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潇
战争与迁徙、历史与现实、亲历与旁观……所有个人找寻与思考,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共同问题之上: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1991年,世界发生了许多事。欧冠半决赛,拜仁慕尼黑队输给了贝尔格莱德红星队;在温布尔登,德国网球选手格拉芙保住了冠军,却没有扭转当年颓势,被出生在南斯拉夫的天才少女塞莱斯抢走了网坛第一的排名;也就在这一年,Nirvana乐队发行了摇滚史上的经典专辑《Never Mind》,全世界的青年都在跟随《少年心气》的旋律躁动……生活在萨拉热窝的年轻姑娘凡妮莎,在迪吧里夜夜笙歌,5个月之后,内战爆发了,南斯拉夫开始解体,许多难民流亡海外。
“集中营再一次出现在欧洲大陆上,谢天谢地,这一次与德国人无关。”影像结束后,一个德国身份的小伙子说了这句台词。在舞台的一片疯狂之中,柏林高尔基剧院的《共同基础》表演开始。它讲述的是一群南斯拉夫人的个人记忆与集体历史。剧情由7位演员各自的故事串联而成,演员中的5位,都是南斯拉夫人后裔。他们移民到一个新地方,生活重新开始,这个地方是柏林。
而今,南斯拉夫已经是一个历史名词。对于同场的许多年轻观众,这个曾经存在过的国家是一个陌生名字。当我在台下看到这些影像,搜索过往,试图寻找1991年的共同记忆,却发现对于我,“南联盟”也只是留在历史课本上的一个淡淡印记而已。尤其是,在当年底,苏联宣布解体,成为绝对的历史时刻,这冲淡了其他事件。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举办,开幕式上没有任何关于南斯拉夫的消息,仿佛这场依然在进行的战争,根本没有发生在欧洲大陆上。
实际上,并非只有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对于战争感到疏离。对于所有远离战场的人,远处的硝烟都是一场不太真实的烟火——直到,炮弹真实地落到了亲人面前。
剧中有一位彼时移居柏林的南斯拉夫演员,与我一般年纪。他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与远处家乡的爆炸声,融为一段震撼人心的独白:“我每天晚上都去夜店,我的家人被炸了;我盲目赶时髦,我的家人被炸了;我觉得生活无聊死了,我的家人被炸了;我不知道大学该学个什么专业,我的家人被炸了;我脱发了,我要秃了,我的家人被炸了……”
这是1999年,北约轰炸了南斯拉夫。也就是这一年,中国普通民众开始关注这个位于巴尔干半岛的国家——因为在这场袭击中,中国大使馆被轰炸了。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群情激愤的情景。
话剧《共同基础》剧照
“创作一开始,我只是想关注那场战争是怎么发生的,最后究竟又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于是,我带领整个剧组在波斯尼亚旅行了三周。”在表演结束后的谈话中,导演耶尔·罗恩(Yael Ronen)介绍了整个剧的创作过程。“我们进行了各种探访,坐在一起交流。《共同基础》就在这个旅程的基础上最终诞生。”
《共同基础》的特别之处,在于采用了“记录戏剧”(Documentary Theatre)的呈现方法。这是一种将田野调查与舞台表演合为一体的方式。导演在这部剧中召集的,大部分都是从南斯拉夫战区移民至柏林的专业演员,他们来自贝尔格莱德、萨拉热窝、诺威萨德和普里耶多尔等地。剧中的故事和素材,大部分也是真实的——尽管导演不愿意透露其中真假虚实的比例。但她肯定地说,“每个演员在剧中都保留了自己真实的种族身份”。
耶尔·罗恩采用了一条非常古老的主线,将碎片化的个人影像连贯起来。她让这些生活在柏林的演员回到故地——波斯尼亚,一个泛意义上的故乡,寻找自己的起源与身份。这种通过旅行寻找身份的方式,与《奥德赛》一脉相承。相较于古代英雄,他们的身份要更为暧昧。比方说,一位有着混乱家谱的男演员,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和父母被算作塞尔维亚人,妹妹却被算作波斯尼亚人。
这个“寻根旅行团”成员复杂。它包括:一个14岁移民到德国的女孩,她与被指控为战犯的高官父亲断了联络;一个4岁的波斯尼亚女孩,和母亲一家流亡避难;一个出生在德国的塞族后代;一个在萨拉热窝围城战中幸存的克族妇人;一个讲着一口流利德语的塞尔维亚小伙;还有一个以色列犹太女人和一个单纯无知的德国男人。
耶尔·罗恩来自以色列,最初在特拉维夫学习,随着其戏剧在欧洲的巡演,被邀请去德国、波兰和奥地利工作。此后,柏林高尔基剧院邀请她做驻团导演,她便留在了柏林。
在柏林高尔基剧院里,写着这样一段话:“高尔基剧院面对整个城市,包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每一个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无论他们是寻求庇护、流亡、移民,还是成长于斯。剧院欢迎所有人来到这个开放空间。在这里,人类今天的生存现状与身份的冲突,将在戏剧表演与观看的同时得以展现。如此,才能促进在多元世界当中共居的讨论。人类为何变成今天的模样?在未来,我们希望成为什么模样?简言之:我们是谁?”
这是耶尔·罗恩第一次在以色列之外,以新视角来看待国家与地区的冲突。在过去,罗恩一直专注于政治戏剧,关心巴以冲突的主题。“这个主题也与德国当前的难民问题相关,迫在眉睫。如何在战争中幸存,如何逃脱,并融入新社会;如何面对来自冲突地区的其他人,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耶尔·罗恩说。
她的出发点是和解。或因于此,她为这个沉重的主题选择了相对轻松的表现形式。“开始认识这段历史已经是和解的开始,这个和解我认为应该发生在全新的地方,没有历史的包袱。我们在柏林就获得了和解发生的基础。这部戏发生在个人层面,是从感情上的和解。”耶尔·罗恩说。
许多时候,过去会妨碍当下的和解。在不可抗的冲突里,施害者与被害者都是受害者。戏剧里有两个女孩,她们在剧团面试时相遇,一起完成了这趟旅行。前一个女孩希望有一天,找到“失踪”父亲的下落,最后她明白,“失踪”等于死亡,她的父亲被杀害在集中营里。后一个女孩希望能了解真实的父亲,在那场战争里,他到底做了什么,最终她发现,自己的父亲正是这个集中营的看守。集中营看守的女儿与集中营囚犯的女儿相遇,她们惺惺相惜,却难以跨越战争制造的鸿沟。
“也许因为我是以色列人,政治的环境给了我们很大的影响。我经常会做这样半记录化、政治性比较强的戏剧,我喜欢把天生立场不同但又能彼此和谐交流的人聚在一起,我们这个剧的演员有以色列人,经历过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冲突。也有德国人,还有来自南斯拉夫的演员。我喜欢用这样的集体创作方式。我们越是能够真诚地对待彼此,就越能出现打动观众的真诚作品。”耶尔·罗恩说。
在戏剧的后半段,他们来到一个针对战后受害女性的救援机构,倾听一位老妇人讲述战争时遭受的强奸暴行。这位老妇人仿佛已经对于生存麻木了。她一边抽着烟,一边诉说遭受轮奸的经过,所有细节,所有回忆,都被她极其冷静地说出来。好似博物馆里的一台录像机,一遍一遍播放着同一个故事。她说话没有感情,却狠狠地刺痛你——就像一把钢刀,越冰冷,越锋利。她的讲述令两个年轻人感到不适和愧疚。两个与战争没有关系的年轻人,就这样被扯进了战争之中。
战争没有旁观者。它影响的不仅是亲历者,还有后来者。
当我看到屏幕上出现历史影像之时,我想到了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共同基础》讲述的是后来者,而《地下》描述的是亲历者。这部描写南斯拉夫的伟大电影,开头打出的字幕是这样一句话:“从前,曾有一个国家叫南斯拉夫。”
在电影的后半部,有一个情节:库多出生在地下的儿子,走出了地下,他看到了太阳和月亮。他无法分辨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感到了沮丧和恐惧。他问父亲:“我还能回到地下去吗?”——这是一种因身份错乱而引发的恐惧。当正常的生活被战争打破,被迫长久屈从于另一种形态,我们是否还能记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呢?又或是,会否质疑这种记忆的必要性呢?
战争与迁徙、历史与现实、亲历与旁观……所有的个人找寻与思考,最终都会回到一个共同问题之上: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这个终极哲学问题,是一切问题的开端,也是一切的解答,是所有人的“共同基础”。只要幸存者不停止思考,和解就可能达成,巴别塔就有可能再次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