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高考那些事儿

2016-07-25 19:47毛亚楠
方圆 2016年13期
关键词:罗家伦臧克家考题

毛亚楠

昨日各地高考作文题目一曝出,考场之外的看客们便开启了吐槽模式。这似乎已成为一场节令性的狂欢,用来排解无味生活的枯燥和疲乏。就连亲王马伯庸,也陷入对江苏作文题目“话长话短”的争执之中,其后他了解到自己是被人民网转发的不准确题目误导,便在微博向网友及出题老师致歉。

在这个对高考节气性吐槽的氛围下,近日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民国老试卷》一书可谓正合时宜。书中民国年间各科考题的公开与现今考题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风景。甚至还有1933年国立中山大学入学试卷中“蒋介石对日不抵抗,宋子文在欧美大借款,试述其事实而评论之”这种直接对现实发表看法的考题,与之相比,现今考题显得与社会现实状况和人的精神心理状态的关联相去甚远。

有关民国高考之趣事,本文现分享一二。

“沈从文请我去中文系”

由于战乱和地理条件所限,民国大学的招生,除1938年到1941年短暂的“统一招生考试”尝试外,大部分时间以“自主招生”的形式为主,“各校自己组织进行,命题也由各校自己出”,这种模式给了学校、教授和学生很大的灵活度和自主权。

85岁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乐黛云在17岁那年赶上了民国高考的尾巴。她是贵州贵阳人,当年从贵阳山区赶赴重庆参加大学入学的考试。重庆是当时的文化中心,北京大学、中央大学(现在的南京大学)、北师大等都在那里设立了考点。乐黛云回忆,考试没让她紧张多少,令她印象深刻的倒是从贵阳到重庆的山路,“那时路上都有‘72拐、‘吊尸台的,很可怕的山路非常困难地那么走着”。

乐黛云的父亲是贵阳一所中学教英文的老师,受父亲影响,乐黛云从小喜欢外国文学,外文水平也比其他人要高,所以报考北京大学外语系是她的首选。而为保险起见,她当时还选择了中央大学以及能提供食宿的北师大和中央政治大学做后备。

每个学校的考题都不一样。乐黛云去考由国民党主办的中央政治大学时,做了很多跟政治有关的题目,这些题目与高中时所学的“公民课”相关,为传递道德理念,教学生如何做人。公民课内容涉及“如何做一个公民”、“需要遵守的法律规则”以及“公民基本的处事原则”等。除此之外,受时局影响,还包含一些意识形态很强的课程。

乐黛云考试时发现,也只有像中央政治这样的大学重视“公民课”,北大和北师大就不会考。北大的考题最开放,据乐黛云回忆,1948年的北大英语系作文课的考题题目为“小雨”,考生须由“小雨”发挥想象力写篇作文。乐黛云觉得这个题目出得好,并在试卷上写了一篇自觉满意的小文章。但有两道古文题难倒了她,一题是解释“人而无信,不可以为巫医”的意思,另一题是“一蹴而就”,乐黛云彼时并不认识“蹴”这个字。

让乐黛云没想到的是,恰恰是那篇“得意之作”改变了她的命运。当时在北大文学院任教授的沈从文是她的判卷人,他看了乐黛云的《小雨》,觉得她“才诗并茂”,“不应该学外语,应该学中文,以充分发挥她写作方面的才能”。于是就给乐黛云去信,问她愿不愿意从外文系转到中文系。“沈从文亲自来问”,乐黛云受宠若惊,便同意转系了。

由此可见民国高校录取后转系和换专业的灵活性及自由度。“在公正公平的基础上做到因材施教”,是民国大学常见的一种思路。

“教授治校”的传统

除上之外,民国考大学经常有“破格录取”的逸事发生。其中诗人臧克家和学者钱钟书的故事最为人津津乐道。

1930年,26岁的青年诗人臧克家报考国立青岛大学(今山东大学),但诗人的数学成绩太烂,考试时居然吃了“鸭蛋”。好在他国文考试时遇到了当时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闻一多评卷,闻一多出了两个作文题目:一是《你为什么投考青岛大学》,二是《生活杂感》,两题任选。臧克家两道题目都做了,他在《生活杂感》里写道:“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这三句话虽然短小却饱含哲理,臧克家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它是我尝尽了人生的苦味后,从中熔炼出来的哲理,也是我在政治大革命失败后,极端苦痛而又不甘心落寞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悲痛消沉心情的结晶。”闻一多对此极为欣赏,他破例给了臧克家98分的高分,并排除万难使其被青岛大学文学院破格录取。

据说,1912年闻一多报考清华大学时,其他学科成绩很差,也是因为国文成绩好,为主考老师所欣赏,被破格录取了。能录取臧克家,许是感同身受了。

1929年夏,钱钟书考清华时偏科严重。国文特优,英语满分,数学却只有15分。为此事,当时的清华校长罗家伦特召他至校长室谈话,后特准钱入学。钱钟书回忆说,他当时向罗家伦“弯腰鞠躬申谢”。

其实,罗家伦本人当年亦是被“破格录取”到北京大学的。1917年,20岁的罗家伦参加北大招生考试,作文满分,深得判卷人胡适赏识,并将其推荐到学委会。然而调阅成绩,罗家伦数学考了零分,其他各科的成绩亦平平,学委会的人摇头否决。最后,还是校长蔡元培力排众议,以偏怪之才的定位破格录取了罗家伦。而罗家伦未辜负胡、蔡二伯乐所望,成为1919年“五四”运动的一员健将,后来更是成为著名教育家,并在自己担任清华大学校长时为钱钟书开了绿灯。

民国屡有大师“破格录取”之幸运,与作为他们伯乐的教授在招生决策中的地位和权力有关。民国时期,教授是个相当体面的职业。资料显示,1927年6月国民政府规定,大学教授的月薪为400元至600元,相当于一位县长工资的20倍。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也曾说过:“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以此确立“教授治校”的传统。

所谓“教授治校”,与教授的个人特质密不可分。时任北大教务长的顾孟余曾评论道:“非校长之清公雅量,则此制度不克成立,非师生绝对信赖校长,此制度不易推行也。”且作为治校主体,拥有一定决策能力的教授们,必须清醒地处理好公共事务与个人利益的关系,做好取舍。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雷颐常听自己的邻居讲,“梅贻琦的小女儿梅祖芬报考清华大学成绩不合格,即未录取。同年,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和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冯友兰的女儿冯钟璞均落榜而未录。教授们举荐破格录取的学生,和自己没有任何私人交情”。

可见在高等教育奇缺、达官贵人很有势力的民国,抑制高考腐败全赖其师德及整个社会的透明度。

民国考题难吗?

相比现代的高考试卷,民国高考的考题多半短小精悍。《方圆》记者翻捡《民国老试卷》一书,其中,1933年国立北平大学北平区的国文试卷是这样的:

一、作文。题目是:董仲舒谓仁者爱人不在爱我,试申其义。

二、下文加新式标点,并译为语体文(即白话文)。题目是: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军中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

考完这两题即可,难度并不大。但再看1933年南开大学的数学试卷,全卷用英文出数学题。且考生还要另单独考试外语题。这对民国理科生来说,难度可想而知。要知道,那可是个将代数、几何等视为西学的年代。

一份1928年国民政府的数据资料显示:这年全国在校大学生为25198人,文科生占73%。而到了1930年,文科生的比例增至75%。这就能解释为何诸多民国大学“破格录取”的佳话,几乎全部发生在文科生身上的现象。

提到民国考题,最著名的要数1932年清华大学的国文考试题,其中一道怪题难倒众考生——“对对子”。上联是“孙行者”,要求考生对下联。据说后来只有3人答对,他们的答案是“胡适之”。“孙”对“胡”(猢狲),“行”对“适”,“者”对“之”。怪题的出题者是陈寅恪,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孙行者”的标准答案就是“胡适之”,且大家都以为是陈寅恪有意为之,目的是调侃一下胡适,但其实陈寅恪拟定的标准答案是“王引之”(清代学者)和“祖冲之”。

陈寅恪“对对子”这道题在当时引起的社会舆论不小,很多人对陈寅恪的做法表示不理解,因为在当时,白话文已占据了主流地位,“对对子”在正规学校教育中已销声匿迹。所以人们普遍认为陈寅恪此举有“复古开倒车”之嫌。

到如今,此事虽可当作笑谈。但亦能说明一个道理,今人认为民国老试题较之现在分量感更重,“与出题者真名实姓的责任制有关”。在《民国老试卷》一书的封皮上,列有当年试卷的命题人:陈寅恪、华罗庚、闻一多、钱穆、钱端升、朱自清、胡适等。而那些答题者的名字则是:钱学森、黄仁宇、齐邦媛、叶嘉莹、杨振宁、金庸等。

乐黛云说,民国试题能体现出教师对自己学生的要求。“那时候国文老师出国文题,他觉得一个大学生应该有什么样的国学水平、文学水平,就相应地去出什么样的题”。

“我们不能说那时候的考试题目出得多么多么的好,可至少对我们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借鉴:看看人家怎么做的,我们今天的毛病在哪”,作为北大教授,乐黛云教过的好几个学生都出过高考语文题,“每年到了快出题的时候,把十几二十几个人关到豪华酒店里面,离北京很远。家人都不知他们去了哪里。虽然出题时享受的是最好的房子和饭菜,还有津贴补助,可大家都不高兴。因为觉得憋屈:想出一个题,又不能出;我出这个题,他又不同意,又要讨论。几个题目,来回讨论十几遍,题目的个性全无。毫无时代性和科学性,全凭当时需要及领导意图”。

“这种题目,把好多有才华的人刷掉了,并没有把水平体现出来”,乐黛云认为,统一命题和录取的弊病,使钱钟书和臧克家的故事在如今难以再现。

民国考大学的成本

近日,在湖南农村长大的哈佛生物系博士毕业生何江作为哈佛研究生优秀毕业生代表演讲引起国内轰动。何江“曾用火烧疗毒伤,为知识不平等分布而困扰”的演讲内容再次激起人们对“家庭条件对孩子的教育造成不平衡”的讨论。

而其实,在民国那会儿,“教育不平衡”现象也很严重。乐黛云说,真正的贫下中农能够“冒出头”来的很少。而那些真正能从农村走出来并创造成就的人,换到当下绝对是学霸。

在官僚有钱阶级把持整个教育系统的民国,富家子弟考大学占很大便宜。一份1932年燕京大学学生在颐和园附近的调查,当地居民家庭年收入不到200元,其中饮食开销占去一半,一年下来只能存下十几元钱,供孩子读大学显得很困难。如此看来,没点家庭支撑,在民国读不起大学。

雷颐北大毕业的老师曾给他讲过一个顺口溜,说找对象“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通融”。言下之意是“北大的都是老学究,上师大的都是穷人家,因为师大免食宿学费。而清华、燕京都是家庭富裕的”。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民国时代大学文凭十分“值钱”,但仍旧存在严峻的就业问题。随着大学教育渐趋普及,大学毕业生增多,加上时局动荡的背景,民国大学生面临就业难的问题。北平大学生还曾发起过要求政府解决大学生求职就业的运动。

为此,国民政府先后在南京举办过四次高等文官考试(简称“高考”),参加考试的主要是大学应届毕业生、研究生和“海归”。这类似于现在的公务员考试,数千名毕业生通过民国“高考”找到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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