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老舍

2016-07-25 10:00:24柳芸
文存阅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舍散文

柳芸



我读老舍

柳芸

“老舍”这名儿一出口,简直如雷贯耳。可就是这位如雷贯耳人物的文章,我除在中学课文里粗枝大叶、过眼云烟地读过一星星外,其余全然没有碰过。前不久,无意间翻书翻到舒乙写的《老舍最后的两天》,看到关于老舍的死,也不知是出于心疼?还是不解?亦或别的什么情感?我忽而有了强烈的想读老舍的念头,遂就买了几本他的书。这心呢,急煎煎的。小说篇幅长,恐怕一时半会儿读不完,而散文写作又最能见人性情。所以决定,就先从散文下手。

老舍这个人呢,朴素得厉害。我虽无从知悉他平常的吃、穿、住、行,但就看他写文章连个像样点的、拿得出手的字、词都舍不得用,我就敢断定。他的散文,随便一篇翻开,全是“大、小、多、少、人、口、手”之类的简单字,没有不认识的。不过看着倒是顺眼,念着也不卡壳。而且,他文内的叙述,几乎没有“之乎者也”,没有虚虚叠叠的词,且喜用民间语言。阅读起来,就像平常说话一样,土不拉叽的,也自自然然的。比如,他说黑暗是“黑洞洞”,说浪费是“白糟蹋”,说突然是“猛不丁”。又比如,他对自己欢喜的,这样形容:蚂蚁是“小黑驴”;麻雀眼是“小黑豆”;雪后矮松顶着“一髻儿白花”。对不喜欢的,则是这样形容:木刻画,像黑煤球上放着几个白元宵;裸体肿女的画,像“河漂子”。还有,他喜欢把一个字或词,连着用,也不嫌烦。比如,他说青岛像个绿珠子一样的城市,从马路边的树叶开始,一直望到海面的渔帆之外,全是绿的,是鲜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总之,一句话就用了十个“绿”。读得人满脑子都是绿色,再不会怀疑青岛是个绿色城市了。又比如,天下闻名的趵突泉,一年四季,不停翻滚。要我描写,定会绞尽脑汁,用尽什么“鬼斧神工”、“源源不断”、“蜂拥”、“云涌”等类形容词。可趵突泉“沦落”到他笔下,像施舍乞丐一样,就给了三个字:“冒,冒,冒”。再比如,说抗战年间,他随军做文艺工作,母亲牵挂他,常给他写信。他每次收到家信,拿在手里,总“怕,怕,怕,怕”打开。连着用了四个“怕”字,好像结巴了。然而人读着,并不觉得有刻意强调之意,反觉心如猫抓似的,忐忑得不行。

写文章,就像古人所说,“辞达而已矣”。可如今某些人,凡事凡文,辞达了还觉不够好,还好渲染、好显摆、好故弄玄虚、好小题大做的作者很多。前不久,我就读到某年轻人写亲情之文,说他在大学里读书时,有天收到家里发来祖父生病的短信,顿时就“万念俱灰”了。那一刻,我就在想,他也该好好读读老舍的。

老舍这个人呢,幽默得厉害。这,也是我从他笔下文字断定的。老舍文章里的那些话,活泼、风趣,十分有意思,还耐琢磨。比如,他说“大病往往离死太近,一想便寒心,总以不患为是。即使承认病死比杀头活埋剥皮等死法光荣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这话实在不?有趣不?又比如,他自己大约是爱吃花生不爱吃瓜子的,遂就写:“你说,凭良心说,瓜子有什么吃头?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这还只是看外貌。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者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地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那个光滑,那个水灵,那个香喷喷的,碰到牙上那个干松酥软!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当槟榔含着也好。”你听,叫他这么一释说,谁还能再说瓜子比花生好吃哩!另外,老舍甚喜自我调侃。在谈到“跳舞”时,他说一个人吃饱了没事,独自跳跳还好,若让他与一女郎来回拉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说这就如同吃冰激凌,本来胃不好,舌头一凉,马上联想到腹泻。其实心里知道没危险,可就是不敢做。你瞧,一个知识分子微妙的心理活动,就叫他这三五句话给诠释尽了。最有趣的,是他自谦不会写字,每写时,“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平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行列有时像歪脖树,有时像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像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纸算糟蹋远去啦。”“一串倭瓜”,“个个傻蛋”,谁能想到用此二物形容书法?他,大约是开天辟地头一位。

我一直觉得,幽默是最考验人智慧和学识的东西。老舍自小是在京城小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他的身上,禀赋一种胡同油子的俏皮劲儿。另外,老舍曾往英国讲过学,他的身上,就或多或少沾了些绅士的诙谐气。这胡同孩儿的俏皮劲儿加上些英国绅士的诙谐气,就合成了老舍式的幽默。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老舍夫妇与小女舒立于家中

老舍的散文,还有个特点,就是生活味道浓,画面感强烈。《相片》一文内,他生动刻画了平常百姓家,若有客来时,话题由一张张相片打开,一径聊下去又折回来的活泼场面;同时也刻画了两个话不投机的客人,怎样用相片作为道具,来来往往间把尴尬紧张的气氛给平和下来。而在《一天》里,他又逼真“上演”一幕戏剧:一个急着去车站会友的人,上车慌忙,把棉袄襟刮烂了,胳膊肘碰了妇女怀抱的孩子,孩子大哭,妇女大骂,观者围得水泄不通,进退不得之际,幸得卖糖人的指点,大抓一把糖,塞在小孩的怀中,“风波”平息,仓促“溜掉”。寥寥数语,再现了一幅生动的世相民情。最难忘的,是他在《有了小孩以后》陈述:“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闹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到底还是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小儿一岁整,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张口展览上下四个小牙。我若没事,请求他闭眼,露牙,小胖子总会东指西指的打岔。赶到我拿起笔来,他那一套全来了,不但亲脸,闭眼,还‘指’令我也得表演这几招。有什么办法呢?!”你瞧,表里看是“累”,实则处处流露着“喜”。又是寥寥数语,就轻巧铺排开一家子温馨的生活场景。如此笔力,不得不叫人赞叹。

总之,老舍写的散文,篇幅不论是长是短,皆言之有物。物是什么?是见识,是阅历,是点滴生活积累起来的底蕴。若没有这种底蕴,人一下笔,字就浮起来了。

老舍这个人呢,还很善良。不说别的,就单看他写的那些阿猫、阿狗、阿鸡、阿雀的可怜样儿,就能知道他有颗温软的心。老舍喜欢小动物,爱养个猫啊狗啊的。他曾养过一只叫“球”的小猫,很可爱。有时招鸡斗狗,有时好吃懒做。有时,一上了房,就不下来了。老舍有晨起打拳的习惯。他说:“自从我练习拳术,舍猫小球也胖了许多,因我一跳,她就扑我的腿,以为我是和她玩耍呢。她已一岁多了,尚未生小猫。扑我的腿和有时候高声咪喵,或系性欲的压迫,我在来年必须为她订婚,这也在计划之中。”《小麻雀》里,不知谁家笼中的小雀,雨后忽而飞了出来,与老舍偶遇了。“我试着往前凑,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着我,小黑豆眼带出点要亲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气。……它的左翅也许是被养着它的或别个孩子给扯坏,所以它爱人,又不完全信任。它的眼带出进退为难的神情,虽然只是那么个小而不美的小鸟,它的举动与表情可露出极大的委屈与为难。”最后,被猫扑了一下,小麻雀“连挣扎都不会,尾与爪在猫嘴旁搭拉着,和死去差不多。”

一只猫姑娘的生理需求,及一只迷途雀的无助,老舍都能如此细微地体恤到,况乎人?比如,他在《轰炸》一文里说,日本人“来”了,驾着飞机,从济南上空往下扔炸弹。城中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两点,全都笼罩在警报声中。“三架来了,投弹,飞去;另三架又来了……如是往还,安然自在,飞得低,投弹时更须下降,如蜻蜓点水;一低一斜地,就震颤了。它们来,它们轰炸,它们走,大家听着,看着、闭口无言。”“蜻蜓点水”,多么好、多么干净,多么活泼的一个词,老舍把它用在这里,大环境下,人活得卑微,立现而出。

唉,就是这样一个极朴素,极幽默,极善良的人,怎么会狠心自己结束自己的呢?

话说起来,似乎是有些因由的。老舍不惜笔墨书写那些如猫猫、狗狗、雀雀的卑微生命。其实,估算起来,他自己亦属于卑微者之一。

老舍是个穷人家出生的孩子。他一岁半上,父亲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时阵亡。母亲不识字,靠帮人家洗衣裳、做针线活儿、做帮佣拉扯他们几个孩子过活。他小的时候,连吃饱肚子都是勉强的事,玩具就更没有了。家里没有所谓的地位与门路,只靠他自己苦学苦挣,后来才逐渐当上校长、讲师、教授。成家、成名后的老舍,仍旧是一副平民样。据他的儿子舒乙说,老舍喜写作,每写必热茶、香烟在手。除写作外,他还喜养花、逗猫、玩骨牌;喜欢打扫房间、请人下小馆子。喜欢锻炼身体的方法是:剑术、拳术、棍术。生死观是:为正义而活,宁死不屈。

平民样的老舍,如此过着他平民样的日子,倒也算安稳。可是,后来“风暴”就来了。

舒乙《老舍最后的两天》里讲:1966年8 月23日,刚从医院出来就急着带病上班的父亲,被红卫兵当作“反动权威”,打得头破血流,白衬衫上淌满了鲜血。之后,又被红卫兵押到北京文庙“斗争”,又是一顿毒打。在文庙遭毒打之后,又被带回文联机关,又是一顿遭打。皮带、拳头、皮靴、口号、唾沬,全砸向他一人。那晚,老舍又被送到公安局,又遭到尾随而去的“少男少女们”的一顿毒打。直到半夜,才获准回家。并且被命令第二日仍去机关接受“批斗”。第二天,他的确按时离开了家。不过,他没有到文联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失踪了……8月25日早晨,有人在西城区太平湖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搁笔之际,我脑子里不断回旋着老舍在散文《小病》里的一句话:半死不活的味道使盖世的英雄泪下如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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