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火车男孩

2016-07-20 10:07杨巧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珍英子罐子

杨巧

1

“看,火车!”

一听见火车鸣笛声响起,孩子们就会立即停下来,仰起头,望着那暮色的山脉之间驶过来的铁皮火车,大声地喊。

火车从这座山间开过来,出了隧道,再往前开,前面仍旧是群山连绵,下一座山脚有一个站台。铁路边的孩子们不敢穿过黑黑长长的隧道,跑到山那边去,可他们知道这火车会在另一头停下来。有些年,火车常常会停下来,停下来的有客车,绿皮的或红皮的,也有货车,有时,甚至会停上大半天。

“哎,火车又停下来了,前面的火车太多,排不下队咯!”

巷子里的人以为是前面站台要停下来的火车太多,给堵住了。

这些停下来的火车让孩子们觉得新奇和神秘,他们壮着胆子走到铁轨旁,靠近车窗,踮着脚,往车厢里瞧:

“咦,车厢里还有烧开水的呢,他们想喝水,就拿个四四方方的壶去灌水!”

“里面还有床!人可以睡在火车上!”

“火车里有桌子,他们在那儿打扑克牌呢!”

有一种火车,是最让孩子们感到吃惊的,被他们叫作“闷罐子”火车。

“闷罐子”火车其实是普通的装货的火车,这火车尤其笨重,行驶在铁轨上,枕木咔咔作响。可有一段时间,这货车也装人,一个车厢连着一个车厢,装着人。

在农历新年的年前和年后,人们常见这种装了人的“闷罐子”火车。

女孩英子就住在这铁路旁的巷子里。今年她已经十三岁了,正月初三生的,这不,才过的生日。去年她的个子腾腾地往上蹿,变成了个长手长腿的姑娘,跑起来脚板踏在地板上,叭叭地响。大冬天里,英子那件黄毛衣短了,妈妈翻柜子找来红色的旧毛线,把旧毛线继续织在黄毛衣的两只袖子上,英子就很不乐意了。“难看!”她鼓着腮帮子说。“怎么难看了?你以前的毛衣不都是这样接着的吗?”妈妈说。可英子就是不愿意,宁愿里面那件毛衣短了一截,也不愿意。妈妈说英子长大了,长野了,让人操心。

怎么就让人操心呢?英子不懂。

“英子,别往铁路上跑啊,听见了吗?”妈妈喊道。下午,英子约着阿珍他们一块去玩儿,放下碗筷,她就着急地往外跑。巷子里小孩儿爱跑到铁轨上去看火车,这可没少让他们的爸爸妈妈担心。“听见啦!”英子高声应着,一溜烟跑了。妈妈想让英子拿顶帽子,却发现她早已不见了。

一夜雪,地已经变白了,屋顶上、树杈上都盖了一层白雪。

“阿珍,雪下大了!”老远,英子就用她的大嗓门喊。

“下大了好,我们好去堆雪人。”阿珍回应道。

两个孩子走在飘雪的小巷里。

这时,传来“呜——”的一声,随着锐利而响亮的鸣笛声,一束光从黑色的隧道里照射出来。火车从隧道里缓缓地开了出来。

“哟,火车来了!”阿珍说。

“火车开得那样慢,看样子,怕是又要停下来了。”英子说。

这是一辆“闷罐子”火车。大人们怕孩子们到铁路上玩太危险,总吓唬道:“小心被拐了去!抱了你,往车厢里一丢,火车一开就把你给拐跑了!” 英子知道这样的话是大人拿来唬小孩的。不同于别的火车,她不喜欢“闷罐子”,不但不喜欢,还有些怕,这都是因为那个胡子拉碴的“闷罐子”人……

2

刚才堆雪人时还少根树枝当手臂,英子就自告奋勇地来山坡上捡树枝了。

山坡上树木的叶子全掉光了,褐色的树枝朝天空耸出去,树杈间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白雪,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往下落。

一场雪,把地上的树枝盖了起来。

“哈,一根长树枝!”英子高兴地叫起来,把树枝在自己的腿上掸了掸,把上面的雪给掸下来。“闷罐子”火车还停在山丘上,英子一抬头,看见车厢里一个戴着黑皮帽的男孩,正趴在木栏杆上往外看。这“闷罐子”火车每个车厢的门并不关严实,而是用一块半人高的木栅栏隔着。男孩看上去年纪和英子差不多大,上半身弓着,身上那件大棉衣敞开着,模样倒是十分清秀,见英子也瞧自己,他把身子往上一缩。

刚才自己在这儿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英子有些不自在了。

“嘿,你捡树枝做啥嘞?”男孩说话了。

英子在心里答道我捡树枝是为了给雪人做手指呢,可嘴上却不说话。

“嘿!你捡树枝做啥嘞?”男孩又说话了,“这些树枝都是湿的,又当不了柴火。”

英子听了,忍不住了,她仰着脑袋说:“不当柴火,我们又不烧火。”

“那你捡这些树枝做什么?”男孩问,他脸上起了一层褐色的皮屑,简直像个小乞丐。

英子想起妈妈说过不要和火车上的人搭腔,她又想起上次问自己要热水的“闷罐子”……那天,英子到铁路边玩,铁轨上就停着一辆“闷罐子”火车。许是时间太长,“罐头”里的人坐得难受,车厢门是打开的。英子往车厢里面一瞧,里面的情景让她惊呆了!——这不叫车厢,而是一个大仓库!车厢里黑乎乎的,好多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地上放着褥子,堆满了包裹,有一股让人胸口发闷的气味,年轻人、中年人,男人、女人,就这样在车厢里划出各自群体的阵营。这时,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瞧见了英子,咧嘴一笑,问道:“嘿,小孩,你是住在附近的吧?能从家里带点热水给我们吗?”英子看着对方那难看的一嘴黄牙,愣了一会儿,然后拔腿就跑了。她跑得太快,在山坡上摔了一大跤,膝盖疼了好多天……

这个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大,他也坐这样的“闷罐子”火车?“做啥嘞?”我们可不说“做啥嘞”,那他是哪里人?这车从哪里开来,又开到哪里去呢?他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坐“闷罐子”火车吗?

英子加快了动作,她用鞋子把地上的雪哗啦哗啦地扫开,胡乱地捡起了几根树枝。

下山的时候,她走得快极了,好像担心男孩看出自己是逃开的,也没回头看,怕那男孩还在看自己,那样会怪不好意思的。

回到巷子里,远远地,英子看那男孩似乎还在车门口,于是,她玩得有些心不在焉了,总是不停地回过头望着那停着的“闷罐子”火车……

当看见“闷罐子”火车上的男孩出现在巷子里,英子几乎要叫起来,谁也没料到他居然偷偷地下了火车!

“天哪!”英子喊了一句,她瞪大了眼睛。没错,正是“闷罐子”上的那个男孩,细细长长的眼睛,还有那顶黑皮帽。男孩站着风中,身上那件棉袄依然敞开着,一根宽宽的皮带,紧紧地勒在腰上,眼神里含着一丝羞怯,盯着巷子里的这些孩子们。

“谁啊?”

“不是住在我们巷子里的。”

“不认识。”

……

大家这么说着。好一会儿,英子才回过神来。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从火车跳下来的?” 阿珍用手碰碰英子的手,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从火车上下来的,你认识?

男孩点点头。

这下,另几个小些的孩子就都嚷起来了:“哇,从火车上下来的!”“从火车上下来的!”

火车停了这么多辆,还从没有人跑到巷子里来过,顶多一些个大人会从车厢上跳下来,站在路堤上抽根烟。而面前这个男孩,居然从火车上跳下来,还下了山,还来到了巷子里!一两个小孩跑到前面去,像看一个小怪物似的,围着男孩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男孩被看得不好意思,他摘下脑袋上的小皮帽,在手上揉搓起来。

“嘿!等会儿火车要开走了,怎么办?”这时,英子问。她望了望山坡上的火车,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开走。

“前面的铁路坏了,在修呢,火车还不会开……”男孩回答道。

“那你干吗从火车上跳下来啊?!”英子蹙着眉头,颇有些责怪地说。

“我看你们在这边玩,就下来了……”男孩说。

噢,原来是这样。

3

大家不堆雪人了,围着男孩一个劲儿地问。男孩告诉大家自己从河北来。

“你坐了多长时间的火车来的?”

“两天了。”

“河北在哪儿?”

“在北边儿。”

大家也不知道北边儿到底在哪儿,晃着小脑袋到处乱看。“左西右东,上北下南,北边在那儿呢!”英子指着巷子口说,她听爸爸说过怎么样辨别方向。大家就都朝巷子口看过去。

“河北好玩吗?”

“好玩,冬天的雪比这儿大。”

“有多大?”

“雪下得厚,喏,直到这儿……”男孩把手往脚踝一比画。

大家都“噢”了一声,英子也觉得吃惊,这么厚的雪,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你们那儿有什么好吃的。”

“我们那儿有很多大枣子。”

“枣子甜吗?”

“枣子甜,个儿也大。”

……

男孩每回答一句,大家就“噢”一声,表示明白了。男孩说话的时候,不时地看一眼英子,看得英子脸红红,心慌慌,好像是因着自己,他才跳下火车的。这么一想,她有些害臊起来,就把目光挪开了。

男孩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他本想在巷子里玩一会儿就走,现在却忘了。

这条小巷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小巷的街道太小,两辆单车对面驶过来,骑单车的人都要小心翼翼,房子一座紧挨着一座,七弯八拐,那些旮旯角里是极好躲藏的地方。英子是躲迷藏的好手,她总是像兔子一样往巷子拐弯的地方一钻,就让人找不着。男孩加入了他们捉迷藏的队伍,他喜欢这个游戏。他闷坏了,就像刚才和这些新朋友所说的,他已经坐了两天的火车了。足足两天,他都待在那空气不流通让人发闷的车厢里。大家让他和另外两个孩子用手蒙住眼睛,数到五十下,再去找人,他也很高兴,倒是那两个孩子觉得不太乐意,说待会儿就要轮到他们躲起来了。

小屋棚后的水沟旁,英子躲在了一堆木材后面。这是她新近发现的好地方,躲在这儿,绝对没有人能够发现她。毕竟,光走到小屋棚的后面,就得沿着水沟走上十几米,这大冷天的,谁愿意跑到这儿来?

她耐心地躲在木材堆后,不时听见外面有人叫起来:“哈,我找到啦!”

呵,天可真冷啊。英子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她那小小的鼻尖冻得通红通红的。她蹲得脚都有些发麻,于是,将身体的重心从左边腿上换到右边腿上,又从右边腿上换到左边腿上。

“我找到一个!”

这是火车男孩的声音,他说话的音调和英子他们不同,有些滑稽。英子禁不住觉得好笑起来,她蹲在那儿,又朝火车看过去,见火车安安稳稳停着,放下心来。天快黑了,一些人家已经亮了灯,窗户映照出来的灯光,洒在白色雪上。

——咔嚓,咔嚓,有脚步声。

——咔嚓,咔嚓,脚步声近了。

有人来了!英子下意识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往木堆后面靠。这时,一个身影模模糊糊的,朝这边走来。是谁呢?借着灯光,英子微微地抬了下脖子。她看见了,在微黄的光影下,一个男孩露出光洁的脖子,敞开的棉衣,是那个火车上跳下来的男孩!

男孩走近了几步,却忽然停住了。他眯了眯眼睛,好像要确定这儿是否藏着人。他看清楚了,这木头堆后躲着一个女孩,蜷缩得像只小猫咪,是捡树枝那个嗓门大大的女孩。

被发现了,英子觉得有些懊丧。可奇怪的是,她依旧猫着身子,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男孩也没有用他那怪音调高喊一声:“我找到了!”

两人都沉默着,就互相这样看着,似乎都在等对方的反应。

雪从天上慢慢地飘洒下来,像被撕碎的棉絮。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来,也许是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那笑声轻轻的,像铃铛似的响在安静的冬日傍晚。

男孩哈了口气,转身,摆着两只长手臂,走了。

这下,英子倒有点蒙了,她不知道是该走出来,说“倒霉哎,我被找到了”,还是该继续躲着……她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蹲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等到大家喊“都快出来吧,找不到啦”,她才慢吞吞地从屋棚后走出来。

她走出来,很快看到站在路灯底下的火车男孩,他眨巴眨巴眼睛,一笑,原本细长的眼睛显得更加细长了。

“啊呀,英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啊?”见英子出来,阿珍嗔怪道。

英子也冲着男孩腼腆地笑了一下,她心里一跳一跳的,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4

男孩几乎是被拽上火车的。

原来男孩是趁着妈妈睡觉的工夫,偷偷下了火车的。他妈妈一醒来,发现儿子不见了,这可不得了。铁路路堤上响着他妈妈呼唤男孩的声音,这声音也惊动了整条巷子里的人,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铁路边上,发生过火车轧了人的惨事,尤其是孩子。巷子里的人一听这么喊,以为是谁家小孩出了事,家家户户的大人都慌忙地看自己的孩子,又慌忙地跑出来瞧……

“闷罐子”火车上匆忙地跑下来几个大人,英子看见了男孩的妈妈,那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北方女人。她口里骂骂咧咧,说着英子他们听不懂的话,像拎小鸡仔似的把男孩给拎走了。

这件事在巷子里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天,几乎每个孩子回到家里,都被大人训斥了一顿。英子妈妈知道自己的女儿就和这火车上的男孩一块玩,直说英子他们胡来:“那孩子胆大包天,居然从火车上跳下来,多危险!还敢跑那么远!火车要是开走了,那还得了,听说那孩子还和你们在巷子里玩了老半天!你们也真是荒唐!”

听见妈妈这么训,英子就问:“他妈妈会打他吗?”

“那少不了一顿打,要是你这样,我也要打的!”

英子就想,男孩妈妈的手掌那么大,打起来该有多疼啊。

这天晚上,英子没有睡着……黑夜里,铁路旁的路灯照出好大一片黄色的光晕来,几节车厢被照亮了,其他的车厢和黑色夜幕混为一体。英子躺在床上,能看见铁轨,能看见铁轨上那几节火车车厢,男孩乘坐的那节车厢就在信号灯下。英子在被窝里扭了扭身子,怎么也睡不着,她一个劲儿想,捉迷藏的时候,为什么火车男孩没有告发自己呢,怎么就没喊“我找到你啦”,他找到别人,不就喊了吗?

英子这样想,那样猜,找不到答案,只觉着心间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她希望火车不要开走,迷迷瞪瞪,睡意一重,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瞧瞧火车开了没,见火车还停在山丘上,就又安心下来。那个男孩也睡了吧,车厢里冷不冷?嘿,肯定很冷,不像现在自己的被窝里那么暖和。她又想起上次那个问自己要热水的“闷罐子”,是啊,这“闷罐子”火车里是没有热开水的,她见过车厢里面,什么都没有,可不像红皮火车里还有烧水的大壶。这样一想,她就惦记起男孩可没有热水喝,也没处洗脸、刷牙,她记起爸爸有个军用水壶,水壶很大很笨重,装满一壶水可以用上一整天呢,要不,明天用水壶装了水,给他送去?妈妈会同意吧,又不是给人用,连借都不是,只是装一壶水而已,有什么不同意呢?

但是,送水过去,会不会很奇怪呢,还有那水壶放哪儿去了,是放在柜子里吗?明天要找一找……

第二天早晨,英子从蒙眬中醒来,一想起火车的事情,立即跑到窗口去看。

——铁轨上空了!

“闷罐子”火车不见了!

啊——英子的心一沉,涌起一阵巨大的失落。水壶,水壶她不用找了,没有用了,火车开走了,没有用了。火车开走了,是昨天半夜开走的吗,还是今天早上?怎么就没听见一点儿声响?有时候半夜里,她都会被那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吵醒呢!

一早上,英子整个人都有些闷闷的,妈妈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摇摇头。

吃了早饭,英子独自来到了铁路上,她不时地回头,怕别人看见,怕别人问一大早,你到铁路上来做什么?路堤上种着一溜的夹竹桃,冬天里,叶子却还是绿色的。

昨天,就是这儿,男孩坐在车厢上,用那双细长的好看的眼睛瞧着自己。铁轨空荡荡的,英子站在信号灯下,似乎看到火车开动时,男孩站在车厢一旁,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摇着他那顶黑皮帽,他在向她挥手,口里喊着:“再见!再见……”

噢,再见!再见!忽然,英子仰起头,冷风吹得她脸生疼,她向着前方无限延伸的铁轨,在心里大声地喊道……

图·沈骋宇

猜你喜欢
阿珍英子罐子
装在罐子里的话
罐子剪影
大厨阿珍
独臂作家之死
阿珍
钻石妙贼
巧计得绵羊
碎罐
鲜花好看
智擒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