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尽背影,终于回归

2016-07-29 20:47翁佳妍
看天下 2016年20期
关键词:鬼魂内战尼尔

翁佳妍

在离开斯里兰卡二十多年后,翁达杰重新踏上这个饱浸内战血液的岛屿,重新面对它遭受过的苦难。

“美国电影,英国小说——记得它们都是怎么结尾的吗?美国人和英国佬坐上飞机离开。完事啦。他透过窗户看着蒙巴萨或者越南或者雅加达,看向此刻出现在云层下的某个城市。心灰意懒的英雄,他要回家了。所以战争,无论它们出于什么缘由,都已终结。对西方世界来说,这点真相已经足够。回家去,写本书,出点名。”《安尼尔的鬼魂》倒数第二章,迈克尔·翁达杰让斯里兰卡医生迦米尼发了这段牢骚。

这位写下《英国病人》的作者,不少作品都关于战争和离散。他笔下故事的主人公也总是异乡浪子。《安尼尔的鬼魂》不仅延续了《英国病人》的片段式叙事结构,混杂着战争、爱情、人性、死亡多重主题的终极探讨,还从“异乡人”的视角,将东西方对世界的认知差异解剖得触目惊心。

不同的是,在这本书里,作为异乡人的“浪子”第一次回头了——在《安尼尔的鬼魂》里,迈克尔·翁达杰终于把足迹带回到了十一岁就离开的故乡斯里兰卡。“从西方整饬的虚无踏进故土染着血色的混沌。安尼尔要放弃自由,重新学会如何对待暴力、对待信仰、对待苦难、对待隔阂。”

译者陶立夏认为,正是这一点,让《安尼尔的鬼魂》在翁达杰的作品中显得尤为不同,“这是他最厉害、最有力度的一部小说。”

异乡人的回归

十五年后,拿着英国护照的斯里兰卡女法医安尼尔回到故乡科伦坡。受联合国人权组织委托,她要在内战暂停后的斯里兰卡,调查战争期间大量人口失踪的真相。

在政府监管的考古保护区里,她发现了一具不属于史前生物的骸骨,骸骨上暴力痕迹累累,遭到焚毁,显然是当局为了掩盖什么,故意将这具新近死亡的尸体埋藏进古墓里的。

“这是一宗谋杀。”安尼尔坚信,“我们可以利用骨头来探寻真相。‘真相能让我们获得自由。”她给这具尸骸取名“水手”,不顾危险,暗藏头骨随身携带。

《安尼尔的鬼魂》的开端很像侦探小说,但是叙事的目的却远不止于找到凶手。事实上,当故事进行到尾声,对“真相”的追踪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如同《出版人周刊》评论所说:“他通过主人公们孤注一掷且充满激情的行为呈现他们的动机;更重要的是,他揭示了一个国家及其历史的本质。”

作为故事背景的斯里兰卡曾先后是葡萄牙、荷兰、英国的殖民地。出生于中产家庭的安尼尔,身上激荡着东西方文化的强烈冲撞。小时候,她是上过报纸的游泳健将,因为羡慕男性名字的简洁潇洒,费尽周折从哥哥那里买来“安尼尔”这个名字。长大后,她辗转欧美念书、工作、结婚又离婚。她有着东方世界对独立和自由少见的偏执,熟悉西方视角下世界运行的秩序,并对此深信不疑。

在这些故事里,能隐约看到作者翁达杰的影子。1943年,他出生于当时仍属英国殖民地的斯里兰卡。他是荷兰人后裔,也有斯里兰卡当地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血统,却长着一张更接近于西方人的面孔。正如翁达杰自己所言,要搞清楚他是谁很难,“我的家族背景是一盘名副其实的什锦沙拉。”

翁达杰的母亲是个前卫女性,倾慕伊莎贝拉·邓肯风格的现代舞,还办过一所小型舞蹈学校。父亲在轻步兵团挂职,“几乎把那当成一种业余爱好”。在自传体小说《世代相传》里,翁达杰笔下的父亲是个疯疯癫癫的公子哥:“科伦坡的聚会进行到一半,他突然想起自己今晚当班,于是驾一辆挤满了准备半夜去芒特拉维尼亚游泳的男男女女的车,径直开进营房,穿着燕尾服跳下车,检查一下岗哨,然后跳回那辆坐满了大笑大叫、喝得醉醺醺的朋友的车,扬长而去。”

11岁时,翁达杰跟着母亲去了英国,留在斯里兰卡生活的父亲从此“像北极一样远”。19岁,他选择去氛围更自由开放的加拿大读大学,并一直留在那里教书和写作。他曾说:“在加拿大,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假如留在英国,我恐怕不会从事写作。”

多国经历让翁达杰的作品充满了不归属任何地方的世界性,他也成了公认的“无国界作家”。抹去民族身份的游子是他最爱写的角色。他擅长用“异乡人”抽离的眼光观察。他的6部长篇小说故事背景跨越了美洲、澳洲、欧洲、非洲和亚洲。

在《安尼尔的鬼魂》里,在西方生活了15年的安尼尔回到内战后的斯里兰卡。她突然发现西方的那套寻求真相的秩序行不通了,“在模棱两可的法律和无处不在的恐惧中摸索,真相在流言与复仇之间反复。谣言溜进每辆车,每家理发店”,而“信息被公之于众时总是拐弯抹角,话中有话——好像如果直言以告而不玩花样,真相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安尼尔对故乡的复杂情绪正是翁达杰的内心独白。在离开斯里兰卡二十多年后,翁达杰重新踏上这个饱浸内战血液的岛屿,通过大量的走访和资料收集,重新面对它遭受过的苦难——在书的最后,翁达杰附上了一份长达三页的感谢名单。

译者陶立夏评价这本书:“写尽背影的翁达杰,终于开始写回归,写伸手的触碰。他们不再独自摸索,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做着保护的手势,这份关怀虽然在暗中,却最终让历尽苦难的人看见了光亮。”

不再参观苦难

“在我们的世界里,真相往往不过是臆断。”安尼尔的伙伴,一对斯里兰卡兄弟让她认识到真相:斯里兰卡内战始于80年代,居住在岛屿东北部的泰米尔人成立恐怖武装组织,想独立建国,此举引发了政府以暴易暴的镇压。2009年,长达26年的内战结束时,有8到10万人丧生。这场血腥内战在国际社会却绝少被提及。2008年,斯里兰卡政府要求国际组织撤出,一名联合国工作人员拍下了他们离开前汹涌赶来的当地人。一位老者恳求他们留下来:“如果你们离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反对政府以暴易暴的僧伽罗异见者也会遭到谋杀。一名记者在社论里反对“政府在所谓反恐战争中实行的恐怖主义”,随后,他在上班途中被杀。国际组织撤离后的斯里兰卡,无辜平民被遗弃在死亡和恐惧中。

《安尼尔的鬼魂》里,翁达杰塑造了这样一对斯里兰卡兄弟:哥哥塞拉斯是一名考古学家,具有政府背景,会在安尼尔关掉录音设备后说真话;离经叛道的弟弟迦米尼,则用冷嘲热讽的牢骚,让安尼尔知道硬币的另一面。

迦米尼嘲笑偏执追求真相的安尼尔:“你要是想在雷区散步,最好穿网球鞋。它可比军靴安全多了。无论如何,这些布雷的家伙正是被西方媒体称为自由斗士的人。”真相被肢解成适宜的碎片,和不相干的照片一起出现在外国媒体上。这种信息带来的后果,是外界对亚洲表示出无关痛痒的态度,从而引发新的报复和屠杀。

当安尼尔亲手救下一个“几乎已失去意识,有人将长钉敲进他的左手和右手,将他钉在柏油马路上”的男人时,她发现自己置身事件中心,而“如若不假以岁月的沉淀,人类的暴行看来毫无逻辑可言。此刻它被报道,在日内瓦归档留存,但无人可以赋予其意义”。

在一次采访中,翁达杰提到东西方看待事物的角度差别:“在西方我们惯于相信事情都有答案,都有解决的办法。而在亚洲写作里,有时候你会同时拥有悲剧和光亮,甚至同时拥有悲剧和喜剧,这其中有一种奇怪的平衡。”这也是回归的游子安尼尔与故乡的隔膜,而随着对真相的探索,这种隔膜在消解。

为了破案,安尼尔找到一位擅长为佛像雕塑点睛的工匠安南达,请他根据头骨帮助复原“水手”相貌。头骨塑像重建的形象平静安详,甚至有点怡然自得。安尼尔突然明白这个头像并不是“水手”,而是安南达潜意识的愿望:希望所有死者远离苦难,安详进入另一个轮回。那一刻她明白对于这个国家的苦难,她太草率了,了解的只是皮毛。

在探索内战真相的过程中,西方视角的游子安尼尔这一次不仅直面故乡,而且超越了西方人对第三世界苦难“参观”的心态。尽管东西方视角常有抵牾,她与秉持东方哲学的两兄弟,仍以不同方式守护了一些看不见、说不清,支持人类秩序无恙运行的东西。

译者陶立夏认为“这是翁达杰在这本书里作出的改变”,他的主角不再是被迫应对一些困境,而是主动面对生命和历史的重负,“这就是这本书伟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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