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30年前,在长江激流中搏命的人

2016-07-22 02:32刘敏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29期
关键词:沃伦长江密封

刘敏

虎跳峡的僵持

几年前,李大放带了一个旅行团去云南丽江的虎跳峡参观,他是四川中国青年旅行社海外部经理,平时自己很少带团出门。

虎跳峡是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以山高谷深、雄奇险峻而闻名,成人门票65元。买票的时候,李大放悄悄问售票员:“我是1986年的长漂队员,能不能给我免一张票?”

1985年,肯·沃伦来华做长江首次漂流的消息激起了长漂热。沃伦领导的中美队全套设备都从美国空运而来,队里有三名中国队员,他们的船上都竖着中国国旗

结果,一个团的票全都被免了。虎跳峡景区所有员工都知道,这个峡谷之所以全国闻名,起因就是1986年的那次长江漂流。

时光推回到30年前,1986年9月初,云南丽江,虎跳峡。

此时的虎跳峡还没有什么名气,科漂队已经在这里滞留了16天,长江漂流已经进行了快3个月了,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了这么长时间,此前一路顺着源头而下的新闻报道,如今都卡在了虎跳峡。

这里是长江上游最危险的路段,虎跳峡全程16公里,落差207米,金沙江水在这里终年不停地沸腾奔流。科漂队几个月前曾来这里考察过,一名队员在枯水期时登上了江心的虎跳石,眼前的场景让他不寒而栗:“只觉得狂风吹动着身躯,水汽扑打着脸面,寒气夺人。站在上面往下看,流量达每秒500~2000立方米的金沙江巨流仅从这只有十余米宽的通道上倾泻而下,形成了巨大的瀑布,简直是不可思议,可谓是举世奇观。巨石以下,水雾蒸腾,泡沫满江,水声震耳欲聋,传至数里。在上面不一会儿,愈觉得害怕,赶紧撤离。”

此时丰水期的虎跳峡只能更令人生畏:巨大的江水被虎跳石分成两股,呼啸而下,形成了两个十余米的跌水,激起的水柱浪花高达十几米——谁都能看出来,乘坐橡胶筏从这里冲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此前洛阳队用密封船放了一条狗下去,密封船在大浪中迅速消失,再浮出来,密封口早已被大浪敲开,船体撕出来两尺多长的口子,狗也不见了。这验证了科漂队之前的测估数据:在上虎跳峡及中虎跳峡的跌水瀑布处,密封船体表面所承受的打击和挤压力在每平方米7吨以上。

中国科学院成都地理研究所牵头成立的科漂队在金沙江上补拍的漂流镜头

7月27日在叶巴险滩群,就是因为密封船破裂,已经死了三名队员。更早之前已经有人临阵脱逃了,一名队员最早拉着队伍偷偷提前上了源头,遇到危险又最早独自退出了:“那么危险,不漂了,祖国人民会原谅我们的。”30岁的李大放进入金沙江后,每天下水也很害怕,他说“就跟打仗一样,发令枪响,所有人一起埋头向前冲。胆子都长在队友身上,大家都下水我就跟着下水,也不可能自己当逃兵,太丢脸了”。

因为要实现“一寸不落漂流长江”的口号,虎跳峡不得不漂。有三名队员主动报了名,但更多的队员是沉默。科漂队在等新的特制密封船,也在僵持。

媒体越聚越多,最后已经有四五十家媒体在这儿守着了,对长江漂流,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报道了3个多月时间。这相当于一场20世纪80年代的真人秀,记者们当然希望这里有精彩的故事。“那就是写稿的作料了。”李大放说。

所有人都在等,指挥部在等上级指示,队员们打牌,出去玩,回家探亲。又一次胶着的会议上,有一名记者讽刺队员们:“你们太撇了,都是瘪火药,你们不敢漂,我是记者我都敢漂。”

李大放一下子被激怒了:“没有人上我要上!”

“我当时年轻嘛,血气方刚,受不了被别人小看,之前都漂了那么长的路了,你还敢小看我们?”

9月9日,密封船到了。9月11日中午临行前,指挥部当众念了李大放母亲的家书:

如果你们信任我的儿子,把冲锋的任务交给他吧!如果他为国尽忠了,他哥哥已经做好了准备。尽管孩子是母亲所生,但他们是国家的,是祖国母亲的。当国家、民族大业需要他们、呼唤他们时,就让他们去吧!

几天后的媒体报道里这样评价这封信:“生命、母爱,如果在民族大业面前,已不足轻重。”

张国宪为科漂队设计了统一的户外服装,也因此加入了科漂队

下水前,李大放把信要过来,第一眼就变了脸色,但什么都没说——他一看字迹就认出来了,这封信是他哥哥写的。

“最后的伟大征服”

30年前的那场长江漂流,一共持续了5个月时间,中美队、洛阳队、科漂队三个队伍共有11名队员遇难。

一切的缘起都是因为肯·沃伦,一名被中国媒体称为“世界漂流探险家”的人,1985年,他与国家体委下属的中国体育服务公司签订合同,要来中国做长江的首次漂流。

美国人要首漂长江的消息,让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无法接受。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摄影师尧茂书发问:“漂流长江这条东方巨龙,为什么不能由‘龙的传人首开序幕?”1985年,尧茂书为抢在美国人之前,自己独自从长江源头开始漂流,在进入金沙江后遇难。

1985年9月5日,《四川日报》头版以《长歌祭壮士》一文高度赞扬了尧茂书的行为,作者戴善奎感叹道:“为理想千金一掷,终至献身,这是何等可贵的‘当代人品格!”

“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人们刚刚能吃饱肚子,整个社会长期僵化,各方面刚刚开始放松,肯定要反映在新闻媒体上,谁也没听说过这种英雄主义的故事。”赵坚和戴善奎是同事,当时他们都是《四川日报》的年轻记者,后来共同去报道了长江漂流,多年后二人又一起变成了《华西都市报》的创刊领导。但在1985年,他们都刚刚参加工作,正想写出一鸣惊人的大稿子。《四川日报》此时只有四个版,七八千万人的一个省就看这么几张版面,头版上的这篇文章,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长歌祭壮士》结尾的一句是:尧茂书在长江的浪头上“前赴”了,然而,他的浩气永存斯世。

这一句引出了无数的“后继”者,全国各地的年轻人要求继续尧茂书的长漂,并且,必须要抢在美国人之前。

事实上,肯·沃伦在探险界并没有什么名气,今日搜索他的英文信息,会发现几乎全都跟1986年的这次长江漂流相关。他在美国经营一个“肯·沃伦野外探险公司”,用当下的话语讲,肯·沃伦只是一个从事商业探险活动的美国中产阶级。

30年前的美国,漂流已经是一项成熟的商业活动了。国家体委工作人员禇斯鸣在1985年去美国接受了肯·沃伦的漂流培训,他发现当时美国东部每年就有超过100万人次参加漂流活动,其中75%是有组织的。像肯·沃伦这样的商业公司会承包河段,“就像今天的北京汽车牌照一样,都是有配额的,比如一条河旺季时每天可以100人下水,几家公司分配这个名额。肯·沃伦属于这条河道的开拓者,等他老了,就可以把额度卖掉换作退休金。”

肯·沃伦到长江漂流,一是为了探险,二是为了开发长江旅游,他如果成功漂完长江,今后就可以带美国人过来做商业探险,此次培训的中国队员未来能在旅游里帮他做桨手。

中美队队员、今年59岁的禇斯鸣已经到了肯·沃伦当年长漂时的年纪,他把沃伦的失败定义成一个梦想家的悲剧

同一条长江上,中美两方完全是在做不同时代的对话。

因为呼声太踊跃,1986年4月21日,由中国科学院成都地理研究所牵头,在四川成都成立了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简称“科漂队”)。河南洛阳8名青年自发组织、自筹资金又组建了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简称“洛阳队”)。两支队伍都在肯·沃伦来华之前一个月,抢先在长江源头下了水。

李大放是科漂队队员,他此前是四川德阳的一名中学历史老师,正打算要辞职,还没找到下家,看到招募赶紧报了名:“想借这个机会看看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队伍里大多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青年工人,他是少见的大学生。整支队伍都笼罩在一种亢奋的爱国主义情怀之中,相比之下,李大放的目的显然不纯粹:“我出去募捐、跟别人宣传,也都是说中国的母亲河要由中国人第一个漂。我的动机太个人主义了,不能暴露出来,只能装在爱国主义的大口号下面。”

1986年6月,长漂开始之后,中国的两支队伍始终处在跟美国人竞争的压力下,每天都在抓紧时间赶进度,生怕被肯·沃伦超过。李大放到处转转的念头很快就落空了,他提了几次能不能上岸去周边转一转,说了几次,没人理会,也就不说了。

也是因为赶进度,科漂队并没有留下什么视频资料,现在大家能搜到的漂流视频基本都是肯·沃伦的中美队留下来的,这也是他们来中国的目的之一:中美队随队带了一个摄制组,拍摄探险和长江上游两岸的自然风光、民俗、文化,未来会制成两小时的专题片,卖给美国全国广播公司(ABC)。

“就跟现在的制播分离一样。”禇斯鸣讲起昔日中美队的运作模式,已经能跟现在的中国产业一一对应上了。肯·沃伦夫妇是拉赞助的高手,那些被中国队羡慕的“价值10多万美元”的漂流船、全套高科技的装备,在妻子简·沃伦的书中都有赞助商明细:防水电台、相机防水罩、煎锅、睡袋,甚至是沿路“送给孩子的玩具”,都有不同的出处。其中“必胜客”的创始人之一鲍勃·齐斯霍姆(Bob Chisholm)还捐助了5000美元,交换条件是让肯·沃伦帮他弄一张西藏的狩猎许可证。

中美队在7月21日下水,其中三名中国桨手前一年在美国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漂流船怎么打气、保养、修补,日头太毒要放多少气,喝的水要用过滤器过滤,从碗到锅怎么一层层嵌套固定在船里节省空间,遇到大浪团队要配合,几个人划桨,几个人要赶紧过去压重……禇斯鸣出发之前没想过长漂的成功概率:他充分信任肯·沃伦的技术能力,他不知道长江真实的面貌,他二十出头,从未想过“死”这件事。

中美队队员张继跃每天依然坚持跑步健身,他开了一家户外探险旅行社,接待欧美和日本游客来华探险

而沃伦夫妇一直怀疑两支中国队草草上阵的安全性,为了抢进度,中方在最佳漂流期的前一个月匆匆下水。“我们理解,并且非常尊重中国人因为历史原因,在这件事上展示的爱国主义情怀。”但是在两位资深漂流运动从业者看来,“中国队成功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9月初,中国的两个队已经率先到了虎跳峡,此时中美队才刚刚进入金沙江。双方不知道彼此的确切位置,但禇斯鸣此前勘察过虎跳峡,水太大了,美国漂流通常急流按难度被分为“I”到“VI”级,在上游就已经出现过超出VI级的水域。

美国队最终没有机会真正到虎跳峡去做决定,禇斯鸣现在判断,按照漂流运动的衡量标准,虎跳峡,美国人是不会漂的。

洛阳队和科漂队的队员跟美方从始至终都没有直接接触,洛阳队王茂军的漂流日记中写道:“我们和他们比什么呢?比器材、设备,是天地之差;比资金,是乞丐与富翁;论经验,我们一点没有,无任何先例可循,每走一步,对我们来说都是创造。我们只能和他比勇气,比天时、地利、人和,要笨鸟先飞。”

洛阳队已经确定了要先漂下去。《渡口日报》一位女记者劝王茂军:“不要被不负责任的记者们煽动,你们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绕着走,人们会理解的。”王茂军回答他,漂虎跳峡是自己情愿,如果死了,就死得其所。

最后,女记者拿了一个本子让洛阳队写几句话。王茂军提笔写下:“长江巨澜/积之于涓涓细流,中华振兴/有待于万千黎原。”

王茂军也让女记者给她签个名,对方却只写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她告诉王茂军,自己没有豪言壮语,只能默默地祝福他们。

王茂军当时就愣住了:“她走后,我又想了半天,是我太华而不实,尽喊空洞的口号,还是她世界观有问题?”

中国式漂流船

9月11日,1时35分,步话机传来指挥部下水命令,科漂队队员王岩、李大放乘坐由重庆长江橡胶厂为漂流队特制的“中华勇士号”红色飞碟式密封船,在欢呼声中向虎跳峡漂去。

1986年,成功漂完金沙江上虎跳后,科漂队队员李大放被兴奋的人群拉出密封船,高呼“我们胜利了!”

密封船最早是尧茂书的设想,他曾经想过把两条敞篷船扣在一起,人躺在里面漂流。肯·沃伦全套设备都是从美国运过来的,其中并没有这样的船只。中美队队员张继跃这些年一直从事商业户外探险,他觉得密封船是个笑料:“所有玩漂流的都会问,这是什么啊?从行业角度是开玩笑的,这不是一个范畴里的东西。”

人一旦进入密封船,就完全失去了对船体的操控。7月27日冲击叶巴滩时,密封船在跌水下不停打转,在船里的三个队员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水在不停地绞,直到巨浪把密封船打烂了,人才被冲出来。队员孔志毅已经被晃昏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毫无知觉地消失在巨浪中,队员张军和杨洪林被江水吞噬,至今都没找到尸体。

2时26分,李大放和队长王岩乘坐的密封船冲进上虎跳峡口,船舱内漆黑一团,只有一个手电照明,有一个对讲机跟外界联系,两个人共用一个用汽车内胎做的氧气袋。密封船从近8米高的虎跳石侧面跌下,顿时就像“进了洗衣机一样‘砰砰砰地撞”。围观者看到小船几次陷入滚滚白浪,几秒钟后又冒头出来。密封船被翻倒、被撞击、被激流冲过了两道十几米的大跌水。捆在船外的汽车内胎被打掉了一个,舱门已经撕开了一个几厘米的口,水已经开始涌进来了,但好在,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冒险就结束了。

“李大放、王岩被拉出舱口,李大放高呼:‘我们胜利了!王岩壮志未酬地说:‘我还要冲满天星!有记者和队友关心地问他:‘是否想到过死?他说:‘想过是真的,不想才是假的。不能怕死,怕死就冲不出虎口。”(资李申:《他们是怎样征服“上虎跳”的》,1986年9月27日,《科学报》1版)

30年里,李大放也反复被问到这个问题:当时到底怕不怕死?“漂的时候我心情非常平静,根本不去想可能一下就起不来。”他念念不忘的是记者骂他们“孬种”的刺激:“后来还有记者说,在密封船里面,懦夫和勇士都是一样的。但事实上就算给你密封船,你要有相当的胆量才敢进去。”

在后期进过密封船的科漂队员吉胡·阿莎,在自传里描述过对密封船真实的恐惧:“如果要说在长漂中最恐怖的时候,我可以说不是在水上,也不是在疫区,而是独自走进密封船的时候……全身蜷在橡胶味道之中,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最恐怖——以至于我以后的噩梦环境都发生了我被活埋在黑暗之中。”

李大放下水的前一天,9月10日,洛阳队已经抢先成功漂过了上虎跳。

9月12日,洛阳队郎保洛、孙志岭两名队员冲击中虎跳,仓促准备的密封船被大浪打破,孙志岭遇难,郎保洛逃生上岸,被困在悬崖下的一处凹窝内。次日,24岁的记者万明在报道郎保洛被困事件时,发稿路上被山石砸中,当场身亡。

4天后,9月16日,郎保洛被成功解救。一年后,在1987年的黄河漂流中,郎保洛等七名队员遇难身亡。

就在营救郎保洛期间,肯·沃伦9月13日在巴塘宣布中美队解散:由于漂流到四川白玉县境内河段,遇到密布的险滩和特大的激流,船只损坏严重,无法按原计划抵达宜宾。

早在8月3日,中美队一名随队记者大卫·夏普因为高原反应引起肺水肿,病逝于通天河河畔。“就是因为大卫的死,又听说中国两个队已经在下面死人了,所有人都开始害怕了。”这一点跟李大放一样,禇斯鸣在长江上没有跟队员讨论过怕死的事情:“这太私密了,你说的话是想影响别人,给自己加分的,人在这种状态下都是演员。”

科漂队里,有人为了逃脱最危险的路段,把手包起来假装受伤,依然在积极地喊:“上!上!上!”——伤员是不可能上战场的,这跟战争时期是一个道理。中美队的反应是频繁出现的争吵,队员说肯·沃伦的领导能力有问题,说队员之间有性格冲突,指责摄制组不帮忙干活儿,互相怀疑对方偷吃食物……禇斯鸣知道,越来越激烈的争吵都是表象,所有人实际上都是怕死,想掩盖自己的恐惧。

“大家来都是商业合作,是为了探险,没想把命搭上。”队伍已经分崩离析了,先有三名桨手和一名医生离队,又有三条船被激流划破无法修补。中美队最后弹尽粮绝,像个牛仔一样始终独来独往,不太会稳定队伍的肯·沃伦自己离开了队伍,中美队十几个人分成了三路,先后弃船求生。最终,三组人几天后居然同时在巴塘汇合,前后相差不到一小时。

肯·沃伦知道丢盔卸甲的这支队伍无法继续漂流了:“现在我们都清楚了,我们对这条江的认识是远远不够的,在这条江上,不管什么人,单靠勇气、毅力、技术是不够的,要更多地认识它,了解它。另外,在不同的河段采用不同的漂流器材是十分重要的。”

荣誉

整个1986、1987年,漂流队的队员们都走不出长漂的状态。

李大放做了大半年的报告会,北京、辽宁、天津、四川……各地巡回做报告。漂了下虎跳峡的队员杨欣,回到攀枝花电厂就涨了两级工资,被选为团中央“十二大”代表;科漂队队长王岩,漂了上中下虎跳峡,被推举参加了中央电视台国庆37周年联欢晚会。戴善奎因为200多篇关于长漂的连续报道引起全国反响,获“全国好新闻一等奖”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出了虎跳峡,一切就已经开始不同了。

张国宪是中途加入科漂队的队员,他此前是成都印染厂的设计师,给科漂队设计了印有“中国”大字的队服,之前他以为漂流队的队员都是高高壮壮的,见面才发现:“撇得很,这群人能漂,我有啥不能的?”

但从长江上越往下走,这群在他眼中没什么出奇的队员们,在外界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起来。

沱沱河、通天河的藏民们很难理解这几支漂流队,洛阳队跟藏族工人费劲口舌,对方仍不明白漂流有什么意义。租汽车时,北京籍的个体户对花重金漂流十分不理解:“2万元买成肉,在家能吃几年!”最后谈妥价格,老司机还要吆喝一句:“我赔着本儿送你们去爱国。”

在金沙江漂流时,西藏一侧的居民没有报纸、电台,更没有电视,李大放明显感觉到,巴塘县的迎接是上边安排的,政府人员都不怎么积极。“越是闭塞的地方对我们反应越是平淡。只有到了通讯发达、文明的地方,我们受到了盛大的欢迎。我们到的第一个大城市是渡口,万人空巷,确实可以那么讲。”

渡口市,就是今天的攀枝花。张国宪上岸时,浑身脏兮兮,满脸都是大胡子,岸上迎接的学生们热情地冲过来,紧紧抱住他的两只胳膊,张国宪被架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们看我都是一种崇拜的眼神,我都不明白他们在看啥子,看外星人吗?又不是从南极回来的。”

科漂队漂过宜宾,之后的长江通航路线上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了,所迎接的只有山呼海啸的欢迎。到南京时,欢迎仪式上前国家女排队员孙晋芳也出席了,她对科漂队说:“你们的成绩跟我们当年五连冠一样,都是壮举。”

张国宪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重庆体院,队友们在主席台上声情并茂地做报告,他坐在观众席里跟运动员们聊天。“你们好了不起哦,好羡慕你哦!”邻座年轻的运动员看着张国宪,满眼都是真实的憧憬:“我们这一辈子可能都得不了冠军,你们几个月,就挣了这么大一个冠军!”

“那个时候真的是举国狂欢,真把大家当作了胜利归来的壮士,把我们的虚荣心激起来了。”李大放这时已经彻底不能再讲自己“出来玩玩”的动机了,媒体已经把这件事塑造成了弘扬爱国主义、发扬民族精神的调子。“境界都是庞大的宣传机器造出来的,队员也体会到其中的好处,就勉为其难接受了嘛。”

等回到重庆老家,邻居见到李大放就叫:你娃儿还活着回来了嘛!你要没回来,你哥可就完蛋了!

邻居告诉李大放,听说了虎跳峡的那封假家书,李妈妈把大儿子臭骂了一顿:“我二儿死了我就要找你算账!”

“她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儿子去死呢?”过了这么多年,李大放没跟哥哥说那封信的事。他不怨恨哥哥,在那种环境下,“哥哥也是受了舆论炽热的裹挟,并不知道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是什么感受”。

“我在巴塘时接到我哥的电话,你想想我哥费了多大劲,把电话从重庆摇到藏区,再摇到了乡上,你想想那得花了多大力气?”

“我哥哥很激动,说全国都在关注你们!电话里叽里呱啦讲了很多大话。我当时听了心都凉了:你懂啥子?我这下水有可能就要死!”

“但我当时又不好说这个。我哥哥是跟着报纸看热闹,占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觉得这个仗打得好!他没想到下面尸骨遍野。”李大放说。

假镜头

2016年6月末,我跟李大放约在成都一家商场里见面。他个头不高,外表普通,坐在熙熙攘攘的咖啡馆里并不起眼,在这里讲30年前的长漂,聊着聊着总觉得有点尴尬,每一个词都跟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大放带我去了张国宪的工作室,长江漂流之后,李大放去了中青旅工作,张国宪先调到报社做摄影记者,又在90年代的下海大潮里,出来开了一家视觉设计公司。大多数科漂队的队员都换了工作,又多多少少跟长漂有关系。这些年媒体最常采访杨欣、杨勇、冯春三人,长漂后分别转行去做了非政府组织、民间地理科学家、职业漂流探险家,都在围绕着长江工作,他们夏天都不在成都,这正是出野外的时间段。

还有一些人假托自己不在,事后我才知道,前几天刚刚有媒体采访冯春,“90后”的记者问了许多科漂队、洛阳队之间的竞争和矛盾。这些尖锐的问题让冯春很不满,在微信群里提醒大家,只接受正面报道,不要说负面内容。

30年前的媒体宣传话语,已经给这场漂流定下了调子,就像杨欣在电话里对我讲的那样:“以国家为重、以民族为重,为了这些能献出生命的精神——现在我们缺少的就是这些东西。长漂最后的结果不在于技术,而在于精神,通过这个唤起一种精神、唤醒了一代人,给人感觉是只要我努力,就能获得成功。”

年复一年,大家依旧延续着报告会上的说法,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怀念80年代。这30年里科漂队发出的声音最多,洛阳队几乎杳无音信:他们大多数主力队员都在1987年6月的黄河漂流里遇难了,7月国务院就颁布了《关于加强江河漂流活动管理的通知》,要求管理各种自发组织的漂流行为,“各新闻单位对未经批准的漂流探险活动,不得公开宣传报道”。

死去的人更不会说话。那些在长江上消失的人,也永远地沉默了。

张国宪前些年一直在照顾队员杨前明的母亲。1986年,杨前明是跟着好友张国宪一起参加科漂队的,出发前还有同事开玩笑:你去,去之前我们把追悼会先给你开了!

杨前明死后,杨妈妈听说了这句玩笑,一直耿耿于怀。独子早逝,杨前明的父母离了婚,老妈妈沉浸在悲伤中一直出不来,去汶川县南部的映秀镇出了家。

杨妈妈自己住在山上的一座小庙里,偶尔有游客会过来烧烧香。有一年,一车游客烧完香就在寺庙里闲逛,其中一位女游客跟杨妈妈闲聊了起来:“老妈妈,你是哪里人,怎么自己住在这儿?”

杨妈妈告诉她:“我是成都的,我儿子1986年参加长漂死了,剩我一个人,就出家到这里来了。”

女游客突然不吭声了,再一看,她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杨妈妈也很惊奇,这个女娃娃怎么这么大反应?一问才知道,这个女的是王振的老婆,是跟杨前明同一条船出事的。”

——1986年11月19日,科漂队大队伍已经漂到了南京,一路鲜花掌声马上就要胜利抵达上海了。队员杨前明、王建军、王振返回金沙江莫丁大滩补漂,以实现“一寸不落”的长漂诺言。船过莫丁大滩后,因水流湍急,无法靠岸,在继续下漂时,三人在扎木滩落水遇难,至今没找到遗体。

“当时女孩已经怀起了娃娃,王振死了,她就把娃娃打了。”张国宪听到杨妈妈讲这个故事时,自己也听哭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多巧的。女游客喊她杨妈妈,还给她写信,后来也中断了联络。”

2008年汶川地震,映秀灾情严重,山上的庙子整个垮了。杨妈妈当时在成都,幸运地躲过一劫,但寺庙里杨前明所有的遗物也随之消失了。受此打击,没过几年,杨妈妈就去世了。

中美队的中国队员们这些年很少接受采访,他们在长漂这件事中一直是被忽略的角色,禇斯鸣、张继跃等人30年前后的想法没有多大区别:这就是一次商业合作,跟国家、跟荣誉没什么关系。禇斯鸣和科漂队、洛阳队从来没有来往,他觉得大家做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禇斯鸣也怀疑科漂队是否真的“一寸不落”,公开的视频资料里科漂队有个最著名的镜头,是一条敞篷橡皮艇冲上浪巅,瞬间翻船,队员们在江水中游泳搏击。

“那条船是个光板船,一点物资都没有,他们真正的补给到底是怎么运输的?而且那个浪实在太小了,这点技术都没有,后面到底是怎么漂的?”中美队经历的最危险的江段,肯·沃伦把四条18英尺长的漂流船扎到了一起,每条桨有14英尺长,合起来变成了一个10.8米×7.2米见方的菱形船队。就这样的大阵仗,“有的浪一下子就冲得立起来了,我抬头再一看,离浪尖还有船队这么长的距离。你说得有多凶险!”禇斯鸣在江上捡到过前面中国人队伍的塑料桨,不到两米长。“我说天呐,他们想凭这个东西漂长江一定要死人的。”

听说几名中美队队员都提到了那个翻船的镜头,张国宪一下子笑了,他没想到中美队这么多年还在纠结这个。过了一会儿,他决定告诉我真相:那个镜头是假的。

中国两支队伍在金沙江上基本没有视频资料,镜头是为了报道大家特意补拍的,所以船上没有物资,吃水浅,遇到小浪立刻就翻了,也好显示队员们艰苦拼搏的精神。

“一寸不落是真的。”旁边的李大放说,随后他们也补充了一句,有时候浪太大,人被冲下水,下游在哪捡到船,就在哪里继续往下漂。“路太难走,也不可能再拖回去重漂了。”

30年过去了

2007年,《户外探险》杂志中国版的年度金犀牛奖评选,给肯·沃伦颁发了年度荣誉奖。长漂20周年刚过,以此纪念他:“开启了一扇通往长江探险的大门。世界各地漂流者们认识了这条伟大的河流。”

沃伦早在1989年就去世了,回到美国后,肯·沃伦因为大卫·夏普的死,和未完成的商业合同,陷入了不断的官司,最后自己的漂流公司也被迫破产。虽然官司都以他的获胜告终,但这个身高1.9米、体形强健的运动员长期处在心力交瘁之中,一个下午,在修剪草坪时,肯·沃伦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10年之后,长江漂流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你为什么还写长漂?”每个采访对象一坐下来都要问这个问题,随后又是同样的一句话:“长漂不好写,故事太多了,你一篇文章写不完。”

长漂对这个时代有什么意义?

对肯·沃伦来说,留下的意义只有悲剧。禇斯鸣已经到了肯·沃伦的年纪,他现在北京宋庄经营一个园区,看起来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但因为高血压,每天要吃降压药。“我已经59岁了,哪能像沃伦一样再去冲击长江。”他觉得30年前的沃伦抗击的是命运,“小人物的无用挣扎,再努力,在自然面前也微不足道”。

禇斯鸣说自己很少跟别人讲长漂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回头加他的微信时,我发现他的微信号是“rafter1986”(“桨手1986”)。

中美队队员张继跃还在成都,他开了一家户外探险公司,这些年一直在带国外旅行团到四川探险,漂流也做过不少。现在看来,肯·沃伦那个漂完长江,再漂雅鲁藏布江,一路开通旅游到恒河的计划完全是天方夜谭:这条经过中印之间的线路,根本不会让外国人从这里顺流而下。

更何况,长江也变了。金沙江已经被水坝彻底改变了模样,赵坚这些年去看过很多次,“基本都拦完了”。叶巴大滩附近正在修水坝,过不了几年,第一次密封船事故的区域将会变成一片平湖。杨欣最近几年的重点工作,就是呼吁停止烟瘴挂的水电站修建计划,以保护当地生态环境。他对长江源头的情况了解得更多:“长江漂流是历史上长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现在的长江已经不可能实现全程漂流了,因为层层水坝已经阻隔了长江。1986年的长漂已经成了千古绝唱。”

科漂队现在有个微信群,一群平均年龄已经60岁的队员们平时经常在里面聊天。这支队伍的成员都有不同的来历,队员从一开始就有各种各样的分歧,整个长漂笼罩在英雄主义情怀下,很多冲突后来已经被抹平了。有几次提到当下的新闻热点,大家吵得不欢而散,后来就再也没人提了。

科漂队员很多人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有人一直在长漂的旧梦中走不出来。

虎跳峡景区里现在还有一个小博物馆,正是那名最早离开长漂队伍的队员开的。这名队员后来又组织了珠江漂流、黄河漂流,但他始终也都不是主力队员,没有亲身经历过最危险的江段,其他队员最不能理解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都到了今天,这个人还在孜孜不倦做长漂这个工作。那个小博物馆孤零零地矗立在景区内,小馆长一直活在过去的岁月中。

科漂队有一个更正式的博物馆,2013年6月,长江漂流纪念馆在成都大邑县建川博物馆内开馆。我去的时候正是盛夏,工作日来参观的游客不多,一小时内,只有几个小学生飞奔进来,转了一圈,不明所以地走了。

玻璃柜里的橡皮筏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纪念馆里的展品都是科漂队员们捐赠的,没有洛阳队和中美联合队的实物展品。

征集展品时,大家跟李大放要那封虎跳峡家书,他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拿出来。“信是假的,我怎么可能展览这个?”

纪念馆仍然挂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在媒体的长枪短炮的簇拥中,一个男青年正在读着什么。图片说明是:冲击上虎跳峡前,科漂队现场指挥部的资李申向队员宣读李大放母亲的一封来信,信中母亲为儿子漂流鼓劲打气。

(感谢实习记者杨文轶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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