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故事《毕摩与姑娘》类型分析及其母题研究

2016-07-17 06:30谭婷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6年14期
关键词:母题姐妹俩民间故事

⊙谭婷[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彝族故事《毕摩与姑娘》类型分析及其母题研究

⊙谭婷[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摘要:《毕摩与姑娘》是在彝族地区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其蕴含了深厚的地域特色和民族文化。《毕摩与姑娘》被视为老虎外婆型故事的主要原因,在于其核心母题是“遇食人魔”和“机智逃脱”,然而这则故事融合了其他母题,若将它简单、笼统地概括为老虎外婆型故事不利于全面研究。本文将细致探讨《毕摩与姑娘》故事类型划分及其母题所体现的彝族文化,希望对故事类型学方法和理论的运用有更深的认识。

关键词:毕摩姑娘类型母题

《毕摩与姑娘》是在凉山地区广泛流传的彝族民间故事,其故事情节与狼外婆故事有相似的地方,但也融入了彝族地区独有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内涵,成了一个独特的彝族民间故事。前人对《毕摩与姑娘》的研究只笼统地把这则故事归纳在狼外婆型故事里或研究其体现的彝族心理特征,而没有对其类型归属及母题做细致探析。笔者发现,《毕摩与姑娘》与常见的狼外婆型故事有许多不同,把它简单地归属于狼外婆型故事有失偏颇。本文试对《毕摩与姑娘》故事进行类型划分并对其母题进行简要分析,以期对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有更深的理解。

一、《毕摩与姑娘》的母题与类型

汤普森指出,“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①刘守华先生在大量研究中国民间故事的基础上,提出母题是“就民间叙事作品而言,它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情节要素,或是难以再分割的最小叙事单元,由鲜明独特的人物行为或实践来体现”②。即,对母题的提炼一定要反复阅读文本,用精练的语言将叙事情节概括出来。母题与类型常被放在一起,然而类型不同于母题,“汤普森特别强调指出,‘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而一个类型却是由‘一系列顺序和组合相对固定’的母题所构成的,它的基础是一个叙事完整而独立存在的故事。”③类型是由对母题的分析、概括而来,在研究民间故事时应将两个概念区分开来。

《毕摩与姑娘》故事的核心母题包括:被父亲遗弃山中,姐妹误入妖婆家,姐妹智逃妖婆家,妖婆死后化生,姐妹遇到猎人搭救,姐妹与父母团聚。这则故事中吃人妖婆的性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狼外婆故事,狼外婆故事在汤普森所著的《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中的编号为333型(狼獾型故事),在丁乃通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的编号是AT333C型,被称为“老虎外婆”故事。在丁乃通先生编撰的书中“老虎外婆”故事的核心母题包括:母与子分别,食人魔及其到来,食人魔在家,幸存者的恐惧与逃脱。在艾伯华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列举的第11个故事类型即“老虎外婆(老虎和孩子们)”故事,其核心主题不仅包含丁乃通先生列举的母题,还列举了异文中的替代母题,并将故事结尾处增添的母题进行了归纳整理,例如动物死后化生等。将《毕摩与姑娘》故事与艾伯华先生整理的老虎外婆型故事相比较可发现,《毕摩与姑娘》中的主人公是被父亲遗弃山中后遇到妖婆,父亲主动把孩子推上险恶的境地,而一般“老虎外婆”故事中都是母亲不在身边引来潜在的危险,这则彝族故事中父亲替换并篡改了母亲的角色。在结尾处,“老虎外婆”故事以幸存者逃脱、老虎外婆死亡或化生等结束,但《毕摩与姑娘》还描写了与父母团聚这一母题,又增添了新的母题。综上所述,《毕摩与姑娘》这则故事主体部分是讲吃人妖婆的,开头和结尾处都与故事类型索引中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有很大不同,汤普森对复合类型故事的划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问题就仍然是这些母题本身将如何用作分类的基础。例如,它是故事中的基本角色呢,还是某种修饰性的外在附加成分(如像魔术器物),或者是看来最为重要的情节本身的核心事件?”④《毕摩与姑娘》虽不是典型的复合型故事,但故事里面融合了其他母题,被父亲遗弃山中便是弃子母题的一个变异母题。在这则故事中,“弃子母题”中的父亲是一个重要角色,他不仅是孩子遭遇灾难的罪魁祸首,还是最后“团聚母题”中最终的决定者,这与老虎外婆型故事中母亲的角色和命运有很大不同,在细节内容上也有很大变异,那么如何将《毕摩与姑娘》故事进行类型划分呢?

刘守华在故事类型的研究中主张“每篇异文按其核心母题只能划归一个类型之中,使分类体系准确清晰!至于异文中含有同其他多个类型有牵连的核心母题,可作为相关类型的参考篇目列出,以拓宽研究者的视野。”⑤比较《毕摩与姑娘》与老虎外婆型故事可发现:《毕摩与姑娘》故事最核心的内容是孩子误入妖婆家后运用智慧巧妙逃脱;从人物设定来看,孩子远离父母的保护,姐妹的思想和行动出现二元对立,即妹妹由于无知,将自己和姐姐推入虎穴,姐姐机智勇敢,带着妹妹勇逃虎穴,最后被猎人搭救。所以,《毕摩与姑娘》中的主要内容、人物设定及教育意义都是与老虎外婆型故事类似的。如果不关注人物只关注母题,《毕摩与姑娘》和老虎外婆型故事最核心的母题都是“遇吃人怪物”与“逃脱”,弃子母题可视为“遇吃人怪物”母题中的一部分,化生母题及家人团聚母题都可视为“逃脱”母题的一部分。依此看来,《毕摩与姑娘》故事中虽融合了其他母题,在开头和结尾处情节发展有其自身的特色,但却始终在讲述一对姐妹在遇到吃人怪物时机智逃脱的故事,其核心思想与老虎外婆型故事大同小异,故将其归为老虎外婆型故事的异文版本。

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确实为民间故事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但这种工具书仍有它的局限性,如果生搬硬套将一个故事笼统地划分到一个类型里,则混淆了研究的因果关系。笔者虽把《毕摩与姑娘》这则故事纳入老虎外婆型故事里,但其鲜明的彝族文化特色仍值得我们关注。

二、《毕摩与姑娘》母题分析

民间故事《毕摩与姑娘》在彝族地区广为流传,其情节发展被深深地刻上彝族文化的印记,现将这则民间故事分为被父遗弃山中、姐妹误入妖婆家、姐妹智逃妖婆家、妖婆死后化生、姐妹遇到猎人搭救、姐妹与父母团聚等六个母题,探究其体现的彝族文化心理。

(一)被父亲遗弃山中一对彝族夫妇的儿子在七岁时生重病,请毕摩来驱鬼时,两个女儿对毕摩不恭敬,毕摩作恶诱骗老夫妇将两个女儿赶出家门。父亲借口找油菜将两个女儿遗弃在深山里。

姐妹俩被弃的原因有两点。一点是彝族崇巫畏妖的心理。彝族人民在深山峡谷、纵横交错的生存环境中产生了生存焦虑,他们对一些超自然的现象无法解释,需要借助鬼神的力量,便产生了祖灵崇拜、鬼魂崇拜。在彝族人民心中,毕摩懂文字,是知识的化身,此外,毕摩在宗教仪式中具有非凡的法力,彝族人民认为他们能驱鬼请福,保佑人兽安康,所以毕摩在彝族人民心中占据很高的地位。当两姐妹嘲笑毕摩时,她们的不尊敬行为实际上是触犯了禁忌。为了惩罚她们,毕摩诱骗夫妇俩赶走两姐妹,他们不敢轻易违背毕摩的意见,这正是彝族人民尊崇毕摩、崇巫畏妖心理的体现。另一点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为了保住儿子的命,父亲不惜将姐妹俩送走,而也正是父亲将她们推上了险恶重重的艰难境地。父亲决定赶走姐妹,只是为了保住七岁儿子的性命而误信毕摩的话,这说明当时的社会环境是男尊女卑的父系社会,男性在家里有主导和决定权。父亲形象的缺席正是保护力量缺失的体现,姐妹俩从此以后只能自己面对所有潜在的危险。

(二)姐妹误入妖婆家妖婆变成人用计骗姐妹俩到她家里,妹妹抵挡不住诱惑拉着姐姐前往。姐姐发现误入妖婆家后,机智地和妹妹与老妖婆的两个女儿互换衣裙和睡觉的地方,妖婆在夜里误杀掉自己的女儿。

在这一母题中,由于年龄不同、认知能力不一,姐妹俩的思想和行动出现了二元对立。由于无知或好奇心理,年幼的孩子做出的种种反应往往将故事情节推向更深的发展,当姐姐觉察到事有蹊跷的时候,妹妹却执意前往,姐妹俩最终误入虎穴。故事中出现了妖婆的女儿,身披兽皮,面目狰狞,这不仅为情节发展增添了不少紧张气氛,还为主人公利用妖婆女儿机智逃脱埋下了伏笔。在许多“狼外婆”故事中有直接说明是人形狼精,或者伪装成人,即掩饰动物的特征而趋同于人,却仍保留了一些动物的特征。在这则故事中,没有狼或其他动物,那么妖婆到底是什么呢?首先,妖婆化成人之前是大竹筐,妖婆及女儿都把“人”称为小鸟肉。其次,妖婆的女儿披野兽皮,吃野草和牛粪做的馍,喝腥臭的血。其三,得知碗里的肉是自己女儿的后,妖婆还是一边哭一边把女儿的肠肚吃完了。这三点体现了妖婆保留明显的动物特征,它虽有巫术进行伪装,但在生活上仍无法掩饰吃人、吃同类的兽性,故笔者推测彝族妖婆的原型是在万物有灵观下产生的动物精怪。

(三)姐妹智逃妖婆家妖婆在去给舅家送肉的路上得知钵里的肉是自己的女儿,而两姐妹已经逃出屋门爬到梨树上,于是妖婆想方设法要上树。

妖婆炖完肉后,她亲自给舅家送去,这是彝族尊重舅权的体现。彝族家庭对舅舅很尊敬,舅舅在家庭里拥有较高地位,有“杉树无舅父,杉板任人砍;竹子无舅父,竹梢弯两节”的说法。舅舅在家支中的地位很高,不仅在婚姻制度里姑舅表优先婚,而且对家支内许多大事都有发言权。此外,笔者注意到两姐妹逃到梨树上躲避妖婆,而这棵梨树没有任何的特别,继而猜想这是彝族“树崇拜”观念的体现。“树崇拜”是早期人类所信奉的原始崇拜习俗之一,彝族“树崇拜”观念由来已久,例如在彝族英雄支格阿鲁的故事中,支格阿鲁只有站在杉树上才能将日月射下来,杉树在彝族人民心中是神圣的,他们认为杉树是联系天地的“天梯”,也可以获得神圣的力量,这是早期“树崇拜”的一个体现。此外,彝族人民认为树木不能随便砍伐,只有毕摩作过法的树才能砍,这是对树木的尊敬。由此看来,彝族人民认为树木具有神奇力量并能保护他们的场域。

(四)妖婆死后化生姐妹俩用计使得妖婆上不了树,妖婆贪吃树上的梨,姐姐用长矛喂她梨时刺穿妖婆的喉咙,妖婆的尸体化成可怕的事物阻拦姐妹俩从树上下来。

故事讲述妖婆被姐妹俩刺死后身体出现复活变形现象,妖婆的血变成大河,肉变成了荨麻,骨头变成了悬岩,肠子变成了大蛇等。妖婆死后复活母题是整则故事里最奇幻曲折的母题,这是彝族万物有灵观的体现。弗雷泽在《金枝》里写道:“在原始人看来,整个世界都是有生命的,花草树木也不例外。它们跟人们一样都有灵魂,从而也像对人一样地对待它们。”⑥彝族人民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万物死后灵魂依然不灭,会依附在其他物体上或变成新的事物。在万物有灵的意识下产生了童话故事里的化生母题,使得情节更加曲折生动,令人印象深刻。此外,妖婆尸体化生成大河、荨麻、悬岩、大蛇等都是彝族人民生活中常见并且惧怕的事物,大河容易涨洪水,荨麻的茎叶和大蛇都有毒,悬岩凶险,这一切都不利于人们的生产、生活活动,也是彝族人民反抗和斗争的对象。

(五)姐妹遇到猎人搭救姐妹俩被披着黑、白毡子的两个猎人搭救,并与他们成婚。

两个猎人分别披着黑色披毡和白色披毡,他们把披毡铺在地上,搭救了姐妹俩。姐姐想嫁给年长的人,猜测年长的人披黑披毡,于是她跳在黑披毡上,终于如愿做了年长猎人的妻子;妹妹跳在白披毡上,做了年少猎人的妻子。彝族人崇尚黑色,对黑色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认为黑色代表高贵、庄重和尊严。彝族人以黑为“大”,黑色还代表高等级,有黑彝、白彝之分。另一方面,姐妹俩最终克服重重困难,被猎人救走,也体现了彝族人民在艰难困苦的生产生活环境中自强不息的精神风貌,他们渴望改造自然、战胜自然。即使没有办法彻底消灭妖婆的化生物,却依然保持坚忍不拔的斗争精神。

(六)姐妹与父母团聚姐妹俩思念母亲并下山寻找母亲,母女三人通过童年的回忆相认。得知父亲思女心切,两姐妹出来与父亲相认,一家人最终团聚。

丁乃通先生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提到,一般的“老虎外婆”故事是以“惩罚食人魔,幸存的孩子得救”为结尾,而在《毕摩与姑娘》里,还将后续的与父母团聚的故事讲述出来。彝族人爱母崇母意识浓厚,例如在尔比尔吉里“五谷苦荞大,世人阿妈大”。虽然父亲在家中占据主导权,但是母亲却是维持家庭和谐的情感纽带,她承担了生殖和养育的工作,母亲的温情和悉心照料是父亲替代不了的。姐妹俩离开故乡太久,必然会有归属感的缺失,思念故乡,思念母亲,其孝母敬母的思想体现了彝族人民的审美价值。彝族人特别重视家庭和家支,由于父亲听信恶毕摩的话而被赶出家支的姐妹俩,终于完好无损地回到家乡,这样的美好结局不仅给读者或听故事的人以心理慰藉,传递正能量,家庭的团聚更是彝族人所看重的。

《毕摩与姑娘》这则民间故事的讲述者大多数是父母或长辈,受众是孩子们,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能极大地吸引孩子的注意力。《毕摩与姑娘》这则异文版的“狼外婆”故事对孩子有教育意义,它不仅教育孩子要尊重别人、学会甄别是非黑白、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还教育孩子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要懂得机智勇敢,懂得运用自己的智慧和才干与恶势力作斗争。然而童话不单单是讲给孩子听的,成年人在讲童话的过程中同样受到启发。这则故事启发成年人也应该明辨是非,不要盲目相信他人的话,要保护孩子不受侵害;父母也应认识到无论是男孩女孩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们是维系家庭关系的重要纽带,父母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他们。综上,《毕摩与姑娘》不仅讲述了一个内容丰富、情节曲折的故事,它还反映了彝族人民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体验,它对孩子和成年人都有教育意义。

三、结语

彝族民间故事《毕摩与姑娘》在流传过程中深深地烙上了彝族文化印记,从而发展成为内容独特的狼外婆型故事异文版本。这则故事是彝族人民集体智慧的一种体现,经过一代代人传承,它不仅教育了孩子,也给大人以启发,其所体现的彝族独特的文化价值观念也一直影响至今。

①④[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99页,第502页。

②③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第4页。

⑤刘守华:《关于民间故事类型学的一些思考》,《民族文学研究》2004年第3期。

⑥[英]J.G.弗雷泽:《金枝》,赵阳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69页。

参考文献:

[1]李德君,陶学良编.彝族民间故事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2][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Z].郑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3]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英]J.G.弗雷泽.金枝[M].赵阳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

[5]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Z].郑建成等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6][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Z].王燕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7]刘守华.关于民间故事类型学的一些思考[J].民族文学研究,2004(3).

作者:谭婷,中央民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民族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母题姐妹俩民间故事
济慈长诗《拉米娅》中的民间文学“母题”
基于《隐逸传》视角的艺术母题“在场”与主题“出场”的意义
友谊使者讲述的民间故事
让民间故事成为培养幼儿文学想象力的沃土
利用民间故事培养幼儿文学想象能力
雪夜企鹅村
姐妹俩
“沉默面具”与“隐性叙事”——伍慧明《骨》中的“沉默”母题及“纸张”意象
哪双是自己的脚
论萧红童年母题中的死亡叙事