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
李白情结
李白这个人,唐诗写得来“仰天大笑”,风头十足了1300年。
苏州评弹有所记载的“李白形象史”其时长才不过70年。
20世纪40年代的抗战时期,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杨振雄以评弹艺术为武器,要通过弘扬泱泱大国的中华文化来表达其内心一意抗日之豪情壮志。
行动是价值最实际的体现。只看杨振雄——服膺儒释道、钻研诗书画、沉浸精气神,读的是大唐历史、背的是唐诗三百、步的是唐人意绪,雄赳赳清清以自高、气昂昂堂堂以自大、兴冲冲满满以自信,穿着长衫、摇着纸扇、抱着三弦,口吐三寸不烂之舌,身挺七尺昂藏之躯,胸怀九霄云天之志,说唱着全景映放盛唐气象的长篇弹词《长昇殿》闯进了“孤岛时期”的大上海。而当时《长昇殿》的现实意义更在于杨振雄谴责日本侵略者的如是之说:“历史上你们日本都是向我们学习的,你们的习惯、衣着至今还保留唐代的遗风,如今却侵略我们,真是恬不知耻。在被日本军国主义欺侮的时候,在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里,这段书情颇受听众的欢迎。”
风雅直取李唐古趣,“杨调”一唱臻美胜绝。
于是乎,凭借着唐明皇、李白、张生等艺术形象被其“说唱得立了起来”的“真赞货活儿”,而日后大红大紫于苏州评弹界的说书先生杨振雄就这样独一无二、首开了先河。是杨振雄第一次同时又是第一个在评弹界,把遥远千年前兼着“唐诗一哥”的“谪仙人”李白好不得意地搬上了书坛。
杨振雄晚年,仍然“相当有意思”地陶醉在他自己曾经栩栩的“李白状态”,且婉言自认:“李白的说白,我尽可能寻找李白的诗句中较为贴切的句子,运用得好可以收到神似的效果。”该知道了吧,杨振雄追求的“李白情结”其境界是“神似”——“神似”于李白——这真就不是一般层次上的了不起了。
一部《长昇殿》造就了“评弹风雅才子”杨振雄,杨振雄塑造了“苏州评弹的李白形象”。这在他“拼性舍命”而于老来垂暮之年风烛疾危之际,所完成的长达47万字的《长昇殿》话本小说中,可探得略微音讯。虽然,书中的李白徒然不过“一个没有声调唱腔的纸面文字人物”,呜呼,杨振雄真得却为这本书的诞生交换出了自己最后的生命年华。他在该书自序中的表述十分悲壮,叫做:“抵拚减却十年寿,争写《长恨》百万言”。自我牺牲再加上自负,难怪杨振雄胆敢确确放言——“神似”于李白——自己的目标所在。
只是历史并没有对得起“苏州评弹的李白”。
《长昇殿》说唱了10多年就被意识形态的巨风急浪和文化大革命的汹涌狂潮给无情湮没,而随着20世纪末杨振雄的驾鹤西去,存活在长篇弹词《长昇殿》中的“苏州评弹的李白”遂成广陵散。
惜乎,苏州评弹的21世纪。没有了“苏州评弹的李白”。
《秋思》多赞
然则,评弹的李白风头安衰、安在、安能销声匿迹从此绝?
其实,李白的“评弹力量”早已种下了根。因为中华文化基因的百世不衰,因为大唐诗学审美的经久普适,因为从来李白的力量都是无穷的。
1980年代初前后,当少年懵懂的我第一次听到了邢晏芝所唱的“祁调”开篇《秋思》,“轰生能”就被它的凄冷惊艳“捉牢了魂灵头”。
为什么?当然,赞。
邢晏芝的“新祁调”首当其冲——唱得赞。唱得来呖呖莺声不说,她自己那条在苏州评弹界数一不二的“女高音花腔洋喉咙”更是帮了别人绝对替代不了的大忙:因为她用“中国最美的声音”,把评弹的情歌唱成了人生悲歌、唱出了女权高歌、唱起了人间长歌。
你听,邢晏芝《秋思》唱得多赞:
银烛秋光冷画屏, (杜牧)
碧天如水夜云轻。 (温庭筠)
雁声远过潇湘去,
十二楼中月自明。
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 (杜牧)
但见泪痕湿衣襟。 (李白)
曾记得长亭相对情无限, (韦应物)
今作寒灯独夜人。 (马戴)
谁知你一去岭外音书绝, (宋之问)
可怜我相思三更频梦君。 (杜甫)
翘首望君烟水阔, (刘长卿)
只见浮云终日行。 (杜甫)
但不知何日欢笑情如旧, (韦应物)
重温良人昨夜情。 (沈佺期)
卷帷望月空长叹, (李白)
长河渐落晓星沉, (李商隐)
可怜奴泪尽罗巾梦难成。 (白居易)
邢晏芝的一曲《秋思》足以与余红仙的《蝶恋花》和徐丽仙的《新木兰辞》比肩对面、溢彩流光。
“唐诗饕餮,走进了苏州评弹!”
“祁调”谜底
祁莲芳的“老祁调”我听过唱片的原版,记不清他唱的是不是《秋思》这个开篇,印象中的男声很苍老,几近喃喃自语。苏州人说法——稳稳笃笃,有点“温吞水”。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老祁调”曾经被评弹听众昵称之为“催眠调”。此中,催眠的意思,大致无外乎稳扎扎、笃悠悠、静静交,那么,这样的“催眠曲”听罢其唱:足可让倷一忽睏到大天亮。上世纪50年代后,经由“弹词音乐活手”周云瑞的抢救、改造、创新,由濒临失传的“老祁调”焕然面貌一变为之“新祁调”,从而——传唱不绝,百听不厌,异彩不凡。对此,评弹界有“一支开篇振兴一个流派唱腔”的美谈。
如今,《秋思》这曲“唐诗开篇”之王,在邢晏芝等弹词艺术家的倾情演唱下,它不但别催眠而更具诗情画意,情笃笃地唱秋光楼中、佳人思君,具评弹艺术审美——“丹田细嗓中州韵”、深情笃厚化不开——的浓郁诗性,又且乎富韵律而运腔有声有色,深切切地泣笑泪悲、意蕴哲睿,备“祁调”新鲜气质——“西洋喉咙大开门”“此曲只应评弹有”——的抑扬唯美。
少年时我初敬《秋思》韵,至今日铭洗耳难忘情。及至过了20多年再到现在,人到中年万事清,心理静了几度、阅历多了几成、眼界宽了几许、耳朵老了几分、思想长了几圈,才叫我能定下心来似乎开始听懂《秋思》了。
如果说,评弹有不幸,因为没有了“苏州评弹的李白”,那么,评弹亦万幸,因为还有“李白的评弹力量”。哦,这是对于《秋思》迷恋入定之后的遐想,这是对于评弹敬礼坚持下去的立场,这是对于“李白的评弹力量”感觉丰厚的恍然大悟。
原来,邢晏芝的花腔美妙之赞,其赞真正的根髓竟是在以李白诗篇为中心思想的迷人风头、是在以唐诗意境为美学归属的盛大饕餮。
谜底揭开,太觉惊奇。因为诗情画意的“祁调”《秋思》,之所以美轮美奂,可谓:尽把唐诗纳囊中,此派气度何其云。其美的根本则在于17句唱词全都直接转引或间接化用了唐诗原句和意蕴。
最要紧的是——但见泪痕湿衣襟——全曲的主旨,这《秋思》中的第六句,就是来意于李白的《怨情》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人世间,吟诗,唱曲,玩性灵,只因爱恨情仇。
评弹力量
“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你听:星沉沉,空茫宇宙洪荒,寂幽幽,遥远历史回荡,沁笃笃,佳人激思情郎。
先前从未有过的“新,奇,幽,美”,一股脑激活了管领着你审美通感的四万八千条高级神经以及你心血你肺腑乃至你体魄你魂窍,起起伏伏,回回婉婉,深深幽幽——是“秋思”清丽碰撞着你其实感动,也是你自己心中“活泼泼地弄造了”某种情愫。
这是《秋思》开头四句唐诗唱腔的起兴。首句来自唐朝诗人杜牧的《秋夕》,后三句皆出于温庭筠的《瑶瑟怨》一诗。由杜牧诵来《秋夕》那徜徉于历史题材之外的高冷沉吟,皆因浩瀚的星河会吞没人间的隐秘。而温庭筠贴出《瑶瑟怨》惯常于意兴信手拈来的静谧独语,只为诗意的花环能拥戴执著的爱情。
“秋光、碧天、夜云、潇湘”的自然界,“银烛、画屏、雁声”的人文情,“冷、轻、远”的意识流,扑面而来的意象美十来种、一大群,几乎完全到达使人晕心“流毒”的境地。
由“李白的评弹力量”所浓聚深化的唐诗美、评弹美、唱腔美,美得好像要让人非得在经历一番“审美窒息”之后才能喘过气来似的。必须的铺垫已然相当成功,而远处“卷帷望月空长叹”的杠杆,围绕着谪仙人“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仙风摇荡、道骨壮怀,渐美渐深、逐层逐次、有情有味地在撬动李白即将登场的关键词,接下来——还是杜牧做得好,他扶上马再要送一程,经由“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开场白,以清冷绝美的“无我之景”推绎出工笔细描的“有情之境”——亦即他的那句“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以其水到渠成恰到关节处,导引出了全曲的精神主领——李白的“但见泪痕湿衣襟”。
从来不会用兵打仗的骚客文人李白,把“一诗一句总关情”变成了“一马一条华丽枪”,站立在《秋思》的“百万情思”中,当起了“兵马大元帅”。
而巧妙的是:“但见泪痕湿衣襟”作为这首开篇的分界岭,其以上的五句审美化、空灵化、虚寂化,多做景语的排铺,而它以下的十一句幽情感、失落感、悲剧感,已成情境的织罗。正是这“但见泪痕湿衣襟”的主题向度,在生成“李白的评弹力量”的同时,为《秋思》的整个美学建构打造了一个情味有自的哲学梯架。
情乎,美哉。邢晏芝在唱,唐诗在唱,“李白的评弹力量”在唱。
唐诗狂欢
思往事,泪痕湿。
君听否:诗情,画意。天地,人伦。华彩,高潮。竟一概,浓缩在了李白的——泪痕湿衣襟——交底着真意怨情的“心恨谁”。
因为《秋思》唱的是心,用的也是心。所以佳人爱的是谁,恨的也是谁。
谁又能想到:“诗仙”李白都在悄不声地为苏州评弹作嫁衣裳。
于是乎,响应着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纵达豪放的云高诗情、振臂一呼,“诗之君兮纷纷而来唱”随即“发烧”加盟起来。时不我待,那些个“够级别的”唐朝著名诗人排好了队列成着阵,争先恐后地竞相“穿越”在了“祁调”音诗《秋思》之较量中。
谁不该想到: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况且又是这李白的榜样呢。于是乎,《秋思》在“唐诗的狂欢”中,通过审美观照达成了神奇的一种美学感兴,不妨归统为——李白的评弹力量。
卷帷望月空长叹,但见泪痕湿衣襟。听邢晏芝唱得来高飞低回,“李白的评弹力量”全然在大八度跳跃腾挪的音符中真实生动着:悲呼“望月空叹”、戚咏“泪湿衣襟”,却原来真实的李白并非总是“斗酒诗百篇”,一副架势搭足的浪漫骨壳,此时此刻,他上下一其意、任尔都动情,已然是用足用活了“情到伤心何以堪”的功底,在为“秋思的佳人”添重“两情久长的砝码”。永远是中国好人的“诗圣”杜甫,刚直的良知、暖软的心肠,一下子便被“最可爱的诗仙”李白所感染透顶,搁下了诗风沉郁顿挫的百年黎元苍生,越过“浮云终日”的表达,却只道一心“三更梦君”,活脱了那“秋思佳人”为情为爱、且思且念、不甘不愿的眼耳鼻舌色声香味。轧闹猛的白居易却最老实,他遥对李杜两位诗佬前贤,顾不上叠床架屋作文之嫌,亦步亦趋干脆合并起了同类项,煞根托出一句——“泪湿罗巾梦不成”。
“心相牵、意相连,从天荒到地老”。听邢晏芝唱得来情真意切,“李白的评弹力量”确然于小合唱他劲你婉的声调里深幽回荡着:集结在李白的幽情榜样下,纵然是情愫漫漫,但唯觉相思盈盈。以情宇广大赋比兴,他们不禁联起了情诗妙句。且请听:“长河晓星沉”——李商隐本有意指,“望君烟水阔”——刘长卿顾盼相答;“相送情无限”——韦应物浩然意气,而他的“欢笑情如旧”,竟会让人想起“宫体诗”的放达红艳;此可谓情到了无边。
“唱一首情歌,欢乐又逍遥,只有你和我最要好”!听邢晏芝唱得来柔肠百结,“李白的评弹力量”本然被诗人们此起彼伏的心里话直切悲欢着:宋之问、马戴、沈佺期——一浪高过一浪的娱情,更是轮番助阵、兴致有加;幽幽却是由于“秋思佳人”忘不了“岭外音书断”、“寒灯独夜人”,重温“良人昨夜情”——一下子就给诗雾腾腾的爱情诗歌,笼上一层雾霾重重的悲苦哀愁。
唐诗大鳄们,尽情较量才智——或情之爱之,低吟浅唱,或欢也悲也,同歌合曲。
诗神,狂欢。结果唯广种一派鲜灵想象:新,奇,幽,美。而所新者,悠扬诗歌感。而所奇者,华丽音乐感。而所幽者,绵长历史感。而所美者,形象艺术感。
李白的力量是无穷的。缘此,李白的“评弹力量”给了《秋思》无穷无尽的艺术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