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老程在曼广弄寨子算得上是个人物。他长得牛高马大,粗蚕眉,三角眼,高颧骨,大下巴,一副凶相。他的心肠也确实特别硬,爱做一些残忍的事,例如捉到一条蛇,别人一般都是先用竹棒把蛇的七寸打断,然后再剥皮破膛,可他却喜欢将活蛇的尾巴用钉子钉在树干上,蛇倒悬在半空,他用匕首在蛇尾划个圈,然后像脱连衣裙似的把整张蛇皮剥下来,蛇还没死,雪白的身体慢慢渗出一颗一颗殷红的血珠,在空中痛苦地扭动,他便站在旁边露出满口大金牙嘿嘿地笑。再比如杀狗,人家都是先把狗的双眼蒙上,然后出其不意地用沉甸甸的木棍猛敲狗的鼻梁,一下就把狗打昏了,再把昏迷不醒的狗吊在树上吊死,尽量减少家狗临死前的痛苦。老程杀狗却别出心裁,先用绳子将狗的四条腿绑结实,然后—把揪住狗的后脖颈,扔进一口水烧得沸腾的大铁锅里。狗在铁锅里狂蹦乱跳,跳出几米高,水花四溅,鬼哭狼嚎,别人都背过身去捂住耳朵不忍心看也不忍心听,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似乎从狗的垂死挣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感和满足。
老程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扛着一支半自动步枪,进山去,极少有空手回来的时候。他的枪法特别准,能一枪把正在飞翔的斑鸠从空中打下来,胆子也奇大,敢只身一人去掏熊窝,因此在打猎的圈子里颇有点儿名声。
有一次,我和老程结伴一起进山狩猎,我们用长刀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劈出一条路来,钻进阴暗潮湿的热带雨林。走到流沙河边,我们看见在一棵几围粗的野酸茭树上,有一群猴子攀爬在树冠上在吃野酸茭。成年猴子约有半个人高,体毛灰褐,胸腹部色泽泛青,拖着—根长长的尾巴。这种猴子学名叫猕猴,也叫恒河猴,我插队地方的老百姓管叫大青猴。这群猴子大大小小约有二三十只,在树上互相追逐抢食,喧哗吵闹。老程举枪瞄准,只听砰的一声响,有一只猴子像枚熟透的果子,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猴群像阵无形的风,眨眼间便不知去向。
“嘿嘿,”老程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得意地笑着说,“走,捡猴肉去。”
我俩拔腿奔向酸茭树。
酸茭树下,长着一片茂盛的巨蕉,这是一种藤本植物,叶大如长形澡盆,下暴雨时许多小动物都喜欢躲到巨蕉叶下面来,好像撑着一把伞。
我们快走近巨蕉叶时,发现靠近树根的那两片巨蕉叶沙沙沙抖得厉害,还听到粗浊的喘息声。老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停下来,他重新上了子弹,平端着枪,将长长的枪管伸过去,唰的一下拨开树根边那两片巨蕉叶。
一只猴子赫然暴露在我们眼前。它躺在地上,没有死,眼皮还在眨动,嘴角还在抽搐。它左前爪捂住右胸,爪指间渗出汪汪的血。老程那一枪正打在它的右胸,穿了一个洞。见到我们,它嘴里咿里呜噜地叫着,害怕得浑身颤抖,两条后腿拼命踢蹬着,想挣扎逃跑,但它受了很重的枪伤,大概从树梢跌下来时又把腿跌断了,白费了许多力气,连站也没能站起来。它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当然也没力气反抗。
老程脸上带着微笑,平端着枪,一步一步走到猴子面前,乌黑闪亮的枪管差不多快碰到猴子的身体了。我看见,猴子停止了徒劳的挣扎,仰起身,背靠着酸茭树干,慢慢地坐直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只年轻的母猴,披散着褐色的长发,肩膀圆润,胸部挺起,像两只倒扣的碗:粉红色的脸庞上眉清目秀,长得还挺俏的。老程仍然微笑着,枪管伸到猴脸一寸远的地方,黑洞洞的枪口先是对着母猴的鼻子,又移到母猴的眉心,再移到母猴的嘴唇。这家伙,大概是拿不定主意该先崩掉猴鼻还是该先打瞎猴眼,也有可能是要用这种近距离慢慢移动枪口的办法来吓唬这只倒霉的母猴,让它表现够临死前的绝望和惊恐,玩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从中获得某种乐趣。
“老程,你快补上一枪吧!”我央求道。那只母猴躺在地上时,我的感觉上还是个动物,它靠着树干坐起来后,那形状,那五官,那神态,我总觉得有点儿像人,我心理上有点儿承受不了。
老程右手扣住扳机的食指在慢慢往下压,我不忍心看着猴头被子弹炸飞,便扭过头,视线从母猴的脸移到老程的脸,等待那声枪响。可我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什么动静,倒发现老程脸上像被涂了一层糨糊,那生动的微笑凝固了,僵硬了,发霉了,变馊了,死板板的,比哭还难受。我好生奇怪,转回头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只母猴清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老程,脸上绝望和惊恐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虔诚与庄重的神态。它松开捂住右胸弹洞的那只左前爪,带血的爪子慢慢地、轻轻地、坚决地把黑洞洞的枪口从自己脸部向左移去。
我发现,乌黑闪亮的枪管好像害了疟疾似的,在瑟瑟发抖,大冷天的,老程额头却沁出一层黄豆大汗。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
年轻的母猴用带血的左前爪把枪管移开后,右前爪爪掌向前展开,伸到我们面前,拼命摇摆。它的眼光凄凄楚楚,配上那只平展的爪掌左右摇摆的姿势,构成了一种明白无误的手语,一读就懂,是在向我们乞求不要再伤害它。它的两片厚厚的大嘴唇嗫嚅着,断断续续发出几个我们无法听懂的音节,不难猜出是在用猴子特殊的语言在向我们表达它的痛苦并向我们告饶。
这分明是人的动作!人的手势!人的表情!人的神态!我头皮发麻,紧张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老程脸色惨白,端着枪的那双手不停地哆嗦着,两只眼睛惊骇地鼓了出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三角形的眼眶里掉出来。他一步步朝后退却,随着母猴那只爪掌摇摆的幅度加大节奏加快,他退却的步子也加大加快。退到我们射击的那片灌木林前,他突然扔掉那支步枪,转身狂奔起来。我受他的情绪感染,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一起逃。逃出布朗山峡谷,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在后面扯着嗓子叫:“老程,老程,停一停,停一停!”但他好像聋了似的,根本没反应,仍脚步踉跄,丧魂落魄地朝曼广弄寨子逃去。
事隔二十多年了,我至今仍弄不明白那只受了重伤的母猴子怎么会想到用类似人类摇手的姿势向我们摇摆它那只爪掌的?或许人和猴血缘很近,同属灵长类动物,习惯用同样的手势,心灵之间也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关于猕猴会不会使用类似人类摇手这样一种动作表示不要的问题,我后来请教过好几位动物学家,有的说既然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都会平摊开爪掌向游客讨食吃,也就会摇动爪掌表示不要:有的说还没有哪本文献上说到过猴子有这样的手语功能。
这至今仍是我心头一个阴沉沉的谜。
老程逃回寨子后,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烧着烧着就中风了,落下个半身不遂的病根,再也没法打猎了。寨子里的老人说,老程杀性太重,心肠忒狠,这是山神在惩罚他。而老程在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时,也确实反复说着这样一句谵语:“山神附体在母猴身上了,我伤了山神了!”
最坚硬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
而我,从此以后见到猴子就会心跳加剧,无端地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