤其是听别人说起“我在xx的时候”的时候。

这样的人真是不少。有人爱说,“我在北大的时候”,有人爱说,“我在剑桥的时候”,有人爱说,“我在欧洲的时候”。偶尔说一次不算,爱说就是跟人见面,总是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提起。

为什么总喜欢提起过往呢,也许那是他生命中稀缺而出彩的部分,时过境迁,眼下的境遇令他失落,于是便常常聊起当年。

成人吹牛常用三个词:一个是“我同学”,一个是“我朋友”,还一个是“我当年”。而最让人落寞的就是“我当年”。

一个49岁的留着长发的男人,说当年的北京,他是最早买摩托的人之一。“那时候每天夜里在三环飙车,半个北京都听得到。”他说去海南玩过游艇,给某明星策划过演唱会,“一天挣的钱可以吃三年”。谈到兴起,短信响了,他皱着眉头回复完,点了颗烟,用袖口擦了擦碎掉的屏幕,说手机该换了,一直没时间,等年底就换。

当年的事算吹牛吗?未必这些事情不真。但它同少年时代的吹牛一样,是没有办法实现的。少年时代是根本懒于实现,而中年时代,则是无法回到当初。

因此,这些话说出来,更显得捉襟见肘。少年时代的吹牛,虽然不真,却令人可爱。中年时代的吹牛,虽然不能说不真,却令人可哀。一个人到了中年还吹牛,就丧失了可爱的稚气,变成了可怜的愚昧。为了掩饰迫蹙的生计,境遇的不堪,只好拿些昔日的光芒遮掩。那光芒究竟能否算得上光芒呢,是真是假,旁人又有谁知道。纵然是真,更平添了几分落魄。

少年时代,还可以吹些“我家明年要搬驻马店了”这种话。中年时代,如前路渺茫,就只能提点往昔。但一个人无论如何用力地掩饰自己的境遇,举手投足间的气息,还是会露出窘迫,让人一眼看穿。他努力粉饰自己,装出体面的样子,但这种费力又恰恰令自己的不体面暴露无遗。在醉酒后的失态中,呕吐满地的秽迹里,先前的光辉都跌落无遗,露出无计掩藏的颓唐。

可是,谁又有资格去嘲笑这样吹牛的中年呢,因为大多数的人生,都与此差别无几。

编辑 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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