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2016-07-18 11:31
遵义 2016年6期
关键词:乡关乡愁故乡

文丨记者 邹 杰

乡关何处

文丨记者 邹 杰

乡愁,一个文化审美的符号,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

她从古老的《诗经》缓缓流出,吟唱了几千年,至今仍在传唱。

到了唐代,黄鹤楼上,落日城头、断鸿声里。面对千古江流,萋萋芳草,诗人崔颢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不禁发出千古一问: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中国从来就是诗歌的国度,从来就是在诗歌中寻找乡愁的国度。于是,乡愁不容置疑地成为其他所有情感的基石,由此生发出文学艺术的情思和美感。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的《静夜思》早已妇孺皆知。而高傲的李白也有词穷的时候,当他登上黄鹤楼,看了崔颢的诗,情不自禁地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赞叹,进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感。

李白是流浪的诗人,身处异乡的孤独感和惆怅感始终伴随他一身,在他的诗作中不停地流露出来。

不仅仅是李白、崔颢,中国最优秀的诗人、最优秀的作品多多少少都与乡愁有关。

王维在《杂诗》中问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他也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叹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同样动人:“君问归期未归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每个日落后的黄昏,每阵歌楼前的雨点,每声西风里的雁叫,都会牵动游子的离愁别绪,都会勾起对故乡的眷恋。

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到黄昏点点滴滴,会随着暮色四合而越来越沉重,以至于不得不一吐为快。孟浩然“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天涯望断,关山重重,乡关何处?

到了现代,余光中的《乡愁》可谓家喻户晓。年少时的一枚邮票,青年时的一张船票,分离后一湾浅浅的海峡,甚至未来的一方坟墓,都寄寓了绵长的乡关之思。据说余光中创作这首诗仅用了二十分钟。这位“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的文学家,少小离家老大回,在阔别故乡数十年后,再次踏上了大陆的土地时,乡音无改鬓毛衰。

半个世纪的守望,沧海桑田的巨变,亲情友情的隔离……真正能体会个中滋味的恐怕只有余光中自己了。

乡愁似水,她从生命的河流里汩汩流出,连绵不绝。

一个生命,从诞生、甚至孕育之日起,就已经开始呼吸那里的空气,饮用那里的水,吸吮那里的营养。那里的风土人情也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这个生命。不管他将来在什么地方成长、生活,这种水土之情,血脉之亲是永远无法割舍的。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日积月累也就凝结成一份沉甸甸的乡愁。

乡愁若烟,她从儿时的记忆里慢慢升起,婷婷袅袅。

我的家乡,是个坐落于山间坝子上的小县城,离现在工作生活的城市倒也不远,不到两百公里。城里人不多,静谧祥和,一条不大的河流环绕城沿缓缓流淌。河的两岸,是万亩田畴,四季交替,变幻出不同的颜色。春天,油菜花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田野,蜜蜂穿行其间;夏天,绿油油的稻田里蛙声一片;秋天,云淡风清稻浪翻滚时,山上的橘子也红了;冬天,雪花飞舞,一年之中小孩子最喜欢的时节到了……

春节的时候,县城和附近的村寨一起“玩灯”,龙灯、花灯、狮子灯,一应俱全。那时,手艺人会花上好几天扎起各种彩灯,形态各异,惟妙惟肖。到时敲锣打鼓,走村串巷,鞭炮齐鸣,一夜鱼龙舞,一下子把过节的气氛渲染起来。

那时,没有紧闭的高楼,更没有防盗门,通常好多家人聚在一个院子里,他家的蹿到你家,你家的又蹿到他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凡做了什么好吃的,如过年打的糍粑,端午的粽子等,也会给左邻右舍送点过来,尝尝新。每户人家如果遇到什么事,吆喝一声都赶过来,帮忙的帮忙,嘘寒问暖,那份亲热,感人至深。

盛夏时节,夜凉如水。院子里点上一大盘蚊香,大人们躺在凉椅上,抽着极冲的叶子烟,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小孩子们呢,则冲着大人的兴头,光着背跑来跑去。

因为城小,又紧贴农村,弄得城不像城,村不像村。大凡农村里的习俗,城里都有。红白喜事,可以说有着深切的感受。杀猪宰羊,在院子里摆上“流水席”,可以吃上好几轮好几天。院子的一角,有一拨吹喇叭的,有几个记账的“先生”。“先生”凝神定气,写出一手让人肃然起敬的小楷。而喇叭匠,据说这个职业已经失传了……

乡愁如梦,她从青春的萌动里渐渐沉淀,醇厚绵长。

大凡人类,都有感性的、脆弱的一面。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种愁情要陪伴人的一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愁绪会变得更加浓郁。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让人难以割舍的情绪。

远方总是让人向往。

很小的时候,总喜欢望着层层叠叠的大山发呆,憧憬着山外的世界。上学的时候,经常带上书本,走近或是开满菜花的田野、或是蛙声一片的稻田、或是芦花飞舞的河滩………捧着书朗读。蛙声、水流声掩没了读书声,而我,越读越起劲。读着书,不知道未来如何,而心里只想着,终究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远离这座大山里的小城。

后来,考上大学,走出这座小城。当背上匆匆的行囊,高高兴兴地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镌刻在心头的第一道伤痕,以后会越来越深,伴随余下的年轮,永远挥之不去!

远方有多远,乡愁就有多深。

“追梦”与“乡愁”,一对看似矛盾的词,却紧密相连,构成了中国文化的典型符号,打个形象的比方:“追梦”是远行的风筝,“乡愁”则是风筝上的线,时时牵挂着出发的起点。

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就是漂泊。因为现实的故乡可能是愚昧的、落后的、苦涩的。唯有漂泊,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而当肉体远离故土,岁月需要沉淀,灵魂需要暂作停留的时候,对故土的思念就没有穷尽了。

在很多漂泊者心中,乡愁是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乡愁是深夜的无眠,是揉碎了的心事,是徘徊的忧伤,是埋藏在心底的几多无奈。

近来玩微信,发现大学同学圈远不如中学同学圈火爆。大家纷纷晒出高中时的青涩照,有同学感慨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是寄托我们乡愁的地方,如今物也非人也非,只有那条小河还在静静流淌……”至此,我总算明白了:青春年少,又掺杂了一份浓浓的乡愁在里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每次回到故乡,最能感受到的是越来越熟悉的陌生感,这当然与阅历和心境变化有关,同时更与故乡的变化更有关。河的两岸修筑了整齐划一的河堤,把一条原本清澈见底、铺满鹅卵石的河流规规矩矩地约束起来,虽然新栽杨柳三千树,但河滩上的芦苇已经荡然不存,不会尽日惹飞絮了;县城比以前变大了不少,不断向田畴延伸;昔日的大坝没了油菜花,没了绿油油的稻田,没了秋收后的谷垛扎成的“稻草人”,开发成了旅游项目……

此时的心境,正如余秋雨说的那样:“就像远飞的燕子,屋梁上的鸟巢还在,但屋宇的主人变了,屋宇的结构也变了,它们只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盘旋,盘旋出一个崔颢式的大问号。”

让人陌生的不仅仅在于此。很多人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很多人;很多人离开了这片土地,很多人已然作古。走在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上,没有人正视你,没有人理解你的愁绪,投来的是一种陌生的眼神,自己反而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乡人。

作为故乡的探访者,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落叶缤纷的秋日寻访旧巢,徜徉在蓝天碧水之间重温旧梦,然后带着旧日的回忆和眷恋悄然离去。

终于理解了很多游子宁愿挥洒自己的泪水,蹉跎自己的年华,也不愿意回乡看看,虽然无数次在梦魂中回归故里。

在急剧工业化和城市化的今天,乡愁俨然成了现代人的“痛点”:她不只是一种惆怅,更是一种忧伤。

乡愁不仅是一种文化心理,也是一个具有哲学意义的命题。乡愁是一个人在心灵上、精神上、灵魂上的“觅母”过程。故乡不仅仅是我们的生命诞生地,也是我们的精神生命的基础。如若失去了精神家园,我们的灵魂就会像流水浮萍一样驿动,从而让心灵焦灼。这种“觅母”的灵魂灼痛感,总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天,我们正面临着历史连续性断裂的危险。广大乡村和城市正在经历着剧烈的变迁,甚至是重构。

春节去老家看望山里的亲戚,发现很多老宅人去楼空,大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似曾相识燕归来,它们在屋檐下衔泥垒窝、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全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

春耕大忙季节,到最边远的农村采访,很难遇上一个青壮年。山花烂漫的原野上,青瓦黛墙的老屋里,看到的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眼神迷茫的儿童。

眼看着那么多古村落渐渐老去、沉沦、消亡,令人唏嘘不已。

民俗作家冯骥才统计过:全国平均3天就有一个传统村落消亡。2000年时,中国的村庄约有360万个,到目前则减少到200多万个。

而在城市,原有的印记也在不断萎缩。一些历史文化核心地段、历史街区在基础建设中受到很大威胁,甚至很多历史古建筑、历史文化名街在城市改造、危旧房改造中被拆毁,失去了应有的历史文化价值和遗产价值。让人不解的是,一边是历史文化内涵被抽空,只留下冰冷的躯壳,并被滥加改造;一边却是荒诞不经的,甚至是无中生有的伪造。

即使是古建筑保护得较好的一些城市,在商业化的浪潮下,也变得与乡土环境、历史风貌极不协调。云南丽江古城、广西北海历史街区就是典型的例子:古街道两边灯红酒绿,开满商铺,吆喝声此起彼伏,古朴宁静已然不再。

在传统古村落、历史古街区中留下了许多社会治理、国家治理的宝贵智慧和经验,对于当代社会来说同样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乡音、乡邻、乡俗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古建筑、古村落、古街区等文化遗迹共同构成了乡愁的存在。留住和保护它们,是对历史文化的敬畏,也是现代人延续历史文化内涵的责任。

周国平在《乡愁的解构》中说:“乡愁不是离我们越来越远,就是被现代之物改造得面目全非。现实生活是物质的战场,是没有硝烟的金钱与道义的较量,是渐渐容不下乡愁的避难所。精神性情愫的全面溃败,工具主义的无往而不胜,我们的时代还有人类憩身休闲的后花园吗?”

现代人的故乡不仅仅是物化了的故乡,还包括心灵的故乡。从这个角度看,拥有乡愁的人是致良知的,是不会堕落的。

如果现代文明的“铁蹄”淹没了乡愁,那就迫使我们再次从心灵最深邃的地方寻找她,也好让我们的精神家园里还存有几亩惆怅的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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