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律动
—中国书道艺术答客问

2016-07-19 08:16乐泉
中国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古人书写书法

乐泉



书法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律动
—中国书道艺术答客问

乐泉

程阳阳(以下简称程):书法传承已逾千年,今天,请谈一谈您在《白云无门——乐泉谈书道》一书中论及的“书道”的真正含义。

乐泉(以下简称乐):一个民族的书写,就是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的律动。书受之于天象,出入于人之心相。体现的是人格与精神,还原的是人的本性。艺术当与人性、人格同参同修,方可开启灵慧之门。否则,纵然烟云满纸,色相万千,亦属空不见性。道法自然,自然生变,变而通,通而达,达而能化,乃艺术创造终极所指。故智者之书,必然书道。

程:先生,关于清人的碑派书风,您是怎么看的?

乐:汉碑、北魏书风在清代得到广泛的重视,先后出现不少颇有成就的大家,比如伊秉绶、邓石如、赵之谦、何绍基、金农等。清人的探索,为书法注入了新的理念与模式,开启了唐宋以后书法的新疆域,功莫大焉!然而,清人对碑派书法的认识是有限的,他们个人的探索与书写模式,无形中已成为同时代及后来人对碑派书法艺术学习的局限。而在碑派书法中,能力排众议,独具慧眼,发掘出新的审美情趣的当推徐生翁。徐氏通过自身的体验,创造性地打开书法审美的另一个视野。

徐氏身居乡野,身份卑微,在当时并未引起书坛重视。于右任、萧退庵等偶然乍见徐氏书法,至为惊叹,以为莫如。徐氏书法近年被“流行书坛”所瞩目、借鉴,然已大半个世纪过去,令人匪夷所思也。于右任、弘一法师等之书,俱从北派书风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形成自家风格。鲁迅的书法深受六朝碑版、墓志、北派书风的影响,其书作已将北派书风化成自家独具的风貌,其小字行书,耐人寻味而又生动自然,不露痕迹。此种境界当属修出来的。

一味提倡什么书风,显得比较偏颇。艺术是多元多彩的,写什么并不重要,而是要写出品位、意境与个人独特的审美情趣。书尤不可俗。

作为学生应该善于发现、领悟老师对艺术的见解及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参照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能只是模仿老师。要读懂老师,找到自己。人各有不同,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舍弃自己去学别人,最后只能是一个“次品”。学艺术需要不断发现,有所创造。

程:很多人都不敢打破,也无能力打破自己已形成的书写惯性,这也是我特别佩服老师的地方。只要是真正搞艺术的,都不应该是一种套路和技法的不断重复,不管中国艺术还是西方艺术。比如毕加索,画风一生就经历数变。

乐:毕加索晚年仍有艺术创作的冲动,其充满活力的作品,能够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热忱。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程中,只要生命不止,就应有新的发现、新的想法和新的创作冲动。当代人受到的禁锢、约束太多,学到的技法、语言让自己无法挣脱。而有些人盲目地把西方的观念生硬移植到书法创作中,抓不到书道的本质,一味求得表面的张扬,结果却使书坛“乱象”丛生。

程:艺术作品失去创造力,没了变化,就“枯”了。

乐:生命不完结,创造精神就应该永远存在。求新求变反映生命的力度。生命是个过程,简单否定过去不对。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新鲜感。我们要学会调整自己,换个角度看会更有意思。每天早晨起来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充满活力和朝气,有了感觉就去画,不要计较什么得失,不要怕失败。如果你用现在的审美去套过去的作品,可能就会觉得不怎么样。要随机地调整自己,跟着感觉走,跟着水墨走,一笔下去,第二笔感觉跟着就上去了,畅快地表达。画完了也许不知道怎么画出来的,这就是“往往意外”,反映了艺术的本质。60岁的人30岁的心态,多好。30岁的人80岁的心态,完了!

程:中国文字初创时的状态是那样的生动,极富生命力,而今人写的东西常常俗气满纸,原因何在?

乐:追求古朴的意境,对每位学习书道的人都是不可忽视的。“偶与野人相对语,夜来闲梦入西周”,可以间接地从文字里、碑帖里找到与古人相通的地方。今天,我们不是创新不够,而是“温故”不深。西方人敬畏的是吾华夏千古文化精神。《祭侄稿》这样的稿书,可以一下就把你带到那个年代,好像与作者面对面而坐,仿佛看到充满悲愤心情的颜真卿伏案疾书,字里行间能感受到笔下的率真旷达。如果对古人没有“入木三分”的领悟,是达不到这种高度的。所以,古代文化传承的精髓,往往在不经意之中得以延伸。

有时临写汉碑,写的也许并不一定就是汉碑的那个“形”,取其意,传其神。明白人一看,或许就是汉碑的气象。为什么有些人临的很像却不是他,这就是区别。

程: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先生说的“晋唐以下无小楷”?

乐:晋唐以后,小楷书法皆从“二王”范式,能颠覆“二王”传统风格的小楷,稀如星凤。当然,八大、云林尚属例外。

《兰亭序》未必就是天下第一行书。颜真卿写的《祭侄稿》《争座位》、苏子美的《寒食帖》有真性灵,不为书而书,属于“无意于佳乃佳”的典范。当然,这仅为个人看法。

《洛神赋十三行》如鹤鸣九皋,松秀停云,不像唐以后人小楷写的俗套。其字笔画健朴,线条俊秀,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种神采,与晋人的那种风度接近,不难看到书写者的性灵,超逸自然,状态微妙,但并非无懈可击。唐人心目中只有“二王”模式小楷,更多是在追求一种技巧、法度,少的是灵性。

纵观历史,写小楷能有大气象者少见。如果我们今天的审美还停留在文徵明时代,则很无趣。那时国界没打开,所见有限,人们看到的就“二王”留下来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宇宙万物都是融会贯通的,局限于固定的小格局,一成不变的那样写,行吗?审美在延伸发展,反观那些东西会觉得很局促、小气。今天,提倡汉碑,实际上就是要学习大汉的气象,虽然,“大”和“小”完全是我们自己感觉上的问题,小楷能写出大的气象,确非易事。

颜真卿《祭侄稿》 

王羲之《兰亭序》

《洛神赋十三行》

程:先生多次提到小楷《洛神赋十三行》,也有很多人临这个帖,对此先生有什么见解?

乐:习修大令《洛神赋十三行》帖,宜平心静气,精神放松,方可外观气度,内接风神,魏晋气象当在其间矣。纵观书法史,笔下沉逸超迈,峻宕渊厚,神采焕然者,少之又少。而至万境空纳,高古而寓新意,藐空唐宋,直越魏晋,上揽三代,而入上乘之境,非唐宋以下能窥也。

古人谓,各有灵苗各自探。先人创立的各种书写规则与方法,看得见摸得到,而授人以技,颇类匠俗之为。法度的空间应随心相之变而变,岂外物能限、俗眼能窥焉。所谓魏晋风骨与气度,在当今,颇难切身感受。唐初虞世南《孔子庙堂碑》似得王氏之家传,气息纯然,秀逸端庄,笔法精雅纯正,然较之《洛神赋十三行》,则失其真率气度与超逸峻迈之气格。当然,《洛神赋十三行》亦非完美无缺,吾等假此或可探得魏晋气息之一二。虞书与后来颜、柳变革之书无关。变革,无疑是一种进步。然其运笔、结体无形中又局限了艺术本身的创造与发展。作为艺术的探求,取法固然重要,然创法则尤为重要。变则生,不变则死。唐宋以后,小楷多受“二王”形制所囿,难有超越。云林、八大,皆有超拔之才,脱俗之怀,下笔直越“二王”之外,其颠覆之意味,俗手难窥其境。其实,他们才是最懂得“二王”的。或许,他们原可以走得更远一点的。

中国的书道文化传承千年,纳天地万物之变,融义理妙趣于其间,纵横不可端倪,何能以模式陈旧、了无新意、穷途末路等轻言妄断?如何做到“起承转合”“柳暗花明又一村”直至“万类霜天竞自由”,才是吾辈应持的信念,也是时代赋予我辈的责任。时代的审美总是超前的,创造亦不可重复。传承无处不在,天人合一乃吾华夏艺术认知的最高境界。创见的高度合于心相。心相的融变则是天地万物变数之折射。由心相到笔端的过程,隐含无穷的造化因子与妙趣义理。因此,普通的书写与“书奴”般的传承,与书道的精神有着很大的不同之处。从书法出发,直到对书道精神的追寻,无疑是认知的高度在不同时空的转换。因各人的机缘不同,故不可同日而语。先天存有的差异导致结果的殊同,承认与否都是客观存在。

魏晋可看钟繇,大王《黄庭经》尚有可观之处,但离真正的魏晋风度差之较远,且佳拓真本难觅。其实,在汉魏碑志、出土竹木简帛、砖铭等中尽可觅得众多“消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学什么并不要紧,重在悟知。天赋人工,两不可缺。研习书道,不仅要有超方的志向,还要具有超方的眼力、超方的品格与超方的悟性及境界,方可达通透、明性之境。古人云:唯俗病难医也。气息高古者,百年难遇。有些人多少受时风笼罩,心智未明,不辨今古,往往不识古人高妙之处。故有以喜弄奇技以为时尚,或以熟练的书写惯性、超大的作品、怪异的手段炫人耳目;或以西方变异之术求之于书法之变革,以此误以为创新者大有人在。诚然,吾等亦时有难免。殊知,古人一笔一画,盖发自千年灵府,灵府空虚者谈何新意也。书道作品唯有雅俗之分。大凡持“新旧”之说者,若非浅薄,则多为无知所惑或偏激所致。所谓时尚者,一时之风尚也。世俗之见,媚俗之态,具在品下。道之存,无时不在,亦无处不道,所谓“目及道存”是也。大道之行,心无罣碍。说之容易行之难。有人一得“法”便“死”。有人不为法却“生”。起“死”回“生”,何其不易!

眼下有人将毛笔书写,弄成一种近似绘画或行为艺术来表演,这些显然与书道无关。迎合只能媚俗,只能是一种浅俗与平庸。书画虽同源,却不同道。书道的精神及其内涵,具有天人合一之先天因子与后天的觉性内存于心相。故“万殊一相”“空纳万境”等并非无稽之谈。中国的书道艺术,从来就是书写者心相的外延,是完全个人潜意识中本然之美,在书写情趣启动下的超然映现。如今泛滥于市的所谓“雅俗共赏”,与真正意义的书道精神渐行渐远。这样的情形,在任何时代恐怕都一样。只有时间与历史才是最好的明证。一切有为化为无为,似空实有,万象归于零,发于始,明心见性,无间心手,至“空纳万境”“万殊一相”乃书道之崇高之境矣。

程:清人书法现在似乎很流行,先生做何解?

乐:何绍基技术熟练,病在书写的模式化。王觉斯书固可爱,纵横激扬,跌宕起伏,观其作如金戈铁马,无不如意。然其病在过于精熟,熟乃下,非书之高格也。若八大之书,淡逸空寂,不食人间烟火,于世无求却给人以震撼!清刘石庵亦师香光,然书作疏庸静穆,举重若轻,劲气内敛,誉为有清第一高手。然其书沉稳有余,鲜活不足,二人均师香光,却面目迥异。纵观古人书迹,可见学什么不重要,重在品悟。

书道贵在启发性灵,强调个性,表现固有的本我,这是根本。一切以还原古人为目的的书写,代不乏人。艺术的创造之美,是作品能经得起时间验证的唯一之途,一切的重复都会束缚人性中的创造因子。

“传统书法”的局限性已被千年书史验证。古人的所谓规矩,已经永远画“牢”,后人很难有所突破。书道则不然,书道中既含有书的矩度,却不为之束缚。“道法自然”,取象纵横,故曰“万殊一相”。此“一”中,涵括天地万物之变化。故,书受之于天象,出入于人之心相。

以“书道”的精神定义“书法”,其意义或有不同。

意识空间的领略,一旦与内心相契,便会邂逅新的觉知。

触摸本心,唤醒本觉,是艺术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在生活的点滴中,不断发现和了解自己。

创作对于我们来讲可能很奢侈,因为“创”和“作”好像是在经营生产一件东西,然而,真正的艺术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完全出于本然。

“大”者,合天地自然之道,顺自然运转之规律,虽小亦大;凡不合此道的一切所见,其大亦小,虽强亦弱。“大道至简”“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都是说这样的道理。今人将书法作品写的无比巨大,美术堂馆建的超大,这些都是“内虚”的显象。古人以为的“大”,或可是指作品内在气象的充盈与意境的高远,反映作者内心的涵融与清澈。

书写之法,不仅仅是技法、法度,也是心的尺度与内心的涵容。掌握技法、表现技法不是目的,通过书写,还原本心,表达本觉。如果你写出来的东西还是王羲之或颜真卿的,重复别人才是最可悲的事情。一笔两笔已然体现内心的“空间”,感觉便如有了归宿,其他的言语或许多余。迹本于心,婴心至纯;大道忘言,天籁无限。

中国艺术值得我们用一生的精力去印证,神性是可以相通的,但不是人人都能获此机缘。生命不完结,创造精神就应该永远存在。求新求变反映了生命的力度。

程:应当如何理解您书中所说的“心法与写意精神是一种‘内相’的反观,美是生命的律动,而技巧只是形骸而已”?

乐:“心法”是指悟知层次与心相空间的大小。真正的写意精神,始于捉笔落笔之前的“时空流注”,这一点非常微妙。眼空无物,旁若无他,心中无碍即无机巧之状,谓之意随笔走。恰似溪水自在穿行,无所罣碍也。

古来草书形成的定式,让千百年来的书家无法摆脱。明人的狂野,既跳不出此之局限,亦难达到张旭、怀素妙乎其间的初始之状态。始于形而达于道,如隔千万重。言语岂能确切描述?

就行书而言,其情趣的表达,意境的推陈,笔墨的松秀停匀、生动委婉,以及广阔无垠的意识包容度,(几乎可以涵盖所有字体,包括正、草、篆、隶及绘画,均可于其内在中隐现)有极开阔的空间。纵横汉魏之气象,取晋唐之风骨,得宋人之意趣、元人之淡逸、明人之率性、清人之义理,当可开一方水土而达至深至远。即兴之谈,相对推陈而已。所有的存在,都注定其自身的宿命。

写碑不宜用长锋。恕我寡闻,不能断定过去长锋笔存在与否。近代绘画中裹锋皴擦之手法,似从黄宾虹始创,但黄用的并不多,而用长锋写草书好像应从林散之始,故而现代长锋盛行。但长锋有自身之局限。写汉魏者若以长锋笔,只能以短用长勉力而为。从张旭、怀素及“二王”所写草书遗迹来看,俱非长锋却达到草书的理想境。所以研习书道者不宜跟风从众。当然,主者是人,笔墨皆为我用。

清以后文人将隶书过于“概念”化了。汉碑传达的是一种整体的大汉精神与苍茫雄阔的气度,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的象征。

美是生命的律动,而技巧只是形骸而已。一切技法,均为小道。内省的撞击可以触动灵魂。悟觉由内向外,而由外向内仅是表层的触摸。“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是朱熹老夫子的诗教。

多读多看,烂熟于心,然后变化气质,渐而脱胎换骨。此时所有的古人,在你面前便是“木乃伊”。如果一个人的气质不转化升华,终究摆脱不了长年养成的积习与惯性思维,只能沦为古人的奴隶。

一切的学习都是为了丢弃而不是再现古人。如何将自身养成参天大树?大凡持有悟性的弟子,应该这样去想、这样去做。因为成就的是你自己,不是别人。

从无相到有相,字的位置、大小与白纸形成巧妙的空间融合,升格成一种完整的气象,即使是大片的空,依然可以显得构图饱满,虚实妥当,所谓“计白当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比如看八大的画,四尺条屏也许只在下面画了一条小鱼,上面题两三个字,便已十分完整,这便是章法的高妙。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古人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正是中国文化与艺术的高妙之处。书法表现的是人性、知性,进一步是人生。

内心的实证,可以打开视界的灵觉,一种由内而外的体验,与水一般的温润,正是道的滋养。朝朝暮暮,远离尘埃,不动声色,洗涤内心,享受水一样的平静与无有回报的拥有。

黑与白之纯粹与交响,是演化性灵的道场。可以一当十、当百、当千,乃至无穷。黑白即最丰富、最完美、最壮观之色在空的即有。除此之外,一切能见之色当为一色,乃黑白之虚化。黑白之道乃书者性灵。如蓝天白云倒映于水。“众生心水静,菩提映现中”。(弘一法师)此菩提便是即见之心,“明心见性”之谓也。

读碑帖有时比临帖还重要。以我的经验:写的感觉只占读的十分之三。关键要读出己心,以目观心。其内在的“温度”,会在以后自身的笔墨中慢慢显现,这只是真相之一。

发人深省的力量源自内心的无争,像水一样清澈透明、无为而治。在我的心里一切平等,纸笔的优劣已不重要,只有心的抚摸能够唤醒纸笔的灵觉。

老天造人时,已在人身上安装了该有的“密码”,只是人们的肉眼总是向外寻找,忽略了自身。印证或证悟,旨在开启人心,而非物证。写心写意,宜具十分敏锐的艺术直觉。笔下的异趣是做不出来的,因而眼光必须异于常人,不可流俗,绝不是临临帖,做做功课那么简单。

我们不需再现古人。生命属于自己,必须自己把握。还原本心才是最重要的。艺术创作源于心灵的“像素”,流于笔下的也只是沧海一粟。

创作家的成熟期应在50岁以后,趁年轻时多多实验锤炼,让心灵丰满起来,切勿在意巿俗的流变,远离“江湖码头”,远离污染源。以平常心事人待己,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德是智慧的化身,人太聪明并非好事。在今后未知的岁月,我们或许掌握了某些的技法,心境也会因之由淡变浓,直至最终丧失最初的淳朴与本真。天才的至敌,往往在过程中产生。觉的慧,因被“雾霾”隔开,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悄悄“杀”死。常人看来所谓“中年或壮年危机”,人活着艺术却死了。这不是说教而是现实的教训。建议关注一下印象派画家如莫奈、高更、凡高、莫兰迪等巨匠的作品,换换口味,随时“修理自己”,不要总在“雾”里徘徊,要舍得丢弃以前的好不容易长成的“旧我”。

意识具有穿透力,是能量的即现。觉悟便如“莲花浮水”,在上面看到的是“觉”,下去看的是“愚”。看到的只是物的表。“觉”是上苍对你的心灵的抚摸与眷顾,所以人宜时时怀有感恩的心。

人体是一个完满的小宇宙,研究探索人之生命奥秘与研究宇宙空间一样有意义。作为人类本身经过千万年的进化,开发的只是生命宇宙的微乎其微。肉身的局限与灵魂的无限,构成生命相反相成、阴阳互补、气血交融、情思辉映、天人合一的血肉之躯。大自然的一切奥秘与人体的奥秘似无二致,气聚成形,气散若空,均在虚无之间显现而已。

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生者必死,聚者必散。世上所有的改变,只不过都是南柯一梦。人的基本性格不过是心识的流动,唯一真正拥有的只是“当下”——此时此地。书写的快乐,只在写的当时拥有。而这样的拥有不是恒常的。当你深深观照的时候,便会发现与明白这样的实证,这是让我们的生命与意识逐步过渡到单纯、简静、从容、自在的唯一方式。这便是真理。作为“结果”的作品本身,便是过去阶段的结束。未来未知的结果又会在某一时刻造化显现,故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乃宇宙永恒不变的真实。

程:我们当如何理解先生所说:“可及可传的皆为死法,更应关注人的内在气象,关注潜意识的光明显现”?

乐:不断重复的惯性书写,仅能获得书写的快意,却很难体验到创造的乐趣。太熟练,是反复操练的一种程式化书写。生到熟再回生,是一个基本规律。一般人由生到熟便止步。而艺术的生命力需要不断探索新的境域,笔墨当然应情生变。语言的丰富性,随机生发的变数,让书写生动有趣,一日有一日之不同。当然变化是随机的生发,不是事先安排或设计。宁可无变,不可强变。渐变是常态,顿悟只在刹那。今天看古人,要有敬畏之心,要看到古人的普遍问题所在,才能更清醒地认识传统,从而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及该如何去做好自己,多读、多看才能站得高看得远。

古人创造的一切模式,既是入门的先导,亦可能是前景创造意识的障碍。人们习惯用古人的书写模式解决今天的创作问题,那么有没有更新的可能呢?我们有兴趣讨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古人创造了可以学临的惯性书写,以此达到传承的目的。古人用心就如父母对孩子一般。可及可传的都是死法,更应发觉关注人的内心气象,关注潜意识的光明显映。这是我们有别于先辈的崭新的一面。

大凡追逐风尚者,必然笔下多见俗气。浅层次的交流,均在“品”下,无品,何评之有。即便让时下所谓的高手名家放到汉代去交流,恐怕连当时的匠人都不如。今天能见到的众多简牍、墓志,大部分为匠隶所写。书以品为上,气息决定品相,心相存于心宇。心中已有,何必方外求?所谓“相由心生”“万殊一相”是也。我们被当代众多“大师”“名家”所包围,初习者搞不清,被“忽悠”是不奇怪的。从大汉入手,上窥三代,下视晋唐,这是难得的机缘。

程:如何理解先生提出的“笔笔见性”之说?

乐:写字要有风骨,横平竖直,意在“杀纸”。尽管毛笔是软的,可一笔下去,要感觉像金刚杵,这个力量不是鼓努作力,而是自然行笔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圆融而通透的力。心象与意识瞬间融会,一笔下去,便能做到心随意,意随笔,以致“忘我”。

艺术创作要见风骨,这是一种精神内涵的实践。书法尤甚。一笔下去,一切都融在里面了,你的所思所想、性格气息都在里面了。书写就是写你自己,明白了做人的道理,自然笔下通达、透彻。故“书道”的研修,当偏重于精神的修持,须在平常生活中“澡雪精神”,养和充达,无为而至。做人要有风骨。风骨在,精神便有气象,笔下才会洞透传神。

艺术创造崇尚的是一种“自然观”,符合天地自然之精神。以此观照内心,作品的内涵才会丰富、生动,气机才会流畅。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可能往往过于执著于技巧,而忽略了艺术本性,这是一个过程,该时常自醒。今天我们如果一出手便是米芾、王铎,就是书写与审美的“惯性”延伸,反复的操练直至熟练,再以这样的动作搞所谓的“创作”,其实是按照惯性去重复别人,与真的创作无关。

打破成见,打破历史的陈规,打破地域的局限,打破自身的局限,打破了,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独立的空间,尝试新的感受。艺术创造最怕人云亦云、跟风媚俗。

人之气脉与心性是决定一件作品气韵生动与否的关键。不同风格的作品,流露不同心性,乃心相之显现。随机而生,随缘而至。要重在过程的体验,在体验中品尝、发现、认识自己。不在于写什么,看是何人写。临写只在于认识、发现、证得,因而只在过程。“果”是证悟实修得的,是未来的过去。心慧则明,心明则慧。

程:为何说“书写不仅仅是简单的技巧、手法,更是一种心相与精神的显现”?

乐:书写艺术本身存有多种可能性的显现,只要不违背字的书写规律,构成的形式可有不同选择。然书写规律却只有一种。构成的变化,可能给观者带来意外的感受。书写是一种心相与精神的显现,不只是简单的技巧、表现手法,我们只是在学习利用这个载体去展现人的内在的气象与空间。

艺术境界最难的就是超越自身。养气、修心,领悟自身内在的气象。

对于作品本身,只有艺术家本人心里最清楚。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的,能看到表象后面的东西,眼力一定要高。后面的东西是忽隐忽现的,那是真东西。表象就像一个人穿的衣服,看上去也许很漂亮,但不一定适合这个人。艺术应强调“返璞归真”。

一定要训练自己的眼力,以眼观心,通过眼,看到心里的“东西”。

迷恋于追求表象,反复“做”出来的作品,看似完美,实际已偏离了艺术的本质。心灵的艺术,就像小溪流水,不宜处处显山露水,尽显才华,该怎样就怎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往往是好事,心有余就是眼光要高要远,才能不断地往前走。结果是一时的,重要的是在当下。不要怕破坏陈规旧俗,没有破坏力就没有艺术创造的张力。

字要有空间感,纸和笔的“演义”,是一种立体的空间关系。

字本身是一个“构成”,宜具有“建筑”意味。不要怕把笔写破,破不要紧,气聚就行。写横画就像一团“气”,推过去。写“点”,要如高山坠石。

写字画画都不应有“计较心”,一笔写坏了就不写了,其实不要怕,继续往下写,也许就救过来了。坏的是落叶,可以衬托出好的。艺术需要有慧心,需要即时生变,不断地有新的“芽”发出来。

我的画,写心、写意、写神,如云聚云散,随心所欲,不做作,这大概就是中国传统写意的心法。图像的结构服从于用笔的节奏,处处见笔见性,节奏的变化产生优美的韵律,一任自然。

一个“字”也是一个“构成”。汉碑拓片里面看不到笔墨。笔墨在我们手上。笔墨体现的是一种内在修养,表现的是一种美的状态,即气韵。当然不可刻意为之,内在气息的流动,自然生动,如果有意识的去强调,往往就“过”了。不是“风幡”在动,是你的心在动。心动,马上就会显现出来。忘掉才会“有”,这叫“空有”。如果心里充满了表现手法,要如何如何,那就不是一种“空有”。我们不为特意表现技法而鼓努作力。书法作品是一个整体,是作者内心一种状态自然的流露。

程:为何说“中国文化强调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内在的气象”?

乐:这个气象不是人为的造作,应该天生就是这样子,是集天地精华自然生发出来的。

“松”是好的。但宜先紧后松,这是过程。松而见锋芒,有弹性。古人写的章草有法度,有功力,但也可能缺乏灵动与诙谐。元人松雪,明人宋克的章草,只是一种规范化了的书体模式。既然中国的书法是一门艺术,审美自然多元,随时存在变化的机缘,而其内在的张力与内涵,即是其中一种内在之美,能达到内涵丰富,不动声色而给人以震撼之力。古人所谓的气韵生动,是修出来的高妙,外国人很难理解这一茬,国人如今亦在丢弃。片面追求表面形式的堆砌,以惑眼球,这大概也是当代人的悲哀。

目光不能总是停留在表象的追逐,而忽略传统文化的内在精神与纯然高古的气韵。字无论大小,气息最重要。一味作态,长年持一种模式书写,好比一直歪着身子走路,看起来好像与别人不同。艺术是多元的,可以不断尝试不同于以往的表现手法。书法家可以一条道走到底,艺术家需要有多元的不同方式的尝试。每有新的感觉都要大胆去弄,不破坏就不会有所发现,有了新的发现,才会有新的创造动力。因为看到了古人基本都是“一根筋”走到底,路子越走越窄,感触良深。

看破而能自强才是真。生不如意是常态,不持计较之心,真心实意地去“做活”,快乐便在其中。说到底还是胸襟。能容能忍,真容真忍,方可圆融啊。

无为之相,乃空相之有,其实空中无色;

无为之道,如沉江之月,是故五蕴皆空。

吾辈有幸书道,万千法门,旨在觉性。

梦想究竟,人我须弥。

即见之心,圆融之时。

乐泉: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
程阳阳: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联络处处长

(责任编辑: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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