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政变流血一夜

张珺

伊斯坦布尔街头，军事政变的痕迹已基本被清理干净。这是土耳其60年内的第五次政变，发动不到12小时便惨淡收场。不过，有分析认为，土耳其国内大规模的清算和社会变动刚刚开始

“除了梅西之外，还有一位世界明星——总统埃尔多安也将在安塔利亚草坪上踢球。尊敬的外长恰乌什欧陆也将穿球鞋上场，所有人都来参加7月16日20点45分的决斗吧。”

7月10日，安塔利亚省省长曼德列斯·图热勒在社交网站上发布声明，称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已经接受邀请，将与多位世界级球星齐聚安塔利亚，参加埃托奥基金会为援助非洲儿童而举行的慈善球赛。

然而，“决斗”在球赛前一天深夜就已经发生。

逃离爱琴海

7月15日傍晚，埃尔多安正在安塔利亚省附近、爱琴海边的一家酒店内等待着第二天比赛的来临。正在酒店别墅阳台俯瞰窗外蓝色海水的土耳其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此时并不会知道他将要面临一生中极为重要的12个小时。

酒店的主人塞尔坎之父——易卜拉欣是总统在政治生涯中的亲密朋友。

随着夜幕慢慢笼罩这座豪宅，此次军事行动的首席指挥官于米特·杜达尔将军的一个电话打破了度假的宁静，杜达尔将军告知埃尔多安，他的生命和土耳其的政权正处于危险之中：“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发生了一些情况，并且有些失控。快回到伊斯坦布尔，我将确保你的安全。”

接下来，在恐慌之中，这位62岁的土耳其总统被武装警卫带到最近的达拉曼机场，一架直升飞机已经加满油，准备起飞。

此时，住在酒店的旅客们却被低飞的直升机和激烈的枪声吵醒。叛军冲进酒店寻找埃尔多安，试图杀死他，但他们晚了15分钟。

7月16日.土耳其政府支持者们占领了叛军坦克，摇旗示威

“我在巨大的隆隆声中醒来，以为是坦克开了过来。”从苏格兰来的罗西斯告诉《星期日邮报》，那是他“一生以来最可怕的晚上”。

“后来我才发现是军用直升机，警察向直升机开火，直升机开始反击。我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格拉夫先生和他的家人在23点30分前后回到酒店，他们打开电视，看到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政变的消息。

“我当时想着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那么远，应该和我无关。”但是3点半的时候，格拉夫被枪声吵醒——他们刚开始还以为是烟花。他的妻子特蕾莎走到门口看看发生了什么。而她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名士兵和一架机关枪。

士兵们用蹩脚的英语大喊：“埃尔多安呆在哪里？埃尔多安？”

“我如果多留10分钟或15分钟，可能就没命了，或者被他们扣押。”埃尔多安在接受CNN采访时说，“我的两名警卫被杀。”

但即使总统登上了专机，事情依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叛军士兵的两架F-16战斗机在天空盘旋，甚至用雷达锁定了埃尔多安的飞机。

此时，总统的飞行员立功了，他通过雷达通信告知战斗机飞行员，谎称“这是一架土耳其民用航空飞机”，竟幸运地逃过审查。

叛军飞行员无法在黑暗的夜空中确定飞机的身份，同时他们也不想冒险击落客机。

埃尔多安的飞机盘旋在伊斯坦布尔机场阿尔塔图克国际机场近30分钟，直到他的军队确认周边安全之后才终于落下。

埃尔多安马上敦促人民反对政变。

随后，成千上万的人涌上街头，政变伴着鲜血和腥味结束，而针对政变的报复亦将开始。

总统“上线”了

就在埃尔多安的飞机飞在土耳其上空时，坦克已经开到伊斯坦布尔市，枪声和爆炸声正在这座城市回荡。

当地时间7月15日，晚上10点左右，有消息传出，军队封锁了两座横跨在伊斯坦布尔市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这两座桥穿过该城市的水域，联通亚洲和欧洲。战斗机和直升机在伊斯坦布尔的塔克西姆广场上空低鸣。爆炸响起，枪声连续。

谣言开始传开：是军队正在发起这场斗争。

这时，土耳其人在酒吧和餐馆通过手机或电视，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土耳其总理比纳利·耶尔德勒姆很快在美联社的视频采访中透露：“我们正在集中应对军队的政变威胁，但军队里一小部分军人无视上级命令，私自开始了政变行动。”

这个政变军官集团，后来自称为国内和平委员会。当地时间16日零时许，位于首都安卡拉的土耳其广播电视协会电视台被政变军人控制，女主播蒂珍·卡拉斯向电视观众口播了一份政变军人起草的声明。这个军人团体在声明中宣称，军队已经接管政权，全国范围实行宵禁并实施军事管制法。

而在大约2小时后，政府重新控制电视台。重获安全的卡拉斯告诉身边的人群，自己当晚被几名手持武器的军人强迫宣读声明，“我们被控制了……他们说如果按他们说的做就不会伤害我们。”

萨穆利一直和朋友坐在一家酒店的屋顶酒吧，直到直升机几乎飞到她的头顶。

“我们一开始没觉得什么，因为我们知道在近来的多次恐怖事件发生后，这个城市属于高恐怖预警状态下。”她说，“然后我们开始接到电话和WhatsApp通知，才知道这是一次军事政变的开始。”

军方官网上发布的接管国家声明，此时正通过邮件广泛传播，一些和政变者站在一起的法官们，也已开始呼吁各社会团体迎合军队的要求。

国家情报大楼和警察局总部遭到了火力袭击。一位内政部官员“双手遭反绑，颈部受枪击”。

“剧情”却突然开始反转。

“总统上线了”。

当地时间零时24分，埃尔多安通过手机上的视频聊天软件FaceTime接受CNN采访。他对着手机摄像头发表讲话，号召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政变，“给予他们（叛变军人）答案。”

在演播室里，主持人举起手机，面对摄像机镜头，直播了与埃尔多安“视频聊天”全过程。

埃尔多安同时还在推特上发言，呼吁民众到机场和公共广场上去，“夺回民主的所有权和国家主权”。

此前，埃尔多安一直反感社交媒体，多次公开批评推特和脸书，认为这些平台经常被利用发出反政府声音。但此次政变发生后，埃尔多安一反常态，借助社交媒体及时发声，争取支持。

几小时后，埃尔多安终于抵达伊斯坦布尔，政变已至尾声。首席指挥官杜达尔告诉国家电视台，“政变马上将要结束。人们走上街头，表达了他们对民主的支持。”他说，“这个国家永远不会忘记这次背叛。”

而埃尔多安以他特有的方式，就像面对街头抗议和腐败调查时一样，发誓要铲除真凶。

“这个尝试，这一举动，对我们是一个伟大的神举。”他说，“因为这一行动将帮助我们清理武装部队，而他们急需净化。”

事实上，自正义与发展党2002年执政以来，军方的政治影响力就开始遭到削弱，而这个政党正是埃尔多安一手组建的。《时代》周刊曾评价其表面上是个世俗派，但实际上却是个伊斯兰保守派。他在就任总理以来便与军队关系日益剑拔弩张。2013年，埃尔多安以发动政变为由将部分军方将领投入监狱，但该罪名最终被法庭推翻。

“这些叛徒一定会去监狱生活，永远。”埃尔多安的助手说。

12个小时里，90人死亡、1154人受伤，伤亡者多数为平民;另有104名参与政变者遭击毙。此外，当局已在全国范围内逮捕1563名军人。

幕后支持者？

星期六破晓时分，政变失败后的伊斯坦布尔变得出奇地安静。此前被封锁的街道几乎没有安全部队的踪影，在十字路口列队表示支持的装甲车也已离去。

睡眠不足和焦虑不安的市民在一夜的暴力之后，有着和往常一样生活的迹象：清洁工拖走垃圾，商店和咖啡馆开门营业，一群男性沿着主要步行街骑着轻便摩托车，所不同的是他们挥舞着土耳其国旗，高喊着“真主至上”。

而更能体现政变曾经发生过的迹象，来自政府。

首席指挥官杜达尔16日与总理耶尔德勒姆共同举行记者会，宣布已经将政变挫败。谈及近几十年来的军事政变，他表示已经“不可逆转地终结了军事政变的篇章”。耶尔德勒姆将参与政变者称为“叛国”的恐怖分子，认为这些对平民开枪的政变者“比库尔德工人党还要糟糕”，并称要让他们“付出沉重代价”。

警察开始围捕疑似策划者，在CNN播出的电视画面中，曾被封锁的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大桥上的数十名士兵高举双手，向警方投降。

同日，埃尔多安指责流亡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宗教人士费图拉·葛兰是此次政变的幕后策划者，理由是其领导的“葛兰运动”成员也参与到此次政变中。

葛兰现年75岁，法新社报道，他早年一直是埃尔多安的亲密盟友，但其在土耳其媒体、警察和司法系统的广泛影响力让埃尔多安越来越生疑，两人此后分道扬镳，葛兰1999年移居美国“自我流放”、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

尽管如此，埃尔多安与葛兰间之间的嫌隙也未见消退。

对此，葛兰在一份简短声明中坚决予以否认，并以“最强烈方式谴责”这次政变。

“对一个在过去50年的多次政变中受到伤害的人来说，被指控与这种（政变）企图有牵连让人感觉受侮辱。”葛兰说，“我以最强烈方式谴责土耳其发生的政变企图……政府应该通过自由和公正的选举而非武力来取得胜利。”

同时，居民对埃尔多安也有怀疑。“我不知道这是真实的还是一个骗局。”萨穆利说，“但周围的人说这是埃尔多安策划的，来帮助他获得更多的权力。”

又一次政变？

自从政变以后，土耳其政府正在一周之内已经逮捕了近10000人、开除或者停职58880名公职人员，其中包括法官、检察官、老师、大学校长、警察等。

而7月20日，埃尔多安颁布法令，宣布土耳其进入为期三个月的紧急状态。两天之后副总理库特莫斯则宣布，该国将暂停履行欧洲人权公约。

土耳其已正式起诉与政变有关的99位将军，占全国356名高级军官的三分之一。同时，因为疑似支持政变，2745名涉嫌参与政变的法官和检察官被逮捕。

当局禁止所有学者出国，迄今为止大约1577名大学院长、21000名教师和15000名教育部门官员被要求辞职。626家教育机构也被关闭，其中大部分是私人教育机构。

外界认为，这些都给了埃尔多安更大的权力去镇压反叛力量、压制民主自由。

美国和欧洲联盟官员则警告埃尔多安领导的政府，要“依法行事”，不要“过火”，否则会被欧盟拒之门外。美国国务卿克里当天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与欧盟国家外长会晤并举行记者会，表示支持把政变者绳之以法，但是“我们告诫（土耳其政府），不要走得太远”。

主管欧盟扩大谈判的欧盟委员约翰内斯·哈恩更为“直接”，认为土耳其政府在未遂政变发生前已经准备了黑名单。“看上去至少一些事情已经有所准备。（逮捕）名单已经拟好，只等某个时机”。

哈恩的言论激怒了土方。土耳其外长梅夫吕特·恰武什奥卢在社交网站写道，这类说法“不可接受”，哈恩“似乎远未了解土耳其发生的事”。

而哈恩的证据是，逮捕名单中的艾哈迈德·拜斯早已在此前57天去世。

政变被挫败后，西方媒体已经用“报复”“镇压”“清洗”等字眼描述土耳其政府的处置方式，突出参与政变的军人遭殴打、赤裸捆绑等画面。

土耳其政府称，更多涉嫌参与未遂政变的人已经被拘留，而“清理”行动将持续。土耳其也敦促美国引渡葛兰，白宫发言人欧内斯特说，这取决于两国之间的引渡条约。

当太阳再次升起在茫然的伊斯坦布尔天空，炮火的声音已渐渐消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土耳其仍然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