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一
永厚先生寄来一图,题曰“泰山钉子户”。似是“读孔”心得,因为那故事出自《礼记·檀弓》。其中一句话,是耳熟能详的——“苛政猛于虎也”。但是,他好像并非想要“揭批”什么古代的“苛政”。
他想说什么?猜不着。但他说:“你懂的。”勉力为之,还得先把故事援引如下: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这段话没有什么难懂,不必译为白话,略有几处稍作注解,或可省去读者翻查辞典:“式”,车前的扶手板。“式而听之”,是说扶着车前扶手板,专注地听着。舅,昔时女子称丈夫之父母为“舅姑”,丈夫称妻子父母也为舅姑。此处妇人口中的“舅”,是自己的公公,丈夫的父亲。“识之”,就是“记着”。
一家数口,公公被虎咬死了,丈夫被虎咬死了,现在儿子又被虎咬死了,自然哭得伤心。孔子问得也实在:一个一个死去,“为什么不逃离此地呢?”答曰:“无苛政。”看来,苛政是比猛虎更让人恐惧的了。
一直以来,老师这样讲,学生这样听,没有发生什么疑义。但是,永厚先生的一幅画,却让我顿起疑云。
二
疑问之一:泰山之侧难道只有妇人这一家吗?显然不是。泰山的老虎专拣这妇人的家人吃吗?当然也不会。还有其他人住在此地吗?不知道,《檀弓》里没有说。
如果只剩这一家,别家都逃离了,那么逃离的别家,是不以为“苛政猛于虎”,还是以为“虎猛于苛政”呢?
《礼记集说》的解释以为:老虎杀人,出于仓促,一下就死了,不像苛政,虽未至死,却让你有朝夕恐惧愁思之苦,所以缓死不如速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与其慢慢被折磨死,不如让老虎咬死来得爽快。
这样的解读,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似乎有此可能。譬如柳宗元《捕蛇者说》中那个捕蛇者,因王命以捕剧毒蛇抵偿岁赋,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为了每年捉到两条毒蛇,“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爷爷死了,爹爹死了,自己也多次差点死了,但问他是否愿意免去捕蛇的差事,恢复每年交纳赋税的生活?得到的回应是:“大泣,汪然出涕。”原因是捕蛇虽危险,但“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
这样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捕蛇者与泰山妇,都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三
但是,疑问之二又来了:如果都以为长痛不如短痛,何以这泰山之旁,其他住户又都搬走了呢?他们何以不求短痛,而选择了忍受长痛?这就有了中国人的另一种说法了,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短痛”固然不错,但若命都没了,长短又有什么意义?若想活着,就只有选择忍受,痛得长,可活得也长。
孔子虽然告诫弟子“苛政猛于虎”,却没有提出去苛政的办法。既然世间没有无苛政的乐土,那么,虽然避苛政的人不免死于虎,但顺苛政的人却不免苦于生。生与死的二难抉择,就这样一直苦恼了中国人几千年。孔夫子的教诲,并不能解决中国人的苦恼——这不,永厚先生又提了。
四
回到永厚先生的画上来。他画了一所小房子,那个留在泰山的妇人躲在房子里。猎虎的弓箭闲置——使用过这些武器的人都已死去。妇人无力抵抗,只求“偏安”一隅。但是,她能逃过厄运吗?图上,她的房子整个儿地被虎罩着。虎视眈眈,令人恐惧。
据说,人应当生而有之的权利之一,是免于恐惧的权利。但这是洋人近代的观念,或许属于西方意识形态,孔子在课堂上是不讲的。孔子只是让弟子们记住:“苛政猛于虎也。”
记住了又怎样呢?千年而下,历朝历代,这个“子”,那个“子”;这个理论,那个学说,数不胜数,哪个拿出了办法?所以,逃离的依旧逃离,等虎吃的依旧在等虎吃。两种死法,代有传人——套一句周信芳《徐策跑城》的词儿:“只争来早与来迟。”
五
永厚先生爱开玩笑。分明是千年而下未能解开的“棋局”,他却不咸不淡地来了句:“放着自由迁居的权利不用,偏要国家为他花掉几千年的安全保护费,你说这老人家倔不倔。” “老人家”留守泰山侧,也是事出无奈。老虎在外头罩着,她住的是自己的祖宅,过着恐惧的生活,朝廷何尝为她花过一分钱的“保护费”?当然,那些逃离的人们,也不会分发一分钱的拆迁费——谁让他们自己要“漂”到外头!
“漂”出去的是否就到了“乐土”?看来也不曾。如果真有那样的“乐土”,那妇人恐怕也早就踮巴踮巴去了。
何以见得?战国时的李悝算过账:一个五口之家,种上100亩地(别听了100亩地就以为那是个地主。那时地广人稀,生产力低下),每亩岁收1石半,刨去十一税,刨去吃穿日用,已是所余无几,加之赋敛无算,若遇病、死、丧葬,是很难活得下去的。有诗为证:“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没有老虎的地方有大老鼠,一样祸害得百姓活不下去,所以又要再逃离。
这样看来,那个死守泰山的妇人不算倔,倒是看得很透,既然到处都一样,又何必搬来搬去白费劲儿,好像一搬迁能得多少大便宜似的。
六
孔子时代,泰山妇人之得以留在小屋里,只是那时这荒山野岭,人烟稀少。既非膏腴之地,也没人想要占有,何况家中无有男丁,劳役赋税也没什么想头,所以由她自生自灭。这才有了孔子过泰山侧的那一问,让我们今天还知道有这么一个妇人。
如若随着经济发展,时代变迁,那小屋所在之处竟而成了宝地,又被什么“款”或什么“爷”相中、征用,贴一布告,限时拆迁,被拆者可能连拆迁款是多少也不知道,因为中间有太多转手侵吞的机会在。如果再有个“妇人”想坚持,说不定哪天会来一帮棒子队,先打你一顿,再拆了你房,看你还敢不敢执拗。如要诉诸法律,那一大套程序又岂是一个山野妇人闹得明白的?
看到过一张所谓“钉子户”的照片:周围都是一片工地,土方工程已经把这“钉子户”周遭挖成深坑,这“钉子户”的房屋矗在一个高高的土墩上面,上下都很艰难。我想,那开发商的意思是:哼,你不搬,我看你怎么住下去!这户人家连泰山妇人那样苟且偷安也得不到了。
所以,即便有孔子再过泰山或别的什么山侧,只怕再遇不到那样执拗的妇人了。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本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