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寒
坟墓。黑暗。死亡。活埋。黑色帷幔。拉长烛光。瘟疫。昏厥。超自然力量……
爱伦·坡的黑色,是让人迷醉、充满想象、一发而不可收和一下跌入的。这是某种想象的魅力,也是哥特文学给我们带来的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慑和沉醉。
他的早期作品较多是一种侦探推理小说。1841年发表的《莫格街惨案》被认为是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的侦探小说。他笔下的神探杜宾和朋友在巴黎圣热尔曼区一个遁世荒凉的地带租下一座年代久远的古怪官邸,荒芜已久,符合主人公和友人共同拥有的“古怪和阴郁的脾性”。1841年的爱伦·坡不知道,他的这场描述,也几乎奠定了后世哥特基调中一些恒久性的象征:荒芜,死亡,坟墓。一种把黑暗孕于美感的文学。一种在灰暗的情绪中生发出的创造力。并且这篇小说也奠定了爱伦·坡作品的另一特征:细节性。《莫格街惨案》中描写尸体惨状,说头发根部“凝结着几块头皮上的血肉”。后世很多人觉得爱伦·坡的作品恐怖,其实就胜在这些细节。真正的恐怖绝不是一种对既定意象的粗制描写,而是不经意间着力刻画出的一些瘆人心脾的细节。
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埃德加·爱伦·坡
《莫格街惨案》是在19世纪一种新兴城市逐渐兴起的时代背景下写就,爱伦·坡的尝试可谓第一人。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也是今后推理史上“密室杀人”的首尝。随着城市的发展,各种犯罪开始出现,城市犯罪对当时的人们来说尚是一种新鲜事物,也是当时人们集中关注的一个点。于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莫格街惨案》应运而生。
当时另一个时代背景便是新闻业的初步兴起。报纸上不断报道的谋杀案,使爱伦·坡从中寻找到灵感。《玛丽·罗杰疑案》的创作原型就是当时发生在纽约的一起真实的年轻女子谋杀案。由于爱伦·坡没有直接参与的经验,整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几乎是拿当时对此事件的诸多新闻报道拼凑而成的一篇具有层次感的推理。
不过,仔细来看,比起《莫格街惨案》和《玛丽·罗杰疑案》,《失窃的信》其实更高一筹。结构、铺垫都更加精炼、简短,也不像《玛丽·罗杰疑案》那样抖包袱过早,有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在爱伦·坡的众多作品中,能发现一个很显著的主题,就是“美丽女人的惨死”。无论是《莫格街惨案》还是《玛丽·罗杰疑案》以及《长方形盒子》。他似乎特别执著于美女惨死这一主题。并且尸体的惨状描述得异常细节和真实。他自己也曾说过,美女的死去是“这世界上最具诗意的主题”。这或许可以同他妻子早逝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长方形盒子》这篇小说,乍一看题目也许平淡无奇,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无来由透出一股丝丝瘆人的诡异。阅读正文,爱伦·坡关于线索的叙述、细节的堆砌、气氛的营造,已经达到了一种环环相扣的节奏。可是最后又包含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也再一次重复了他“年轻美丽女子死去”的主题。
在杂志发表了第一篇作品《莫格街惨案》后,爱伦·坡的妻子得了肺结核,于是他只有不停写稿,赚钱来照顾妻子。妻子的病痛、经济的窘迫、工作上的不顺心、和其他作家的论战,使得爱伦·坡陷入一种抑郁,作品也越来越灰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而他将这一点融入创作。事实上,爱伦·坡作品的让人战栗之处,并不是对于谋杀或尸体的直接描写,而是那种濒临绝望的感觉。这和他在照顾病重妻子时所体验的内心起伏又是极其相似的。她的病时好时坏,于是他也处于一种时而鼓起希望、时而又跌落谷底的情绪跌宕之中。在他的作品中,也充分调动起一种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未知,才是一切最可怕的地方。人们对死亡的终极恐惧,究其原因就是死后的世界是最大的未知。1842年,爱伦·坡写了《红死病面具》。讲述的是一种因瘟疫、疾病引起的恐惧。1843年的《金甲虫》是他当时作品中最受欢迎的一篇,也开启了破析密码的先河。1845年,爱伦·坡赢得了自身文学生涯中最高的一次巅峰。《纽约晚间镜报》发表了他的诗《乌鸦》。在这之前他已经算是比较知名的作家,可是《乌鸦》这首诗几乎使他成为一个名人。他受邀去各种重要场合、上流社会派对。《乌鸦》中叙述了一种对逝去恋人的爱。彼时,他坐在纽约的家中写下这首诗,他的妻子也即将死去。1847年,在经历了5年的病痛折磨后,爱伦·坡的妻子在年仅24岁时去世。爱伦·坡继续写作,作品中充满了年轻美丽的女子英年早逝的意象。
“活埋”的主题也被他多次探讨。对活埋的刻画丝丝入扣、深入骨髓,使读过的人无法怀疑活埋是这世间最恐怖的一种死法。漫长、绝望和那种可想而知的窒息感、禁锢感。空气一点一点流逝,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而你在一个密闭的棺材中,动弹不得。在《过早埋葬》中他叙述了几起活埋的真实案例,记述了主人公对被活埋的深度恐惧。也让人不由怀疑这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自己的一个噩梦。《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中叙述了一个生生把人活埋的故事。文中提到的Amontillado白葡萄酒,是诱惑福尔图纳托(Fortunato)走入地窖并被活埋的酒,在当时来说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酒。有些资料中说它是雪莉酒(Sherry)中的一种,可是爱伦·坡的原文中却写:“Luchesi cannot tell Amontillado from Sherry.”即Luchesi无法区别Amontillado酒和一般雪莉酒的区别。据朱利安·杰夫斯(Julian Jeffs)所著的《雪莉酒》(Sherry)一书,“Amontillado”这个名字直到18世纪才开始使用,并且直到19世纪中期才开始被出口,所以在爱伦·坡时代来讲确实可以说是非常稀少和难得的。这也是主人公可以诱使福尔图纳托(Fortunato)去地窖,从而把他活埋的一个重要原因。
《陷坑与钟摆》和后世的“哥特文化”更加接近,至今有很多哥特主题派对仍仿造小说中的描述。“穿黑袍的法官们的嘴唇”,“对人类遭受的酷刑表现出冷漠和不屑”。包裹着房屋墙壁的是黑色帷幔,以“一种轻柔、几乎不易察觉”的状态晃动。桌上还放着7只长长的蜡烛,“头上顶着火苗,而从它们那里我明白没希望了……在我的幻觉中潜入了一个想法,即在坟墓中该有怎样甜蜜的休憩”。“整个宇宙都是黑夜。”他最后这样说。绝望之情,溢于纸端。
虽然靠侦探小说成名,但我认为爱伦·坡最打动人的,还是他中后期创作的这些哥特作品。这也是他至今仍被铭记的最重要原因。妻子死后,他酗酒、沉醉,致使他的后期创作,更像一场做梦后的呓语。“从最深的睡梦中醒来,我们弄碎了某个梦的薄纱之网。”事实上,根据爱伦·坡的传记,不排除很多文字是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写就的,可是却产生了一股独特的愈发让人迷醉的气质。正是因为他的描述,我们掉入了一个不可抑止的黑色世界。而自身的阴郁也得以抒发。看爱伦·坡的作品或许会让人明白,人生将并不总是鲜花缀锦烈火烹油。它还有孤单、失望以及其他。“奇异的宫殿和在煤火中显现的那些非常熟悉的脸”,是和听拉娜·德雷(Lana Del Rey)的歌的一种极其相似的情感。
我最初看爱伦·坡的时候是初中。正是一个充满叛逆和想象力的年龄。那时并且是仍然还有一种青春期的浅浅的忧郁的。也正是在那样一种时刻,我梦见了森林与白裙,灌木丛与山毛榉树,露台和墓地。有一种非常奇异的天马行空,横亘在思维最深处,从而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抑止的写作的欲望。于是夜深人静,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面对窗外的绿树写着、涂着,终于变成了一个文学青年。从那以后文学对于我来说就再也不只是一个爱好,而是一种信仰。多少次梦醒之后,我们回想起一种平坦和潮湿。一种宿命感的东西。“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想要跌入麻木的渴望。”
《陷坑与钟摆》的主人公醒来,是在一座黑暗和不知道大小的囚室里。四面墙没有任何区别。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唯有一片黑暗。一点光亮也没有。在这篇小说中,爱伦·坡说,死亡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的肉体痛苦的死;一种是精神恐惧的死。后者最可怕,也是爱伦·坡小说最悬疑之处。无论如何,他所营造的一种恐怖美学,是深沉而旷远的,并且深深地影响了后世很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